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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他的手是温热的,手指修长,手掌洁净而柔软,暮合山庄渐稳后这双手就很少再握过剑,更多的是用来执笔和执扇,年少习剑留下的痕迹渐渐被优渥的生活磨淡.放下了剑,手中拿起了附庸风雅的绢扇,一柄剑挥动一次只能杀一人,而摇动折扇在谈笑间就能斩杀百人甚至千人.血腥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溅不到自己的身上,手也渐渐变得柔软洁净,可是心却慢慢变得要发狂,再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欢喜和忧愁,他们的心里最后只剩下阴谋,算计,妒忌,野心,霸道和狠毒.什么都是算计好了的,微笑,优雅,懒懒的眼神,甚至连说话时的声调和字句的排遣,惟有那手心的一点温暖,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心事.
秦陌湮拉着上官慕薇的手,他更像是一个有些任性的少年般拉着她向山下走去.他的手不像倦初那般的冰冷,上官慕薇的手指仿佛是触碰到了阳光下盛开的垂丝海棠花朵,潋潋的温柔.江南三月的春光妩媚,连人的心也变得温柔敏感起来,那些破晓时分开得锦绣灿烂的花朵,那些大雨滂沱后疯长过堤岸的杂草,那些被遗忘在时间洪荒中的思念和温柔,那些空对着阶前桃花想起人面春风欲说还休的惆怅情事,在这群莺乱飞的草长时节慢慢爬上了眉梢眼角.
时光荏苒让他的温柔都变成了一种奢侈,他也应该曾是个内心洁净如梨花的少年,只是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不被人所爱.青楼女子的母亲一生都在烟花欢场,所见的都是逢场作戏的薄幸男子,没有一个男人能留在她的身边,枕空衿寒,长久以来的寂寞和失落让她迅速的苍老下去,而她生下了他,于是她把秦陌湮当作了能给自己温暖的男子.
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她终于发了狂,她一边疯狂地眷恋着自己的儿子一边又无比的厌恶他.他是一个显赫男子的孩子,那个男子生得气宇轩昂风流倜傥,她在与他短暂的欢好后生下了这个形容长相分外像他的孩子.她不是真的爱上了他,只不过是恰好这个生下的孩子是他的,于是她因这个孩子而把那个男人当作了救命稻草.可是他早已不记得她,更不可能要娶她,于是她开始憎恨眼前的这个孩子,她认为是他害她永世不得脱离风尘.她可以突然的打骂起他来,拔下发间的金钗用力的扎在他身上,抓住他的头发用力的扇他耳光,她是要把所有的怨恨和厌恶都发泄在他身上,只有看到他痛苦,她才能平息心里的疯狂.可是一边她又把他当作一个男人来爱,她是太寂寞了,寂寞到只能抓住他,她不许他离开自己半步,不许他和任何人说话,她要他为自己描眉画鬓像那些曾和她□□好的男子那般.
就在她那反复无常的性情中那个洁净温柔的孩子渐渐长大,在他十三岁那年,连青楼的头牌花魁都不及他生得貌美风流,来青楼寻欢的客人有不少竟是看上了他.老鸨贪财,见这个少年身上有重利可图,就拿他和他母亲做交易,老鸨许她从良,为她找一户好人家,只要她留下秦陌湮在青楼.
母亲当然是答应了,秦陌湮当时就站在她的身边,安静的听着她们拿自己来做成一笔交易,脸上身上还有母亲发狂打骂他时的伤痕,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听着,安静得如一湾深水.
当老鸨要带他走的时候,他却抬起头璀然一笑,明眸皓齿,笑若春花,他说道,母亲生养我一场,她若是要我留在青楼跟随妈妈我也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是不知道妈妈可许我再陪我母亲一晚,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母亲说,明日母亲出了这青楼,我自然会好好听妈妈的吩咐.
没有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却又说得句句极是恳切,老鸨低头想了片刻,也就点头允了.等老鸨走后秦陌湮走到他母亲的面前,俯下身来看定她的脸,她还是那般的美,只是她的美已是木了,她的眉梢眼角不再那般顾盼多情,她的脸不再如莲萼般无瑕.
他还记得她发狂时那张被胭脂水粉妆得风情万种的脸怎样恐怖的扭曲纠结在一起,她的眼中那种恨不得他死去的神情,她咬牙切齿的咒骂着那个陌生男人的薄情和无义.等她打骂够了她又会突然抱住已经浑身是血的他,一脸的不安和惶惑,尖声说着,陌湮,陌湮,你是我的,你绝对不能离开我.她贪婪的需索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气息,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的声音早已听不出她在和那些寻欢男子调笑时那般的婉扬柔媚,吐气如兰,而是变得歇斯底里.
他也曾经对母亲温顺乖巧的说,陌湮听母亲的,陌湮哪里都不去,陌湮会听母亲的话,他只希望母亲不再打他,不再突然歇斯底里的尖声高叫起来.可是从他九岁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他只是抬起眼安静的看着她,安静得仿佛整个世间都没有了声息.
母亲,他轻声说着,你看你的头发都有些乱了,我来帮你梳好吧.他说话的时候脸上依然带着如春花般的笑颜,她的母亲怔怔的抬起头来,仿佛是看见那个男子的脸,她尖叫了一声扬起手来又要打他,我说过你不许笑,你笑起来的时候和那个男人一模一样,你为什么要和他那么像.
