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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四十一
龙聿用指尖轻轻地转着凌律的发梢，半倚着正靠坐在床头随手翻杂志的男人。
窗外的光亮渐渐隐去，剩下一种天昏地暗的朦胧色调。依旧滂沱的大雨沾染着黄昏时分的模糊光影，将窗子冲刷出隔世的迷蒙。
“律……”龙聿回味似地唤了一声。
“怎么？”男人淡淡应道。
龙聿像小孩一样将头埋进凌律怀里，深深地呼吸。
疲倦的细胞浸染在淡漠而浓郁的香气里，正一点一点地复元。
记忆，还有自我，失去和遗忘的部分逐渐归附进心灵深处，仿佛有什么在苏醒，在涌动。
良久，龙聿抬起头，冲着凌律微微一笑。
“律……好像很久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凌律的视线从杂志上移开，落进龙聿悠然含笑的眼里。
“……这样的事情？”
“就是我生病发烧，然后你寸步不离地照顾我。”
凌律想了想，说：“你是指……最开始的时候？”
龙聿望着凌律的脸，笑了笑。
对，最开始的时候。所有的一切，最开始的时候。
不是初次相见的那一晚，不是对对方说的第一句话，而是，第一次真正敞开心扉的那个瞬间。
惶恐地躲在自己的壳里，孤独，悲痛，而绝望。睁大眼睛透过拼命撑起的硬壳向外窥视，不敢踏出去一步。总是奋力将所有一切用力推开，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受到伤害。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早已在极力的抗拒挣扎中鲜血淋漓，早已在绝对安全的自我世界中泪流满面。
是因为害怕伤害而拒绝被救赎，还是为了救赎而宁愿忍受伤害？
龙聿长久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带着异样奇妙的平静与包容。
“那个时候，我每天每天，都很难过很难过。我不断地对自己说，我不能忘了父亲，也不能忘了母亲，我要听他们的话，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来。有时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有时却是想哭也哭不出来。”龙聿回忆着，不过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然后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渐渐地把他们给忘掉了。忘掉了死亡，忘掉了丢弃，忘掉了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我知道遗忘就意味着背叛，但我不知道除了忘掉过去往前看，我还能做什么。再怎么悲伤，父亲也不会回来了，再怎么悲伤，母亲也不会回到我身边……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龙聿默默地低下头，重新将自己埋进凌律怀里。
“也许人就是这样。像牢记反而容易忘掉，想忘却反而无法释怀。”龙聿轻轻感叹道，“现在，我其实已经不太记得那时候自己的心情了……就算见到了当时我日思夜想的母亲，我也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把那些伤痛而美好的过往全都给淡忘了吧……”
“我想你只是把这些都放进了心底。”凌律回了一句。
“……也许是吧。”
所谓的遗忘，或许不过是暂时的掩埋。也许某天重新被翻掘出来，又也许，早已化作了生命土壤中的元素。
黄昏被持续的雨水打落，仿佛在漫天的大雨中，不需要再期待明天。
亲昵的相触，与沉默的交流。
时光在脉搏的轻击中缓慢流淌。
“小时候我虽然体质不算好，但从没有生病发烧得那么厉害过，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掉了。”
因为生病而痛苦，抑或是因为痛苦而生病。在那漫长的灼热煎熬中，仿佛燃尽了所有的生命力与希望。
“我记得，那时候也是这样抱着你。即便听不到，看不到，却可以感受到那种温暖。很……很不可思议的感觉。”龙聿的声音继续怀念地响起。
那是与母亲的怀抱截然不同的感觉，或者说与任何人的怀抱都不相同。
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力量，就那样无言地轻轻将厚重的心墙慢慢推开，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封闭的灵魂在无尽的黑暗中打开了一扇窗。
龙聿用脸蹭了蹭凌律的胸膛，默默闭上了眼睛。
这些话他都曾经在游乐场对凌律说过。可现在再次回忆，却又有着不同的心境。
“龙聿。”凌律的声音在胸腔内轻震，鼓动着对方的耳膜，“你太习惯依赖，而且过于恋旧。你的周围总是有一个圈，里面的人很难出去，外面的人更难进来。”
一如既往的大人语气。
龙聿的心紧了紧。
是不是所有感情倾诉在凌律耳中都成了事实呈述？是不是对所有微妙情感他都能进行条理分析？
