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声细语

　　本以为是酷暑后的阵雨，不想雷声过后，风也停了，却是下起蓬蓬大雨。此刻，夜渐渐深了，窗外的雨点清晰又明亮。莉安已经归家一个月，刚刚吃完晚餐，父亲煮的白粥，配上肉松或小菜，咸淡里似全是生活朴素的味道。莉安坐在餐厅大理石的餐桌前，古旧的红木古雕餐桌，昏黄的灯光里，显得过分厚重冰凉。父亲坐在莉安的身边，长长的餐桌只有他们两个人，蔓延而爬满桌檐的木雕镂空祥云，似也将大部分空荡的餐桌连同那些曾经拥挤欢笑的遥远回忆，一起带向不可触及的记忆黑暗处。父亲吃饭的时候从不说话，似在专注做着不相关的事。他的脸在餐桌上烛光的摇曳下，温柔而稳固。只偶尔怜爱的看看莉安，夹些菜给她，唤她多吃点。不常在家的父亲，莉安回家以后总是每天尽量回家一次，有时深夜回来，亦会到莉安房间，从后面给正在看书或看电影的她披上毯子，在她头顶轻轻一吻。一有时间，父亲就会亲自下厨为莉安做饭。有时下午得空赶回家，做好饭又匆忙走了。家里多半时间只有莉安一个人，打扫的阿姨每日过来，顺便为她做饭。吃过饭，有人敲门，原是父亲让人送来几条旗袍让莉安试一试，莉安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何时提起，想要买新旗袍。却又似乎已成为每年夏天的惯例了。从十六岁开始，每年莉安都会添置几件新旗袍。父亲似乎喜欢看莉安穿旗袍，至于莉安自己对于它的喜爱，就更分不清到底真假。她不愿意深究。裁缝怕是还只记有莉安去年的尺寸吧。莉安一试，才发现，自己竟又瘦了一圈。父亲坐在小山羊皮沙发上看莉安穿着湖绿色的旗袍走出来，过分细的腰，让旗袍的剪裁本应饱满匀称的线条显得有些僵硬。颜色却是极相称，莉安白皙的脸在淡淡湖绿色细白纹格的映衬下格外温婉。与母亲相似的鼻子，微微翘着，没有表情的时候也显得有些调皮。头发轻轻盘着，散落下细碎的发丝。小时候，莉安个子很小，父亲都用手臂让她勾着，踩在他的脚上，握她的手带她一起走路。一转眼，莉安已经长到父亲的肩膀那么高挑。只是在高大的父亲身边，依旧显得过分清瘦。父亲这才笑了，温柔的看着她。只说，改日让裁缝过来重新量量尺寸。
　　气温依旧高居不下。天色明亮起来。莉安梳好头穿戴整齐准备出门，雨却大了。昨夜已经下了一夜的雨，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的雨水浇灌，河水水位怕又要涨了。低洼处的农田要遭殃，每一年洪水都伴随着夏季开始，直至秋季姗姗来迟而离去。那些贫穷的人们努力维持着一场生存的坚毅。手无缚鸡的等待着灾难，年复一年。只有一个选择，便是忍耐。可是然后呢，然后待到第二年，再一次面对已经失去太多原由的挣扎。每每想到这个，便让莉安感觉难过。对于一些人，生存是那样艰辛又徒劳的事，还是不管贫穷或漂亮，终是徒劳。
　　此刻，莉安坐在屋顶的雨檐下，倾盆的雨水，从地面溅起，亲吻小腿，手臂，还有她无边又似乎空白的思绪。空气清凉而饱满，大厅的大立钟，钟摆敲响的时候，莉安爬上顶楼。似有炒菜的香味穿过雨幕飘到莉安跟前，转念一想，栋栋房屋相聚甚远，似又渺茫，但这实实在在生活着的气息，那愉悦的空气里，游丝般难以捕捉的香，怎么呼吸都觉得不足够。父亲早早就离开去工作。每次与父亲呆在一起，他在走路，他在炒菜，他在沉默却似乎很美味的吃饭，他在侧头微笑的看着自己，莉安便觉得自己真是爱这个男人，那种爱有时甚至产生一种近乎母爱的错觉。心疼他的冷清，他的操劳，他过分的正直与失落。总想把他所想要的给他，可是她又如何还给他一个妻子，给他的女儿一个母亲呢。又或者这也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了。那些尘封未动的母亲的衣物，有尘埃轻轻落在上面，却被谁日复一日轻轻的抚开。是他还是毫无感情的另一双手，打理家务还是回忆，莉安根本不得而知。很小时候，一度对父亲的印象是极浅的，似乎父亲只在母亲离开后才开始在莉安的记忆里生动真实起来。莉安站起身，心想这雨怕是一时也不会小了，不若不等，出门调琴吧。回来后，莉安只练了几次提琴，音总觉得微妙的偏离，自己怎么也调不好。望着琴颈，便想到s送给自己的提琴，在美国也没带回来。不知道他们此刻怎么样，他，琴，还有他们的家。