她的手在半空中就被秦陌湮扣住,他压低了脸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个面容狰狞的女子,母亲你怎么了,我是陌湮啊,你最听话的陌湮啊.你要是再把我打伤了那老鸨就不要我了,到时候你也不能从良嫁人了,母亲.
他说话的声调有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狠毒和诡异,她的手就这样生生放了下来,秦陌湮微笑,拉着他母亲在妆台前坐下来,他说,母亲你看,我从九岁开始为你每日画眉,你也把我当作男子那般来爱,曾经我也想过,与其过着这样病态的生活,倒不如你把我杀死.就这样想着,被你打的时候□□也就不那么痛了,因为我总归是要死的.可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你每次都在骂我,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死,秦陌湮解开她的头发,卸下了她发间的所有钗环装饰,最后取下的是那支凤凰嵌八宝金钗,母亲你这么说好象我还活在世上是我的错,你恨的明明就不是我,却要加诸到我的身上来,我也会恨母亲的呢,陌湮不是个善良温顺的孩子.他把那支金钗给他母亲看,母亲就是用这只钗扎在我身上的呢,真的很痛呢,母亲你知道吗.
秦陌湮再次笑起来,懒懒的笑着不胜风流,他突然抬手从正面用那支钗贯穿了她的咽喉,用力的刺进去,在剧痛中她翻滚到地上双手挥舞着想要把钗拔出来,她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混沌的嘶喊着什么,秦陌湮死死的扣住她挣扎的手,母亲你知道吗,从九岁开始我就想着,我不要把这些年我所受的痛楚还给母亲,真的不要呢,我只想杀了母亲,我只要杀了你,我想了几千几万次杀死你的情景.他笑若春山,眼泪却开始往下流,你凭什么拿我来换你的自由,凭什么把我当作你离开这里的交换,你凭什么,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母亲你还真的是很疼爱陌湮呢,陌湮也很疼母亲你呢,很疼吧,他看着母亲在地上痛苦的翻滚着,最后断了气息,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恨你,也恨那个男人,你们都该死.
你们都该死.
秦陌湮把她的尸首扶起来,靠在桌上,拿过梳子重新为她梳好了头,再把其余的发钗发环一一戴好,要是官府的人来查,母亲你知道吗,陌湮生得还没有母亲高,这发钗是斜向下刺进去的,杀母亲的人肯定不是陌湮,他微笑,就当是母亲的哪个恩客看上了陌湮要劫陌湮走,结果被母亲发现了,那人顺手拿过妆台上的发钗杀了母亲,陌湮也被劫走了下落不明.明天坊间就都会这般流传,那会是陌湮传给他们听的.秦陌湮把她的尸首再放倒在地上,他的眼泪一直在往下流,却是那般懒懒的笑着,从那天开始他就只是那样的笑,直到那么多年以后.
从那天开始,他就已经发了狂.
那年他才十四岁,也就是那年暮合山庄的杀手血洗落寒楼一举成名于天下,在他把发钗刺入母亲咽喉的那刻,落寒楼里十三岁的胭离向抱着婴儿苦苦哀求的妇人扬起了手中的国色.杀,杀,都是杀,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他和她的命运开始纠结,时隔数年,当相遇时竟早已是面目全非,另一番光景.
在这个山野间的清晨,那些本应该被彻底遗忘的过往再次被想起,那个发狂的少年,歇斯底里的女子,遭受打骂时身体的痛楚,不被原谅的绝望,被母亲紧紧抱住不断说着你不许离开我,我是那么的爱你.少年的内心开始如大雪覆盖的原野般荒芜起来,于是他学会了用力的生存,比任何人都要害怕重新被控制,他在杀死母亲的那刻开始迅速长大,开始用怨毒目光看着事态炎凉.
秦陌湮轻轻的微笑,有上官慕薇陪在身旁,至少自己握着她的手,没有了暮合山庄的是是非非没有了江湖的尔虞我诈,还看得到远处的山峦和天边的朝霞,翩翩掉落的竹叶在半空中不断旋转,这就是好的.
能握着她的手,也只有现在吧,他这样想着,没有什么不好,就权作是做了一场白日梦,梦醒了,手心里还是空的.
就是这里,秦陌湮抬起头来看着半山上的一株海棠树,我先前在山上就隐约看到这里好象有一株开了花的海棠,果然没有错.他转过身来似乎有些得意的笑着对上官慕薇说,慕薇你说它开得可好看?
粉红的海棠正开得锦绣灿烂,一树繁花,明艳得仿佛是天边的朝霞,上官慕薇微笑,真的开得很美.她的衣上绣的就是富丽海棠,仿佛就是眼前的花朵开在了衣上,花开绝色,红颜如玉.
秦陌湮走到树下,伸手轻叩了树身,一时海棠花落如雨下,他轻声唱起了词,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年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著.这是上官慕薇第一次听他唱词,声音婉扬而柔媚,在这轻烟笼罩的海棠树下如雾岚般流散.在他唱起最后几句时似乎是有所感触,轻轻叹息了一声.
上官慕薇抬起头,望着枝头如锦似霞的海棠花,抬起手挡在自己的眼前,兀自微笑起来.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年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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