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图

　　14 泰山君（辰）

　　是夜二人复又来至祠堂新址。白日的痕迹依稀仍在：为大风吹过的木栅栏，未清干净的残破器皿，还有秦四方喷出的“血迹”。

　　顾清圆自午后秦四方戳了他脸颊一下，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秦四方不知他是怎么了，问他只是不说，多问两句便面上通红，逗得秦四方乐了，倒也怕再问就真生气了。

　　眼见眼前情景，顾清圆又生好奇，问道：“白天你是怎么弄的？”

　　“障眼法而已，小的是障眼法，”秦四方说着又变了一个小小的炮仗出来，叫顾清圆瞪了一眼，灭在手中，“大的也还是障眼法。”

　　顾清圆看到一片破损的杯盏残片，又问：“那些金器怎生变成破铜烂铁了？”

　　“你以为我之前三天干了什么？”秦四方不答反问。

　　顾清圆回想了一下，秦四方与林恪说要养精蓄锐，之后便一直呆在房中没怎么出来过，连饮食都是差人送进去的。他只当他所言为真，陪了他三天，老实地在住所练功。

　　“你不是在休息准备施法？”顾清圆问，又疑他蒙他，心下不悦。

　　说话连二人已走入祠堂基址，秦四方蓦地伸手在他额上点了一下。

　　顾清圆一愣，脑中一晕，却见月光下基址上有几个洞，窸窸窣窣地像有什么东西正向挖土。

　　适逢一阵微风拂过，顾清圆心下有些怯了，月黑风高，四下无人，若是……想道一半瞄了一眼秦四方，见他笑吟吟地盯着自己，又宽了心，回过头仔细去看。

　　翻土的声音渐渐停了，一个地洞中蓦地冒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眯着两只黑溜溜的小眼睛四下巡视了一圈儿，又探出圆圆的红鼻头嗅了嗅，两只粉色的小爪子扒拉着土钻了出来，两颗雪白的大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顾清圆扑哧一声笑出来，却是一只鼹鼠。

　　鼹鼠闻得人声大惊，一扭屁股钻回地洞。没一会儿地洞上噗地冒出一股青烟，一个身影噗地一声冒了出来，尖声叫道：“来者何人！此处乃泰山君府第！擅入者死！”

　　细看那“人”，高不满半尺，身着赤罗裳，梁冠佩绶，一副文官模样的打扮，嘴上凸着两颗恁大的门牙。

　　顾清圆细看之下直笑得打跌。

　　“呦，学了新词了，”秦四方挑了挑眉毛，斜眼瞪了一眼鼹鼠精，轻喝，“赶紧滚出来。”

　　官服打扮的小妖怪瑟缩一下，噗地一声又变回原本模样，扭身羞愧地钻进洞去。不一会儿窣窣之声又起，地上接二连三地冒出七八个小脑袋，一水儿的大板牙，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

　　“噫噫，林家的小鬼，你怎么变成道士了？”

　　“原来吓唬我们，说不找齐那些破碗就灭了我们的就是你啊！”

　　“冯道长怎么不见？小道士你莫要吓唬我们哦！”

　　“这位道长没见过啊，也是法力高强的高人吧？”

　　顾清圆听得有趣，仔细辨查又觉言下之意所含略多。

　　听着像是说，这群小妖怪不仅认识秦四方，还认识秦四方的师尊，且相识之时他还不是道人；又有原来那些破碗烂盏是这群鼹鼠小妖怪找来的？那么那些金器便都收于秦四方手中了，林氏一族这次算是破费得紧了。

　　秦四方叫小妖怪们吵得头痛，手中空抓一下，不知从哪里抓来一把小石子，一个一个丢在鼹鼠妖的脑袋上，咚咚作响。

　　小妖怪们吃痛之下终于住嘴，一个个缩到洞中，只露出两只眼睛，哀怨地望着二人。

　　“你们怎么跑到这儿了？”秦四方无奈失笑，问道，“不是给你们找了个好地方么。”

　　小妖怪们面面相觑，忽然俱都钻进了洞，把圆滚滚的小屁股对着二人，地洞中传来闷闷地哭声。

　　顾清圆不解地看了看秦四方，秦四方又好气又好笑，拿着小石子又丢在一个鼹鼠妖的屁股上。

　　小妖怪不甘心地钻了出来，眼睛旁边的毛都哭湿了，抽抽噎噎道：“山上又叫大妖怪占了去了！”

　　秦四方闻言沉吟不语，他察觉到的气息果然没错。之前风水先生说的鬼神之力，也并不是这群鼹鼠小妖的妖气。

　　小妖怪们哭得差不多了，一个个又都冒了出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说“大妖怪”法力高强的，有说大妖怪“不近人情”的，有说自己原来的洞穴多么舒服叫人占了去，还有说此处如何木石繁多不宜打洞的。顾清圆听了又忍不住笑出来。

　　“我去看看。”秦四方忽道。

　　顾清圆望了望他，秦四方向他微笑点头。

　　小妖怪们耳朵尖得很，闻言都钻了出来，赶着凑在秦四方脚边，用两只后爪站着，前爪握在一起像是恭送又像是祷告，兴奋地尖声叫道：

　　“道长去除妖么？”

　　“道长慢走！预祝道长凯旋归来！”

　　“恭祝道长旗开得胜！”

