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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陶嬷嬷冷冷瞥了我们一眼,二话不说就往屋里走。夏如苦笑,一面示意我跟上,“今天这顿板子是怎么也免不了了。”
“委屈你了。”娄子是我捅的,挨板子我是一点也不冤枉,夏如可是正儿八经的受害者。
夏如摇着头,“还说这些干什么……”蓦地眉梢一挑,暴喝道,“站住!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且不说当事人,连我也吓了一跳,但看清来人不觉一愣,“是你?”
眼前缩头缩脑的人正是我在延禧宫遣回来报信的小太监。
“唷,”夏如放开他的衣襟,“拣笑话来的吧?”
我扯扯她的袖子,“是我让他回来传话的,现在大概也就是来看看咱们怎么样了。”
“是啊是啊,”那小太监也不笨,赶紧道,“见着夏如姑娘没事也就放心了。”
“传话?”夏如瞅了我一眼,板着脸问他,“那、嬷嬷说什么了?”
小太监一下就没了声响,只是低着头。
“问你话呢!”
“夏如姑娘……”
“让我猜猜,”夏如一脸寒霜地打断他,“嬷嬷是不是让你传话——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
小太监身子明显一颤,还来不及开口,夏如伸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把他打得一趔趄。
我登时傻眼了,“夏如!”
她甩开我,揪着他的衣领,逼近道,“所以你就以为我夏如这回怕是不成了,这话也不费事儿传了!”
小太监年纪尚小,眼泪也忍不住,埋着头嚅啜着,“奴才知错了……”
我把她的手从小太监衣领上扯开,“走吧夏如。”
“我就看不惯这种人!”
我抬起肿胀得发痛的脸,“宣姑姑还看不惯咱俩呢,要不您再打一巴掌?”我也看不惯。但看不惯就能打人出气了?
她一皱眉,“你说什么?”
“说你和宣姑姑没区别。”
说完我扭头就走。这话是说重了,可我真是不明白,这到底算是什么?宣姑姑看不惯众人对良妃的态度就拿我出气,看不惯我又拿夏如出气;夏如受了委屈,回来又拿这小太监出气;小太监呢,回头大概也得找人出气……兜兜转转下来,究竟谁心里是痛快的?
“宋小小你给我站住!”
听声音夏如气得够呛,我还是甩开步子往前走,昂头挺胸上刑场。
夏如说了,只要他强我弱,就无论如何也逃不脱。逃不脱所以就欺负比自己更弱的?就在刚才还下定决心,为了不再拖累他人,做奴才就做奴才,没什么了不起的。现在却意识到自己原来要拐一个很大很大的弯。
我不想拐这个弯。
刑场上陶嬷嬷已经准备就绪,见只有我一人,不免问了声,“夏如呢?”
“回嬷嬷,在后头呢,就该来了。”
她瞟了我一眼,不再说话。另外两个体态敦实宫女也一言不发地站定门边,手上的执刑竹杖粗得像是专门为了吓人一样。室内空气也像是凝固了,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其实陶嬷嬷要像宣姑姑一样什么都写在脸上我倒轻松了,可她偏偏什么事都这么不急不躁的,让人心里空荡荡的没个底。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嬷嬷。”
夏如终于到了,脸色有些发青。才刚进屋,门边两个宫女即将门一关,砰地一声,惊了我一跳。
陶嬷嬷淡淡一瞥,“跪下。”
我没有看夏如,木然下跪。
“打。”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执杖的宫女已经领命动手。啪地一板子结结实实落在肩上。
折腾了这么一天本来就四肢无力,猛然受了这么一下不由向前栽倒而去。可那宫女经验丰富,只是一转手,板子横在我面前一挡,硌得我生疼。耳旁一声喝斥,“跪好了!”
“慢着!”咬着牙,两手撑着地才勉强没被打趴下。“嬷嬷,今天这事……”
“放肆!”掌刑宫女喝道,“嬷嬷没问话,这儿有你说话的份么!”说的当儿手上也不闲着,又是重重一记。
我努力抬起头,只见陶嬷嬷端正坐在炕首,也不知从哪端了一杯茶,闭着眼,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不死心,“嬷嬷,今天的事儿全是宋小小一人的错。”
一旁烛台上的火光颤颤巍巍,映得她没有表情的白皙脸庞如同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具。这面具慢慢睁开了眼,“你一人的错?”
见陶嬷嬷开了口,两个掌刑宫女都停了下来,我这才稍微喘口气。“都是奴婢的错,与夏如无关。奴婢甘愿一人承担所有责罚。”当然不全是我的错。莫明其妙把那‘潘多拉的盒子’给我的你也有责任。
她眯着眼睛,“错哪儿了,说吧。”
“自以为是,滥耍小聪明,害了夏如。”我确实该打。
“夏如,”陶嬷嬷脸色不变,转向夏如道,“你错了吗?”
屋里静默了半晌,旁边的夏如依然和进门时一般跪得端端正正,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见状陶嬷嬷冷冷地笑了,“文秀她们也不是外人,都是打你进宫就瞧着你长大的姑姑,从前在她们手下挨过的板子还少么。在她们面前你还在意脸面不脸面?”
