悸舞成雪

　　你知道吗，冬天的花是白的。淡淡的，清清的，漠漠的，灰白的。在那些逝去的日子里，你从地上拾起一片，伸出手，举过头顶，向天空招手。
　　我，就站在你的身边看着你。看着你顽皮的踩碎那些遍地的白花，发出奇怪的声音，然后在一大团雪白里面，拾起一片晶莹。看不见躯体的阳光斜斜的射下来，照在晶莹上，透体明亮的光。
　　并不刺眼的阳光。我盯着它，微微眯起了双眸。
　　那些真实的、鲜明的、暗淡的、赤裸的光线直直的射进了心坎，点亮了一直沉睡着的黑暗。朦胧光线，我看见红得艳丽红得妖娆的血色向自己涌来，迅速淹没所有理智。有什么，我看见，又忘却，在耳边咆哮而过。
　　手被拉了起来。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视线的不见。手渐渐离开了双眼，白光一点一点的从指间泄进来，模糊的有一团白色的成形物晃动。
　　一个雪白雪白的娃娃。
　　红红的长长的鼻子是一根胡萝卜，头上戴的雪绒帽和脖子上蓝白相间的针织围巾看起来是那么的眼熟。转头望见你在寒风中缩着身子对我笑。头上的帽子和脖子上的围巾都不见了。
　　有些感动。
　　我冲过去抱住你。
　　※ ※ ※
　　无法让时间倒流回去。
　　窗外的几株梧桐树在寒风中抖落枝上仅存的几片黄焉焉的枯叶，彻底的赤裸了。褐色的枝头伸展出光秃秃的身体，看起来是丑陋的，萎靡的，没有生机。鲜明的色泽从世界中褪去，静静的，不留痕迹。
　　张睿托着腮，望着窗外发呆。
　　冬日临近，寒霜躇至，秋情越发散发着浓郁的悲凉。有一片被人遗忘的枯叶在风中飘起落下，飘起落下……动作缓慢的像是在过世纪，却又迅速的像是在数秒针。所有薄薄的深沉的轮廓都消失在飒飒风里。
　　有人拍他的肩膀，让他惊了一下。
　　「张睿，走了。」
　　※ ※ ※
　　走在那人的旁边，张睿觉得空气凝固了，呼吸困难。他忍不住张口大口大口的喘气。冷空气灌进肚中，刺骨的冰。
　　冷。如此的冷。
　　那些冰冷的空气不断的从大张的口中灌进肚中，大量沉淀在得不到很好的血液循环的下腹腔，鼓鼓胀胀的，是被人加如了水银般的沉重。捂着肚子，他还是继续吸着大口大口的冷空气。如同一个嗜毒者般痴迷。
　　「怎么了？」
　　身旁的脸凑过来望着自己。挂着担心。
　　「没，没什么。」
　　抱以一个难看的微笑，他慌张的合上了嘴，也不敢大口喘气，只有从唇隙间轻轻呼吸。
　　一眼疑惑的转开了视线，随即又变的清明，直直的看着前方，和他肩并肩的在人群中缓缓前进。
　　「人太多了——」感叹一句，有抱怨的口气，「怎么这么小的学校还要塞这么多人啊——」
　　附和似的「恩」了声，他继续微启双唇低低喘息。
　　「我们也是交了钱来读书的啊，那么多的书钱就不能用来多扩点地么？什么烂学校！」
　　抱怨的人继续说着。
　　抱怨的人潮继续向前移步。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吱声，只是抬头，眼神虚弱的望瞭望前方黑压压的人群。敞开的锈迹斑斑的为学生们开路的大门似乎还有很远。
　　还要多久？
　　视线悠忽悠忽着飘进另一个人的眼帘下，张睿一脸复杂的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
　　「你和夏欣怎么了？」
　　※ ※ ※
　　打开冰箱，他小心翼翼的把那团小小的白白的雪人放进去。又摆弄了很久，确定它放稳了，才轻轻的关上了门。
　　「你在干什么？」
　　看着挂着满意的笑容准备离开厨房的他，女人问道。
　　「没，没干什么……」
　　不自觉的把手背向身后，视线游离。
　　「是不是又在偷吃了？」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没，没有……」
　　声音势若蚊子，让人难以相信话的真假。
　　女人越过他，打开了冰箱门，看里面的食物一样没少，反而多了一个白白的小人儿。
　　「这是什么？」指着小人儿，女人一脸厌恶的问。
　　「雪，雪人。」
　　「自己做的？」
　　遥遥头：「叶舟椋送我的。」
　　「把它拿去丢了。」
　　「啊？！」
　　惊讶的抬起头来，看见女人脸上的坚决：「拿去丢了！」
　　可怕的吓人。
　　打了个激灵，他壮着胆子问：
　　「为什么？」
　　「为什么？」女人滑稽的笑了，然后扭曲了，「这么脏的东西放在冰箱里，冰箱里都是吃的东西，你知不知道啊！你知不知道雪里有多少细菌吗？万一污糟了食物，吃了得病怎么办！」
　　怔怔的定在原地，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然后，他看见，女人拿起小小的雪人就要往外走。
