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声细语

　　这被浪费的日子，转眼，从最初似被拉长至缓慢，到渐渐平常的流失，也跌跌撞撞消磨掉大半月时光。住在这与过往一切都隔绝的房子里，日日夜夜守着这一汪海岸，她日渐平复的心，就像入睡前曾流过的眼泪，醒来时不留一点痕迹。只是，从前再慌乱，似也不如今次这样难缠，女人的身体是否总可笑的与情感捆绑在一起，怕也未必这样简单。难缠的不是得到失去的错节，而是一种她难以解释的真实感。那退掉的情绪，让时光渐渐舒缓不再坎坷，却也让那真实感，愈加实在愈加浓厚。在被梁子沣拥有的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是爱他的，不是因为得不到才渴望，再随情绪消失而无关痛痒。而正是那最完全的拥有时，她忽然似看到那情感最真实的模样。那一刻，她只知道自己爱他，那么爱他。一种本就完整，属于自己的温柔，不差分毫，投射成他的模样，在她的心上。他的身体可以放下她，或许他的情感也可以轻易离开她，但那温柔不会。那不是她一时的风景，那是日久天长一点一滴，终于堆砌出的一整座城池。不管尘埃背后他的目光多么不稳定，顷刻便会倒下，那种真实感却稳固而坚强。他不爱她，她知道。却又偏偏，那些漫长的岁月里，每一张他的笑脸，他的背影，他的谈笑甚至敷衍，似乎都在那一瞬间终于从碎片成为一种完整。她紧紧抱着那从未有过的爱的真实，就像已拥有了全部的他。
　　每一个新夜初醒的时候，莉安常常独自走到栈道尽头的海边，坐在台阶上。抬头望着星星一颗颗渐次睁开眼睛，星光投入深海，她披着毯子，只是听着那海潮声，重复着天地的梦呓。直到夜更浓，露水沾满发梢，才转身回去。每当这样的时候，那情感便愈加真实可见，她总一次次说服自己，她愿意为了已经拥有的这回忆的完整而放下，如果这是唯一能够不失去他的方式。毕竟除了回忆，还能奢望怎样去拥有一个人。而自己已经有那么多。