“是,奴婢疏失。”夏如这才抬起苍白的脸,说了,“看不清状况,胡乱替人出头,反倒扯上自己,是奴婢的错。”说着瞥了我一眼,“奴婢甘愿受罚。”
我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然而还没来得及多想,陶嬷嬷又盯着我道,“还以为有了云宣这教训,行事怎么着也能稳重些吧,没想到还是这般没规矩……”
“嬷嬷明鉴,”我赶紧道,“奴婢有胆子说话那是因为知道嬷嬷和宣姑姑是不一样的。”我还真怕她为了达到教育我的目的,加罚一倍的板子。
“呵,”陶嬷嬷冷笑,“哪不一样了?”
“奴婢……”我刚说的这话怎么听起来特矫情啊。“回嬷嬷,奴婢说不上来。”倒不是说陶嬷嬷是什么好人,但她和宣姑姑,那还真有些不一样。
“既然都认了错,那还等什么,”她也没往下问,示意掌刑的姑姑,“接着打。”
二人领了命,继续抡起板子,屋子里谁也没再吱一声。衣裳还是湿淋淋的,打着听起来脆响,极有规律地一声又一声,此起彼落。
待那二人终于停了手,额上已是淋漓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二十五杖,肩背火辣辣地疼,见没见血我不知道,但这时真是恨不能把自己的肩膀拆下来,有多远扔多远。
“行了,”陶嬷嬷不再多说一句,冷淡地发号施令道,“宋小小留下,其他人去吧。”
“谢嬷嬷教诲,奴婢告退。”夏如目不斜视地起身,与我擦身而过。
三人走后好一阵子陶嬷嬷一直低头喝茶,看上去似乎有些疲倦。我这才发现她身上只是随意披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坠绿外裳,头发却梳得整齐隆重,像是正要出门一般。她伸手搁下茶碗,我便瞧见她腕上套着一只泛着幽幽碧色的翠玉镯子,确切地说是挂着,松松跨跨地,仿佛一甩胳膊就会滑落似的。
“宋小小……”
“是。”
“延禧宫的梅花——”
心里还是免不了咯噔一下,只听她语气淡淡的,继续道,“开得可好?”
“梅花?回嬷嬷,奴婢不知延禧宫中还有梅花。”
“没有?”
“没有。”
她神情一冷,“真没有?”
“真的没有。”
我给自己催眠——我没看见梅花,我不认识淀云,我没去过旧屋,我没见着牌位和挂轴,我没弹过破烂。
我死也不趟这浑水。
陶嬷嬷倚着软垫,重新端起茶盏,轻咳一声叹道,“年纪大了,许是记错了。”
我赶紧道,“奴婢脑子烧糊涂了,各处的事儿都不清不楚的,今天也没敢在延禧宫多呆,想是奴婢没瞧见。”
“罢了,我也就随便一问。”她啜了一口茶,看也不看我,仿佛对这一切无甚兴趣,“叫你送去的匣子呢?”
哎呀!匣子!我跳了起来,“请嬷嬷等一等!”匣子还在那小太监那呢!我几乎是夺门而出,然而这一动牵动了肩上的伤,疼得我几乎掉泪。
铛,一声脆响,茶盏被重重摔在炕几上,“回来!”
我惊了一跳,忙缩了回来,“是,嬷嬷。”
“宋小小。”
“是。”
“你就是这么给我办差的?”就算是质问,语气依旧是淡淡的,目光却仿佛利刃一般。
我硬着头皮承受她的视线,“奴婢该死!”当时一心想着夏如,哪有心思理会一个物件。
她冷冷地望着我跪下,说得斩钉截铁,“你根本不拿这差事当回事儿。”
我张了张口,自觉无法否认,但还是低头道,“奴婢不敢。”
“不敢?”青缎绣鞋踱近至眼前,“这儿还有你不敢的事儿么?当着我和小主们的面儿胡掰瞎扯的事儿你敢,不分轻重替人请求的事儿你敢;出了这储秀宫你也不安生,没大没小地顶撞云宣你敢,在良主子面前捉弄她你也敢,叫嚣要一头撞死在延禧宫的事你也干的出来。你倒说说,有什么你不敢的事儿。”
头越埋越低,我听的是汗流浃背。延禧宫和储秀宫隔了这么大老远,这才多会儿功夫,消息传的比我走的还快。
她说完这一番,似乎气也消了一大半,长叹道,“宋小小呵,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那匣子是作什么用的?”
“奴婢是想知道,可自知没那资格。”自古以来,知道些秘密的人,下场都称不上多好。
“好,很好。”清冷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盘旋,“起来吧。”
“是。”我正摸不着头脑,她已伸手将我扶了起来。我张大嘴巴,好半天合不上,头皮也开始发麻。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头晕眼花的关系,近在咫尺的眼眸并不阴冷,手也是温暖的,有些厚,指甲短短的,修剪得干干静静,丝毫不似我的想象。
“刚还忘了一桩,”她轻描淡写地说道,“骗我的事儿,你也敢。”
“啊?”
她一抬胳膊,手,从我头上轻拂而过。
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抬眼的同时,惊得连呼吸都停止了。
一朵五瓣红梅,尚沾着雨水,女子点额朱砂似的沉暗色泽,由陶嬷嬷的指尖飘落而下。
她轻道,“你可是越发出息了。”
我呆呆立在原地。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想到了雨中向我伸来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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