　　关掉了手机也就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莉安只每日等待着s温柔的网路留言，深夜里两个人在网路上谈天，s似乎并不习惯这样的联络，总是很少字句或说话，长久的通过语音给莉安弹琴。莉安只是听着，也不多言。转眼回家已近两个月，这几日，莉安已经处于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似乎时间像忘记上发条的钟，怎么也不动弹。爬得迟缓又断续。回头一看，竟又恍惚中也消磨了几十天。近日，天气出奇的好，晴天奢侈的将几个白昼连成一天。骄阳烤炙的大地，昼昼燃烧着山川的心，四周可见的绿色也愈发浓郁起来，那绿色像被熬出的汁液，也似油彩，渐渐浓得要往外流，在天地间，山峦处，放肆起来。
　　小城的白天是极喧哗的，街道旁缤纷的小店，就是在最沉闷的盛夏午后，也是不寂寞的。空气里水分多的过分，还有那些飞扬的尘，它们都是从不困倦。莉安却愈加少出门，家里这栋五层的楼房，对于莉安而言已经过分大了些，每日的活动就是从楼上至楼下喝过分多的水，吃饭，练琴，翻翻书，长长短短的睡眠。偶尔深深浅浅的愉悦或烦耐着。还是会偶尔想到子沣,却终是渐渐远了，能与自己分开去回味了。午后，莉安难得走出门，云朵出奇的多，自在的翻卷在蓝得好似一吹风就能见底的天。莉安睁不开艳阳下的眼睛，便带上墨镜，这宽阔的街道，蓝而呆的天，过分多的白云，街上热情饱满的人与车，空气里的拥挤，落在褐色的镜片背后，这一切才真就成了一幅画。一幅活生生的画。莉安愈加迷糊，这一切的真伪。但是相较与这一切，莉安最着迷的并不是这血肉丰盈的白日光景，反倒是夜色极深沉时，家里楼梯转角那一扇高高的窗。夜里，莉安常常光着脚，下到楼下的餐厅煮牛奶，父亲总是过了午夜才回来，莉安便会在午夜后下楼煮牛奶，也是为他准备。坐在餐桌旁边喝边看书，等待熟悉的木门声响起。她希望父亲走进屋的时候，能看到厨房温暖的灯光，她不愿让他打开门走向一片黑暗。从十岁开始，莉安就这样日日在夜里，坐在餐厅等待他。若是过了许久，他亦没有回来，她也不失落，困倦了就锁好门窗，上楼奔赴梦乡。从来都不气馁么，怕也不是吧。小时候，应该也有等不到他时，无望的抱着膝盖，坐在冰凉的大理石雕花椅上哭，但太久了，早记不清了。时间冲洗过的记忆，只有稳固的黑白，和褪色的慌张。父亲喝完牛奶，也会自己先上楼休息，莉安若是不疲累，便在餐厅逗留一会，翻翻书，看看电影。待到上楼入睡的时候，关掉父亲留的夜灯，黑暗里走向最后的阶梯，这转角的窗便在这时，迷蒙的抓住她的心。那夜的浓，浓的深沉，是真的可以凝固。没有一丝一毫流动，固定在这窗外。死了，虚假了都无害，每一格一尺见方，共九格的欧式高窗，白色的窗棂看出去，屋外的湖水，与更远处沸腾了一天的公路，静得只有漆黑的影子。街灯焦黄的落下，让人直觉空气也停了，否则怎么会无丝毫变化。所有的颜色，在这完全静止的画面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悠长。像一个藏在记忆里，只剩一眼眷顾的老故事，不言语，只是铺展在那月光的怀抱里。每次走过，莉安都会轻轻一惊，继而不住停下多看几眼。她总会在这个时候，不多不少记起母亲，她似乎就在这若是可以伸手轻轻一撕，就真的揭下的世界里－－窗外的世界里。与她永远相隔一扇窗的限制。她只是久久看着，毫无悲喜，只是看着。她已经不再想起她很久了。她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少而记得清晰的只言片语，多却模糊的画面，她的衣角，她的笑。她甚至不知道她的样貌。莉安记得真切的是此刻睡在楼上的男人，她多少岁都还会依偎他的肩膀，走在他身边，便要伸手挽住的他粗壮的手臂，而他不管多迟，都会在深夜时，在睡着的她额头吻一吻。粗硬的湖渣落在她的皮肤，为她关掉亮着的夜灯，这些才是她的真实，从未怀疑，关于家的全部。