缄默许久，龙聿抿了抿唇，还是按捺不住地猛然撑起身子，有些恼怒地瞪着凌律：“那又怎么样？依赖怎么了，恋旧怎么了？为什么不能依赖不能恋旧！我的周围是有一个圈，难道你的周围就没有？因为我的圈和你的圈冲突你就做出那样的事情，你有什么立场说我！”
“每个人周围都会有一个圈，只是这个圈只是用来过滤的纱，而不是用来保卫的墙。而且你的依赖过于集中和强烈，会让人喘不过气来，龙聿。”凌律回视着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的龙聿，发现他依旧是改不掉的火爆脾气。
“那又怎样？？你知道我依赖你，你知道我爱你，可是你真的知道什么是依赖什么是爱吗！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凭什么计划那一切？你凭什么做决定？你凭什么安排我的人生！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的心情！！”忍受了漫长的压抑之后的龙聿急于宣泄，几乎听不进任何的话语，甚至因为凌律的冷静态度而感到更加恼火急躁。原本谁也没有提及的伤疤却在一个看似偶然的冲动之中猛地揭开，憋闷了许久的苦痛与窗外的大雨一起倾泻而出。
“……当然想过。但是那样下去对谁都不会好，那种依赖会成为你的致命伤。如果我不帮你做决定，那时候的你是没办法当断即断的……”
“什么当断即断！当断不当断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吗？！你了解我吗？凌律，你觉得你了解我吗？对我来说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自己心里清楚，你擅自判断擅自决定算什么？！你有跟我商量过吗？你有尊重过我的想法我的意志吗！不要总是一副为我好为我着想的样子！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选择，我自己负责！不是你凌律说什么就是什么！！”怒意经过长时间的积压，一旦爆发便再也收不回来。“如果你当时不那样对我，我也不会……！我花了多久才能勉强站起来，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哈佛受了多少苦，你究竟知不知道！！”泪水顺着脸颊不住地淌落，滴在凌律身上。“家事背景、才华学识……我不在乎别人比我好！我知道只要我努力，我一样可以得到这一切！可是呢……可是……！！”
龙聿停下，一动不动地定定看着凌律，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充斥着暴怒吼声的房间忽然变得很安静，很安静，只剩下密集而小心的雨声。
“可是……即便我在其他方面不比别人差，我却觉得自己永远永远也赶不上别人。没有人重视我，也不会有人爱我，即便我再努力再努力，我也永远没办法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我总是想，是不是我哪里错了，或者我根本就没有对过。我不知道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所有我重视的人都巴不得把我丢得远远的，那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呢？我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这么难受地活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凌律静静地听着，沉默不语。他看着龙聿抬手擦去脸上的眼泪，可是汹涌而出的泪水却顺着他的手滑下来。
半晌，凌律才开口说道：“可你还是很好地活下来了。人总要经历一个对自身价值的怀疑与确认阶段。”
“是，我是很好地活下来了。”龙聿微颤的声音暴露出在他的努力抑制下仍旧不平的心绪，“我感谢子淑，是她让我明白了很多东西，包括自身的价值与意义。但是……凌律，我恨你，是你让我变成这样！不管我有多么重视对方，需要对方，但是我总是觉得谁也不可能和谁永远在一起，或许明天，或许下一秒，原本再怎么亲密的人也会突然就分开！”龙聿的手狠狠攫住凌律的手臂，“我害怕，我在害怕！我怕有一天谁又突然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一切都只是一个骗局！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不希望自己是一个胆小鬼，我不要这样，我不想这样！我想全心全意地去爱、去相信，可是……可是我连这个都做不到了！我好痛苦，凌律！我又被你丢到了我的壳里，我不再敢迈出一步！这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不再敢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付出去，只有隔膜与距离才能让自己安心。可是虽然安心，却依旧觉得孤独。