　　「不要啊，妈妈！不要啊！那是舟舟送我哦的！不要丢，不要丢！」
　　他急忙跑上前去，想要阻止女人。但那双短短的手臂怎么也够不着女人的手，只有看着小雪人在空中划出一条迹象明显的拋物线，然后坠落在窗外的一片茫茫白雪中，化作一堆雪泥。
　　他放声大哭。
　　※ ※ ※
　　「你和夏欣怎么了？」
　　他还是放着胆子问了。
　　然后，他感到时间在飞旋，飞旋到很久很久以前，飞旋到自己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流着鼻涕淌着泪，没有一点男子气概。大张的小嘴似乎在呼喊着什么。
　　可是，他听不见。
　　然后，时间又开始飞旋，飞旋回到了现在，飞旋到已经十七岁，并且已经变的很有男子气概的现在的自己面前。
　　再然后，他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嘴唇，拼凑出几个音符：
　　「你和夏欣怎么了？」
　　※ ※ ※
　　「什么怎么了？」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是他的，却是极其自然的融进了他混乱的思绪中。
　　「你……夏欣说你们分手了……」
　　有些吞吐，有些小心。他努力的在旋涡中晕头转向的寻找方向。一句话，一个字，是一笔一画一声一线的班弄出来的。
　　「恩。」
　　声音细小，但绝对清晰。
　　肯定的。肯定的回答。他为心中的幸福感到有些可耻。
　　「为什么。」
　　肯定的疑问句。
　　他在某个平整的地面找到了歇息地，长长的舒了口气——不需要再继续。只要这样一个疑问在肯定的句号中结束，就能够从缺乏钙质的紊乱中逃离。
　　声音。声音是长久的浸泡在泡菜坛子中，酝酿了许多的物什，有些发酸，有些软绵。他听到，声音带着生涩的酸萝卜味儿从耳膜刺穿，停在舌间。
　　「我有喜欢的人了。」
　　※ ※ ※
　　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使劲把双耳捂住，让自己什么也听不见。可是，嗡嗡嗡，还是持续不断。
　　我有喜欢的人了。
　　叶舟椋有喜欢的人了。
　　这不可能！
　　擅自在心中做下判定。
　　那个从小到大和自己粘在一起的小子，在这两人黏着在一起的十七年中从未喜欢过任何人的小子，绝对绝对绝对的不可能会喜欢上一个人！而那个人竟是连自己也不知道的！
　　他不能容忍叶舟椋背着自己喜欢上一个人。喜欢上一个自己不知道的人。他不能容忍，也容忍不了。缺乏容忍的心，是一块尖锐的玻璃，划伤想拾捡自己的人。
　　过度的自我保护。
　　可是，喜欢上一个人，究竟应该由谁决定？
　　他，张睿，决定不了。他们，不是叶舟椋的人，亦决定不了。
　　心情深埋在某个人的胸中，点燃或是熄灭，决定的只有那一个人。他自己。
　　灰暗的心情成了一座旋梯，没有颜色，或是有颜色看不清颜色。一座旋梯。弯曲着，盘旋着，深入到墨色云彩中去。他沿着旋梯攀爬，努力的，一步一步艰难爬行。看不见尽头，看不见开头。停在空荡荡的空中，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某个角落，有一个叫做嫉妒的暧昧，疯狂的剧烈的燃烧起。
　　※ ※ ※
　　十指交叉，握住每一个细小的纹理。
　　他默默的跟在后面，视线一直不离那对紧握的手。一上一下，一动一晃，让他感到眩晕。可是还是继续看着那对手，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
　　他看见男生温柔的脸庞向着女生，露出一个金黄色的笑。皓齿明眸，璀璨迷人。宽大的右手轻轻的搭在女生肩上，像搂着一尊玻璃般，轻软温柔。
　　想象着那只手也是如此搭在自己的肩上，却怎么也不合适。他，一米七九，他，一米八零。一公分的差距，让比他高出一些发触的自己站在旁边，四目对视。
　　而手，又搭在哪里？
　　苦蹙眉头，他看见男生带着女生，向自己笑着走过来。
　　「我的女朋友，夏欣。」
　　※ ※ ※
　　「你不是说你喜欢的人是夏欣吗？怎么这么快就变心了？」
　　努力的把自己从深渊中拉出，他感到心力交瘁。
　　确实说过喜欢夏欣。张睿清楚的记得。
　　不过，那只是当着夏欣才那样说。当天回家的路上，他向自己说，不过是想和女生交往看看是什么感觉，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当然以后也不会喜欢上她。