　　随着独居的日子一天天翻过，莉安对时间的概念愈加不准确起来，有时候三两天好似一个午后，有时一个深夜又好似三两次无眠的黎明。只一次，莉安午后闲暇，心血来潮打开手机，手机震动着接受简讯，不多也不少，莉安本也不是热闹的人，无论生活在哪里，都倾向于离群索居，对于电子通讯本也就没有太多感情，手机已经欠费她也懒得管，兴致索然关掉，倒是对着手机发呆时想起，还是旧日子好，写信多温柔。复想起每星期去市区采购日用品，走到海岸公路等车，总会在林荫道的路口看见家中尘封许久的旧信箱，就立在路旁。海风吹噬的暗红色，锈迹斑斑。却因此更有了时光的眷顾，让她忍不住多想打开看看。莉安翻箱倒柜在屋里找了半天，找到一串钥匙，兴奋的一口气跑到公路边，一个个试。却是一个也打不开。
　　直到有一天，莉安在客厅的日历上画了第29个叉，初春的脚步似乎已渐渐靠近，带来了明亮而温暖的午后，莉安吃过午餐正坐在一搂的露台上翻父亲的书。偶然从书柜里找到1987年的中文初译本，“爱在瘟疫蔓延时”。亦有1985年的英文原版。这本书与电影她都看过一遍，但只一遍相对于这本书实在太浪费了，她一直想好好再读两遍，却总难在市面上找到好的版本，就像找到一个宝盒一般，莉安兴奋的在屋里旋转了三圈，抱着两本书开心的笑。也就是那天午后，莉安才看到Florentino走过夏日种满蔷薇花的庭院，第一次见到美得宛如夏梦的Sara，透过有些泛黄的书页，字里行间莉安都似能闻到那热带庭院的芬芳。忽然，门厅传来开门的声音，莉安吓了一跳，正欲走过去，却已看到有人走了进来，来人似也惊鄂，莉安一看走进来是一位身着简装，却和善美丽的女子，四十岁不到的年纪，一种清雅略带妩媚的风韵犹存，身边站着一位与莉安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一问才知道是受父亲所托，定时过来打理的朋友，莉安唤她芸姨。莉安不免觉得奇怪，原来一直以为是身在海南的远房表叔在托人照顾，没想到来人似乎根本不知道叔父的名字。只是，父亲怎么会在这里还有相识，而且来人一看到莉安似乎很吃惊，却不问她名字。已一五一十的说明来意，莉安正欲自我介绍，芸姨却说，你是小安吧。莉安更诧异了，点点头，她只是笑笑道，小时候我见过你。这是我儿子，叫方诺
　　莉安心想，自己当年在这里消暑，至少也是二十年前了吧。连她自己都没有明确的记忆。虽然儿时的照片，多半都被父亲收起，她能看到的多半是十岁以后的照片，但仅存的一两张还是能清楚看出，自己成长中面容变化很大。对方竟能一眼就认出她，既然认出她却是久久收不起那惊诧的眼神，更是奇怪。莉安不禁摸摸自己的脸颊，尴尬的笑了。只道
　　“我这次回来，是有些事情临时要处理，过来亚龙湾则是我自己一时的任性，爸爸并不知道，希望您能不要告诉他。因为我很快就还会走，不想他担心挂念。”
　　芸姨也不多言，只点点头。准备去忙，莉安慌忙叫住她
　　“芸姨，这么多年，您怎么还会认得我。”
　　她有些吞吐，神情复杂的看着莉安的脸，终于也没有回答。莉安也不喜欢寻根究底，更怕知道她或许认识自己的母亲，她怕一切提醒她存在的人事。她甚至不知道她的长相，家里没有一张她的照片，这样才好，没有记忆，也就能没有拥有过的挣扎。莉安想想，罢了罢了，只要芸姨不告诉父亲自己回来就好了。毕竟，s也许，只是也许，还会有音讯，算上在美国的时间，他已经消失了有80多天了，其实也是因为这个，莉安无法安心回家，不然早早也就回家见父亲。她多么想念他，吃他做的饭，依偎着他的手臂不放手。已经长大的自己反倒弄得父亲慈爱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却因为想到，若是s忽然有了消息，她还是想回美国看看他，起码确定他一切都安全。这些事情太无望且无法掌控，一概不想让父亲知道，还有就是因为他了吧。虽说心里早下定决心放下，现在想起他，也似乎平静些许。但莉安迟迟留在这里不走，总归还是希望他的消息，希望也许他会忽然说，不要走，留下和我一起。只要他说，她就留下。别的一切再想办法。或者哪怕，只再见一面也好。他若找她，她才好有再见他的台阶与勇气。
　　却什么都没有。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除了这一湾从不恻隐的蔚蓝与随波逐流的自己，她什么都没有。
　　每一天清晨，当她拉开落地窗的窗帘，迎接窗前蔚蓝的大海时，她都难以自控的希望，那阳光里，有他慵懒的身影，转过头奚落她两句都无妨。若是能将他宽阔的背影画进眼前这片海里，就是即将分离的再远再久，也都可以偿还了。她也知道，这愿望太渺茫，却还是紧紧缠住她前行的脚步。自己都说不清缘由的一日日，住在这里，愈发走不开了。

　　已经一个多月的光景，他不出意料的没有任何消息。倒是自那日见过芸姨以后，方诺便常常过来家里，修剪草坪或是修补修补屋檐。有时会在早晨给她带来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初时，他不喜欢说话，只放进冰箱，至多说母亲交代他带来，便自己忙去。方诺的皮肤有一种好看的小麦色，似天生白皙的皮肤，在经年海风的吹拂下，才混合出这样好看的健康色泽。也许因为从小就做了许多手工活，身体紧实且肌肉线条刚硬。莉安也是有一次午后，瞥见他□□着上身修补篱笆才发现，不免有些惊讶，平素看他笑容明亮纯净，不露山水。他比子沣还高，却似乎与子沣一般壮实。想到这里，莉安不免好笑
　　“他明明是个陌生人，自己在胡想些什么。”
　　方诺似乎也发现坐在二楼阳台的莉安在看着自己，出乎意外，抬头爽朗的笑笑。打过好多次照面，两人才有了简短的交谈，才听他说，现在是因为大学放假回来。莉安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大男孩，说到这些，俊美的脸庞不在意的笑，他的轮廓有些过于立体，不似海岛居民特有的宽扁线条，声线却很粗犷。倒是和小麦色的皮肤混杂出别样的味道。深邃的眉眼有些不似汉族人，也许是因为他微长而卷曲的头发。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才提醒着对面的莉安，他是这海风里奔跑着长大的孩子。方诺说到放假，莉安才想起，确是快过春节了，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怅然愧疚。既然人在国内，是否该回家陪父亲过新年的。团圆的日子，她却一个人躲在这里。
　　隐藏在方诺寡言的外表下，似乎是与他皮肤更相称的温暖明亮的个性。每次他过来，莉安总会不自觉的，克制着想抽烟的欲望。自从他会在清晨偶然拜访，莉安便尽量不在屋内抽烟。许是觉得芸姨总似与父母有些道不明的关系，若是要父亲知道自己的烟瘾，一定要皱眉，然后不说话。他每次无可奈何的纵容她的时候，都会皱眉。想到这里，又退却了。这样拖沓又犹豫，新年已经愈加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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