因为过于激动而粗重地喘着气，龙聿意识到自己方才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可是顾不了这么多了。好不容易才等到机会吐诉这一切，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意愿再跟凌律、跟任何人说这些话，可是说出第一句后，便再也停不下来。
心底积蓄了太多太多的苦涩，就像一杯卡布奇诺。当凌律的关怀不期而至的时候，那份缥缈的微甜便开始沁渗下去，和着满满的醇苦翻腾起各种滋味。糅杂的情绪一旦找到了发泄口，便拦也拦不住地怒吼着奔腾而出，漫卷出难以形容的味道。
凌律望着正努力平复情绪的龙聿，带着复杂的神情：“我确实有很多事都不明白。我所坚持的原则，很少有人认为是正确的；我所做出的决定，几乎所有人都说是个错误。我想我无法完全进入别人的价值观，正如别人无法完全进入我的。
但是没关系，人总要尽量包容理解，不断去尝试，不断去改变——包括我，包括你，包括所有人。然后可以相互交流，再不断磨合。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龙聿。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教给你的每一句话都是错的，我只能保证我从来没有刻意误导过你。就算那时的决定真的给你造成了很大伤害，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对我来说这绝对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最佳选择。我有自己的考虑，并没有轻率行事，即便做错了我也不会后悔。至于，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你难道现在还无法明白吗？”
凌律毫不退缩地望着龙聿变得迷茫而深远的眼睛。
这个男人，即便在反思的时候也依旧是如此坦然与无畏。
龙聿怔忡着，怔忡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无力地垂下头，哽咽地说道：“我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凌律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认真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坚强而脆弱的……弟弟。
伸过手去，凌律轻轻拍了拍龙聿的头，用的只是凌律式简短而有效的安慰方式。
用手遮挡住泪流满面的脸，龙聿像撒娇的小孩一样再次扑进凌律怀里。
谁比谁更冷静，谁又比谁更清醒。
四十二
静默间，仿佛天地就要这样永久永久地在这一刻的黑夜中停驻。
龙聿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抿住了嘴唇。
或许只消一个字，便可以打破这一切。
但打破之后，是什么呢……
如果自身还没有准备好，那么一定又会被凌律的思维给带着走。
但是话语疑问堵在喉咙口，却不知道该不该……
就在龙聿思绪飘远之际，凌律却再次开口：“我现在暂时还没能够完全弄清楚，我那时的决定究竟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但要去判断一个决定的对错，总不能全靠结果。”
“……但是结果是判断对错的最重要标准。”龙聿埋着头，闷闷地回了一句。
“……”男人想了想，换了一种方式，“那你讨厌现在的你吗？”
龙聿没有回答。
你讨厌现在的你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似是而非。
凌律又淡淡地接着说道：“如果不喜欢，那就去改变，如果喜欢，那么就不要对曾经抱怨什么。”
完满也好，缺憾也好。如果人生只知道歪歪斜斜荆棘丛生的那一条路才能到达此刻令人满意的这一步，那么，又有谁能够在命运错综复杂的迷宫中找出不应该转弯的那个叉路口呢？
或许每一次走错，都是为了向真正正确的方向前进，或许每一次迷失，都是为了到达真正完美的彼岸。对与错的争论，或许不过只是用来换取生命历程中一次又一次的蓦然回眸，与会心微笑。
沉默着，龙聿思考良久，然后有些无奈地微皱起眉：“为什么你总是有这么多正当理由？即便你也知道你自己很可能做错了？”
“……因为我坚信错误都是有理由的。而寻找理由不是为了求得谅解，只是为了避免错误的再度发生。”
“你……”叹息了一声，龙聿轻轻说道，“原来你凌律也会犯错误，凌律也有不知道不明白的事情，原来凌律也会反省自身，也会尝试改变……”
闻言，凌律有些不解地望着龙聿，然后笑了笑：“龙聿，莫非你想告诉我，你终于在这么多年之后，发现我也是人类社会中的一员？”
听着凌律自嘲般的问句，龙聿撑起身体盯着凌律看了一会。
攀上了他的脖子，龙聿有些倦怠地用脸颊蹭上凌律淡然的脸。
“律，你总是把我当小孩，我总是把你当大人。你是不是也会不知不觉就认为我很多事都不懂，很多时候都应付不来呢？我就会不知不觉认为你什么事都懂，什么时候都应付得来……这是大人与小孩的思维惯性在作祟，还是因为我们一直都对彼此缺乏真正的了解？”
大人的权威似乎总会在心底留下一个印记，就算再怎么长大，也很难根除。而大人，似乎总是将小孩的成长限定在一个可以被俯视的范围，很难全然接受对方后起的高度。