　　夜里，街上很热闹，莉安步行去祖母家。走了许多路，一个人走路总不免有些仓皇。许是太久未出门，就像不见天日的大树，若是忽然身处闹市，总不免手脚有些无处安置。每个人，都在街边，树下，灯光里摇着扇子，乘着凉。说着似乎说了许多次又永远说不尽的家长里短。生活着的喜怒哀伤。S会不会喜欢这一切，在那个寂寞的半岛上。此刻他还在睡梦中吧。其实那里的寂寞也未必全然是人口太少。不过是一份异国的心境，落了俗也免不了，没有亲人，朋友，或者说自己的过去，再热闹的地方终究也是冷清的。出门走一条大大的坡道步行至黑暗的小路，这条路是莉安从前上学走的路。从前每个清晨，混混沌沌吃完早餐，困倦未消便急匆匆骑车冲出家门，从这个大上坡赶往学校。记忆里却只剩下白色的清晨，那白全是冬季空气里无孔不入的寒冷，是那寒冷里稀落落早点铺子的水蒸气。总之一切都是白色的，那些漫长又紧凑的日子也是这样，在白茫茫的光里渐渐散去了。还有黄昏回家的时候，路的左边会看见大片的田埂，还有远山，色彩浪费得过分的南国的晚霞，这一带是极漂亮的。那美是被污秽的，所以极真实亦可贵。周围的人家屋檐上的瓦片，街角田野里偶尔的生活垃圾，还有车来车往里的尘土气息，在这一切之下，那天边灿烂的夕阳，红的单纯，金的恣意，蓝的无穷尽，格外格外的矜贵。每次小莉安下了学骑着自行车从这一段路经过，总是格外的快乐。呆呆望着那云朵，总是忘记看路，到了路的尽头，一转弯进入山道这一切便消失了。只有前方的家，在黄昏的剪影里，孤零零的等待这她。骑在这一段路的时候，莉安总希望抵达家门口时，能遇见从雕花铁门里漏出的灯光，那就表示父亲在家里。怀着这愉快又怅然的期许，之前沿路的总总风光忽然就忘了。
　　那个年纪就是这样吧。什么都想要浓烈，却迅速，又轻易就忘掉。将时光拉成长长的线，渐渐消隐，留下空白又模糊的成长。

　　今天，莉安从祖母家拿了一包冰糖，明天想要煮绿豆汤喝，这三十几度的高温，她却与一个人生活的祖母一拍即合，除了父亲，她是她唯一的亲人两人呆在屋子里，连电扇也不用吹。莉安夜里甚至抱着背子入睡。她喜欢呆在祖母家，与祖母一起摇着蒲扇看京戏，觉得甚是有趣。莉安钟情京戏，看很久也不厌倦。相较于越剧川剧，莉安更喜欢京剧，她喜欢它的热闹。那敲敲打打汇合的背景音，似拍打着活着的韵脚。每一个姿势，走位，起步落眉，都是极讲究。个中的情感与唱词却意外的朴实。音起音落，前进后退，高高低低，面部的神情配合的天衣无缝。不只是花腔，莉安最喜欢的却是里面的故事。故事里的人，背景个性纷繁复杂，却什么都唱得明了，那是心事。又似乎什么都未说尽，那是情节。本来人生的故事，趣味就不在那情节，说尽也无趣。倒是每个人的故事，不管波折多寡，那内里经过的挣扎与苦痛，喜悦与希望，失落与徒劳，乃至疲倦，却是说不尽道不完的相似，戏曲里也只是轻易就一语道破。莉安喜爱那配乐振振有声，喜爱它的力度，让那一切模糊的情感忽然清晰而有力。京戏是没有懦弱的，这许只这一点便足够解释她钟爱它的所有原由。临行前，在祖母家留宿一夜。她也只是淡淡坐在莉安身边一起看戏。早早就睡了，醒来早早就让她走了。

　　莉安离开家的时候，是几日后的黄昏。父亲没有送，莉安行李很少，司机送她抵达机场，飞往首都机场转机，是否与他遥望着头一片天空，才又这样记挂起他，她也不与自己计较，独自在机场停留了几小时，就一路直飞回大洋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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