　　最后一句是自己强加上去的，因为想让自己安心。他的话，以前让人安心，现在却是让人乱心——
　　你说你有喜欢的人。除了夏欣外，我还能想到谁？
　　「我说过我不喜欢她，过去没有喜欢过她，现在也不喜欢她，以后也不会喜欢上她。懂了吗？」
　　单调的重复着「不喜欢她」，张睿对话中的过去现在未来感到混乱不已。
　　在紊乱繁杂的思绪中，他有些站不稳，身子向前倾，差点绊倒。
　　「小心点！」
　　一双手伸过来想扶住自己却没扶到。身体在碰上那双手前先自己站好了。
　　正好抬头。眼前，人群已经消散，本应是校门口的背景，突然在这刻换成了一排裸体的并不羞涩的梧桐。
　　「这是哪儿？」
　　惊讶的问道。
　　「学校。不是你带我来的吗？」
　　更惊讶了。抬头观察一下四周，确定确实是在学校里。一条荫林道上，早已掉光了叶子的梧桐已不再遮阳避荫。
　　「我带你来的？」
　　试探性的问了一句，还是不太相信。
　　「对啊。……不记得了？」
　　点点头又摇摇头，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似乎是在潜意识间拉着叶舟椋来了这里。可是来做什么？他不知道。
　　一旁的男生叹了口气，搔搔头发，靠着一棵梧桐树蹲下去。
　　头发有些长，刚好盖住了一对线条清晰的耳朵，顺着脸线，贴在两边。张睿看着那发间隐约可见的耳郭，愣愣的发起呆来。
　　「我说啊，叶舟椋，你喜欢的人……是谁？」
　　「谁？」
　　蹲着的人很吃惊的太起头，刘海落下在额头两旁，露出一双很漂亮的玄黑色眼瞳，瞪大瞭望着自己。
　　「你不知道？」
　　「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
　　疑惑的偏了偏头，他问道。
　　「真不知道？」
　　「不知道。」
　　「真的？」
　　「真的。」
　　使劲的抓着头「啧」了一声，张睿听见他低头不断喃语：
　　「我以为你知道的……都那么明显了……我以为你也发现了……」
　　什么？知道什么？
　　他看着那人不断变化的表情繁复混杂，究竟透露出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他想知道。他很想知道。
　　可是，他不知道。
　　皮笑肉不笑的问：
　　「那究竟是谁啊？」
　　没有回答。男生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感到空气的沉重，并且愈发的寒冷。像是在寒冷中赤裸裸的吹着风的人，全身的皮肤都是针刺的痛。疼痛。
　　他，又不想知道。
　　不要回答。不要说。
　　他在心中努力的哀求，游离着眼神，避开那充满着失望的浓烈，他不明白那个人在生气什么，在失望什么。
　　转过身去，装作是看对面的梧桐树枝，光光的，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紧紧闭上双眼，闭上耳朵。他不要听见。
　　「我……以为你知道的。」
　　身后的人从地上缓缓站起，慢慢拖着脚步，向自己走来。
　　「……我一直以为你是知道……可是，你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
　　脚步声停止，一双手自身后环住了自己，冷冷的，暖暖的。寒风中的两个躯体都在颤抖着，颤抖着，颤抖成了一体，颤抖的连血液都融合到了一起。心跳重合，错过，又重合，又错过，慌成了一团。
　　然后，耳边懒懒的响起，响起一声模糊的清晰：
　　「……我，喜欢你。」
　　※ ※ ※
　　我，喜欢你。
　　模糊的清晰。
　　一个字音是一把刀，深深的在心底刻下细细的一笔。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不能不说，我不喜欢你。
　　手迭在手上。手心迭在手背上。两种温度，一种感受。
　　冰绝凝弦的赤色寒冻，在四个单一的音符上跳动。暖暖的，有是什么从中流过。
　　冬天的花，冷冷冰冰清清淡淡轻轻盈盈飘飘洒洒纷纷扬扬的落下，落在簇拥在一起的身体上，晶莹透亮。
　　拾起一片，他看见那个鼻子通红的少年不住的搓着通红的双手，冲着自己傻傻的微笑。
　　双手，环绕着，迭在一起。
　　是谁，站在此刻，拥抱着话语，泪溢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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