“……也许，都有吧。我并没有不相信你的能力，不然我也不会认为你能从阴影中走出来。可能是思维的死角或者其他什么，即便知道你已经成长为大人了，但在某些时候，我或许还是……无法那么平等地看待你。”
龙聿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研究着凌律那张依旧不动声色的面孔。
这个男人的冷静就在于他卓越的自我控制能力，对于他自己的行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感情。原本以为他的自我操作系统已经强大完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可现在，他却似乎在坦诚自己也有着本该属于人类的习性与误区。
“律，你……”龙聿不知道用何种语言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第一次发现新大陆一样，即使坚信着它一定存在，但真正看到的时候却依然异常惊奇。
“怎么了？”看着龙聿无比诧异的样子，凌律问道。
“……没什么。只是正式发现，你确实是人类而已。”
可以将反省的话说得理直气壮，将突兀的话说得理所当然，总是遥不可及地看得通透，但是却如常人一样真实存在着他凌律自己也避免和摆脱不了的部分。
龙聿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凝视着凌律，皱了皱眉。
“我一直在想，律，你……究竟为什么要一直保持高度的冷静呢？”
长久以来困扰于心的问题控制不住地提了出来，即便偏离了原本的话题，却也止不住想从凌律口中要到答案。
“……”
见凌律没有说话，龙聿犹豫着要不要换个话题。话到嘴边，问出的却是努力叫自己不要去在意可无法不在意的问题。
“……是因为，姜海晨？”
听到此刻本不该从龙聿口中蹦出的名字，凌律的眼底出现一丝波动。
下一秒，他便略扬唇角玩味似地笑了笑，说道：“许总连那件事也告诉你了？”
龙聿坐起了身，没能掩饰住心里的失措。他不知道凌律怎么会猜到，怀着不明盘算的许芸已经把一切——或者说一切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告诉了自己。包括……很重要的部分。
看着龙聿微微惊慌的表情，凌律又淡然地说道：“那当然能算是原因之一。犯了一个冲动的错误，自然就会变得更稳重。”
“但你没必要因为那个错误一直用冷静来惩罚你自己。”龙聿定了定神，十分认真地接上话语。
“用冷静来惩罚？”首次听到这种说法的凌律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为什么冷静是一种惩罚？”
“……但你不觉你总是冷静过头了吗，律？”
凌律若有所思地低头沉思了一阵，抬起头时仍旧是一副不解的表情：“……我不觉得。”
“……”对于男人这样的反应，龙聿已不觉得奇怪，“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失控的样子。即便你有情绪，但你却很少表达自己的感情。……律，你不是说错误都是有理由的吗？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你始终不肯原谅你自己呢？”
“……是有理由，但理由不是用来开脱的。感情上的所谓原谅……我觉得对此没必要过于执着，也无须去刻意争取。找出一定的理由后采取补救措施，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了，有些事是要慢慢来的。”仿佛陷入了某种自我思绪之中，凌律不再说话。
龙聿仔细端详着男人认真思索的脸，忽然拧拧眉，带着些微痛苦的迷惑：“你就是这样想的吗？”
听见这句有些僵硬的问话，凌律将目光投向龙聿。
“就是因为这个吧？律。当年你就是因为姜海晨才会那么讨厌束缚，才会那样子对我。而现在，你也是因为这种态度，才会迟迟没有给我一个真正的解释吧？”
“……你想表达什么？”面对龙聿在不长的平静中迅速形成的低气压，凌律皱了皱眉。
“……我想表达我的不满。你……”龙聿忽然停了下来，幽然看着凌律，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时，他已经基本平复了心绪，只是言语中依旧有压抑不下的怒意：“我也许有时候会勉强你，但我从来没有要束缚你，更不会……更不会像变态一样想要□□你。为什么你会把我跟姜海晨那种变……那种同性恋归到一类？！”
龙聿的语气很沉，却有显而易见的愠怒。
“……□□行为与变态行为还是有一定差距的，而且同性□□在中国的法律上还难以定罪……”凌律的口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丝冷意。
龙聿愣了愣，沉默了一阵，然后重新开口说道：“我刚才有些措辞不当，但我想我已经表达清楚了我要表达的意思。”
没有再多作解释，龙聿仿佛正用暗流涌动的宁静氛围逼问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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