　　“林家小鬼，千万小心！”一片颂扬之声中终于有一只还记得秦四方的安危。

　　秦四方向顾清圆招招手，笑着转身而走。

　　“你知道是什么妖怪了？”顾清圆忍不住问道。

　　“知道。”秦四方点头。

　　“现在便要除妖了？”顾清圆疑惑地问，用障眼法骗人的时候准备了那么久，真正除妖的时候反倒是说干便干，不禁皱眉问道，“不用准备什么东西？”

　　“又不用骗人,”秦四方大笑起来，见顾清圆一脸疑惑，忍不住又伸指戳在他颊上。

　　顾清圆面上一下子像着了火，神色倏忽间数度变换，秦四方没忌讳地笑弯了腰。

　　顾清圆又羞又气，瞪着秦四方说不话来，晃神间却见面前多了一座山。他楞了一下，回头望向来路，月色下宗祠基址已远得看不见了。他不记得二人走了多远，怎么一下子从基址飞到了此处一般？

　　秦四方已止了笑，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的山峦。顾清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那山并不觉高，山势也不陡峭，抬头却看不到顶，整座山像是笼在一片云雾之中，耳中隐隐有风声流动。

　　秦四方回头看了看他，浅笑道：“走吧，我们上山走走。”顾清圆连忙跟上。

　　山上原没有路，秦四方宛如知道方向一般，只捡着树木稀少的地方走着。

　　顾清圆跟在他身边，走了一阵，回头再看却是一片茫然，月光隐没不见，更不听草虫鸣叫之音，耳中只有时缓时急的风声，二人恍如走在云雾中。

　　“想听故事么？”秦四方忽然道。

　　“不想”顾清圆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想起他之前讲的姚黄的故事，又想起他近日所为，鼓着腮帮子赌气道。

　　秦四方呵呵笑起来，柔声道：“这次不是骗你的。”

　　顾清圆不说话，之前他也没说是骗他的，哪次不是照样蒙了他。

　　“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你不想听么？”秦四方又哄骗一般道。

　　顾清圆皱眉忍了半天，到底忍不住好奇，轻轻点了点头。

　　秦四方微笑，抬头望向天空，缓缓道：“我娘是林氏一族旁支的独养女，十六岁嫁到秦家，未久便生了我。”

　　顾清圆睁大了眼睛认真听着，秦母姓林他早知道了，却不知是怎么回到母族的。

　　“我娘生我是早产，有人污她与人有染，说我不是秦家的血脉，我爹一怒之下生了急病死了，我娘于是成了寡妇。”

　　顾清圆“啊”的一声喊了出来。

　　“我爹死后，秦家的人把我娘和我赶了出来，连名字都没给我取。我娘没有别的地方去，只好回了族里。” 秦四方淡然续道，“外公过世得早，外婆守寡多年，受不了族人指责家中出了弃妇，在外面找了个草屋，给我娘和我居住。”

　　顾清圆听得震惊，不知该应什么。

　　秦四方说得轻松，他却听得心惊，怪不得秦四方的“家”是那样的一座土屋，秦母的灵位没有摆在夫家。

　　“七叔在族塾中教书，他和我娘一起长大，素来交好，时常接济帮衬，又偷偷把我带到塾中，让我悄悄地跟着族人的小孩一起念书。

　　我娘在族中日日抬不起头，郁郁寡欢，我七岁那年便过世了。”秦四方顿了顿，像是有些累，笑一笑又道，“我娘给我取名四方，希望我长大可以可以无拘无束，四方遨游。”

　　顾清圆呆呆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近日所见种种，他料想秦四方身世定不如何顺遂，却也未想过有着许多坎坷。

　　望着秦四方淡定的神色，顾清圆蓦地觉得一阵心酸。他幼时伤心难过之时，师傅总会将他抱在怀中，此时只想上上去抱抱秦四方。

　　“之后呢？”顾清圆握了握拳，忍住胸中悸动问道。

　　“后来就碰上了先师。”秦四方一笑道。

　　“冯道长？”

　　“嗯，先师原是路过——”秦四方点头，笑道，“倒是与这次情形很是相近。”

　　“也是……除妖？”顾清圆问，想到秦四方白日那声势浩大的“除妖”，心下暗自翻了个白眼。

　　秦四方看他一脸鄙夷，知他腹诽白日的障眼法，笑道：“对。当日族长的伯父过世，族中祖坟有些老旧，族长就找风水先生看了块好风水的地方，安葬了伯父过去，又把早年过世的伯母迁了过去。”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呵呵笑个不停。

　　“有妖怪作祟？”顾清圆好奇追问。

　　秦四方笑着点点头，道：“地里原有些小妖怪，也不知道在哪里找了个会入梦的妖怪，给族长还有族人托梦。”

　　想来便是那群鼹鼠小妖了，顾清圆点点头，思及姚黄那日施的法术，不禁带了疑问：“托梦？便是寻常所说的那种么？”

　　“对，”秦四方忍着笑道，“这群小妖怪不懂事还要装人，说话颠三倒四。

　　化了族长伯父的样子入梦对族长说：儿啊，快把大爷的尸骨挖出来，地下又黑又冷，爷爷受不了啊；又化了族长伯母的样子入梦对族长夫人说：媳妇啊，婆婆待你那么好，你怎么把我埋在地底下啊，快把我挖出来，婆婆每日还回来伺候你给你做饭吃。”

　　顾清圆睁大了眼睛，思及那只穿了官服的鼹鼠小妖的模样，又有些不信问道：“真这么说的？”

　　“真这么说的。后来先师问起，他们就现场演给先师看，我在一旁看到的。”秦四方止不住笑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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