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Ⅱ

　　说起来也奇怪，他所吟的，分明都是极普通极平淡的词句，可就是这平淡无奇的词句，听他随口吟来，却似乎字字句句都打在心坎里。
　　念到最后，少年已经语带哽咽，泣不成声，周围众人脸上也纷纷露出哀戚之色。

　　客驿里少数的几位文士终于按耐不住，拍案而起：“此何人哉！欺负一少年，算什么本事！”
　　“没错。”周围人纷纷帮腔，“现在的军士，只知欺负弱小。”
　　被刻意激发的同情心一旦泛滥，便成为巨大的能量。

　　“有天大能耐，上战场上与匈奴拼搏去！”
　　“大汉要你这些士兵何用？”
　　“胆小鬼！”
　　“懦夫！”

　　好一出借刀杀人之计。旁观的3701轻轻点头，暗自叹服。
　　这邋遢少年一面假借诗句，绕着弯骂人是麻雀和老鼠，一面在吟诗时大作悲声，巧妙的利用书生对读书人的同情，令其打抱不平，挑起众人对军士的不满，他则坐收渔人之利。更绝的是，少年的手在军士们捆绑他的时候并没有闲着，借着距离靠近的便利，曾经不止一次的飞快的出入他人腰后的皮袋。

　　——那些收获将是他下一次的酒钱吧。

　　想到此，3701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却不想少年耳尖，乍听见笑声，又见对方满脸稚气，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好胜心乍起，也顾不得身旁虎视耽耽的刀兵，冷哼一声：“莫非你也笑我不成？“
　　“可不敢笑，只是初聆佳音，十分佩服，也想讨教讨教。”3701回答得不卑不亢，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这令侧旁的吾、兰二人惊奇不已——此前她从未主动在人前说过话，他们还曾当过她是哑巴哩。
　　只此一次，偶尔一次应该没关系吧，她在心中大声抗辩着。否则，他们这些人与冰冷的死机器又有什么区别？之前的岁月，又何令他们必如此痛苦？彻夜不眠苦背的情形，因一个字想不起来而心急如焚的情形，没有完成而被鞭打的情形，通通涌上了心头。

　　少女脱口而出：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
　　偕偕士子，朝夕从事。
　　王事靡盬，忧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
　　嘉我未老，鲜我方将。
　　旅力方刚，经营四方。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
　　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
　　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
　　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

　　几句一出，立时四下哗然。此诗出自《诗经》中《小雅》《南山》，全文30句133字一气呵成，童音婉转，掷地有声，且慷慨激扬之色，比起少年的悲戚宛转在立意上又要高了几分。之前狼籍少年以《诗经》中《斯干》一首，自比君子，以诗寓事，已自不凡，3701年纪比那少年还小，竟然能以诗对诗，同样引用《诗经》里的句子，既表达志向，且与前诗相对，附加暗讽少年只知饮酒玩乐，不思进取，不配称作君子，将少年狠狠挖苦了一翻，顶了回去，有好事者已经喝起彩来。

　　听到叫好声，3701一个激灵，霎时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不会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吧？脖后顿时冒出一粒粒汗珠……所幸，并没有人多疑此事，便是那几个都尉，也不过格外好奇的打量了她几眼罢了，心中连忙暗念几声“侥幸”，倒头便退。

　　“哎，哪能这么快就走。”少年昂头高叫，全然不顾自己仍被捆得结实。

　　旁边的都尉首领见他如此嚣张，不怒反笑：“好，行，有胆量，我算服了你。”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这样下去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将手一招，几个人抓过少年，七手八脚的将块抹桌布向他嘴里一塞，也不顾少年挣扎，几人抱头，几人提脚，将那少年悬空提了起来。
　　3701拼命抑制住当场大笑的冲动，心想这倒是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为首的四下微一鞠，权为答礼，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跌跌撞撞抬着少年，昂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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