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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归燕
淮南寿阳。
城东有禅寺,香火兴旺。寺东一片香草丛生,邻遭多有百姓居住,便于采撷。
……虞晓莲接过老妇递来的一碗汤药,低低道:“多谢夫人……我身子……好得多了。”
“姑娘可要快快好起来啊,我家鸣儿这几日天天缠着我问虞家姐姐几时能好起来。唉,这孩子最不爱读书,难得姑娘说的话都能记着。要是有朝一日中了状元,我全家都感谢姑娘的大恩……”
老妇絮絮叨叨地在旁边说着话,虞晓莲慢慢喝着汤药,初时还是勉强笑着应答几声,后来当真是倦了,迷迷糊糊倚着枕头,半梦半醒地应着。老太太说了好久方才瞧出不对,也怕打搅她休息,拿了药碗,悄悄地退了出去。
这时节正是秋深,窗外自黄昏起,便淅沥落着小雨。如今夜色沉沉,雨声越发大了起来。窗前正迎着一株芭蕉树,点滴秋雨打在叶上,声调越发清冷。晓莲昏沉梦到半晌,蓦地惊起,扶枕起身,跌跌撞撞走到窗前,拼了力,推开那两扇琐窗。湿漉漉草木气息夹着离香草的香气冲入窗间,冷雨和风,声声入耳,少女再也支撑不住,呀的一声,哭了出来。
【离离香草生故乡,临行勿忘备行囊,香气幽幽愿君记,离香散尽是故乡。】
这些天听惯了寿阳城中孩童念这诗句,如今满窗草香里,少女茕茕而立,心中幽幽想道:“离香散尽是故乡……可我又要回到哪里去,方才是故乡呢?”
昔日从安陆上昆仑,迢遥千里,她并无一日觉得思乡孤苦。此际被这香草勾动心绪,愁思抑郁,然而细细想去,天高地广,却似再无一处,乡心可安。
她幼失双亲,记事起不多久,身边便唯有亲邻冷眼冷语,除却红玉,再无一人可信可亲。小小心中,早已将那红衣剑灵当作母亲一般看待。可纵是稚龄,也看得出她向人常带笑意,无心之时,总不经意露出落寞颜色。幼时只道红玉与她一般,厌恨旁人冷言冷语。年纪渐长,才隐约觉得出,困守虞家,她毕竟是不开心的。
……少女摇了摇头,攥紧袖子,心中只是忖道:“……玉姐姐留在昆仑山上,有那位仙人伴着……不就是你心中盼望的么?傻丫头……你又到底为什么要难过?”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分明对紫胤是一片敬慕之心,然而每当见到红玉与他并立,心中总是一阵阵地难过,只觉得夹在那蓝袍红裙之间,又是突兀,又是多余。
“他是那样的好人……玉姐姐看着他时也是那样的神情……我……到底为什么要不开心……玉姐姐又怎么会嫌弃我……可是我总是不想见到他,待得久了,玉姐姐总是要看出来的……”
中宵惊梦,几回扪心自问,总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人心,又如何事事有理可循?
“我的虞姑娘啊,你怎么病还没好,就站在窗口吹风?”
老太太推门进来看望,一眼望见晓莲立在窗前,险些吓掉了魂。三步两步上去关了窗,把人扶回床上,止不住又是一阵念叨。晓莲苦笑道:“我睡得气闷,起来吹吹风,没什么大事……我的病我知道,也好了大半了,夫人别这么惊怪。”
老太太只是摇头:“你的病怎么能胡乱吹风?这么大的雨,再着了凉怎么办?”
晓莲拗不过,被她扶着躺下,裹了被子,一会儿也就朦胧睡去了。
那一扇窗外,隔着几步远,慢慢地现出一个红衣身影来。
红玉紧闭双眼,慢慢摇头,任那风雨漫天遍地洒落下来。
“……既是记挂,何不上前见她?”
草香忽烈,有男子清冷语声,在身后响起。
红玉并未回头,只是睁开眼,淡淡道:“你呢?又为何不来见我?”
紫胤自芭蕉树后慢慢走上前来,手中一柄素面纸伞侧了半边,斜斜遮在红玉头上。一瞥间,但见她半面上水痕交错,是雨是泪,看不分明。
“你……来了多久?”
“恰好半月。”
“……”
“你每夜这样看着虞姑娘,为何不去与她见上一面?”
“晓莲……未必想见我。”
“……”
“嗯?”
“我也是。”
说完那三个字,道者默默地转了身,将素面的纸伞放在廊下。白发蓝袍,片雨未沾。将欲离去,忽又转过身来,从袖中取出一双短剑,递到红玉面前,默然不语。
红玉垂眼看了看那双剑,忽而淡淡一笑:“晓莲给了你?我还道她藏在了昆仑山上……”
……剑灵与本体之间互有感应,紫胤寻到此处,也有那双剑功劳。
“……我只是,替她保管。”紫胤叹息一声,“……该归还你了。”
红玉咬住嘴唇,凄然道:“我要它作甚——”长袖一拂,双剑当啷一声落地,转身径自踏入风雨之中。不几步,身形便淡了去。
紫胤慢慢俯下身去拾起地上红玉双剑,举袖拭去剑刃上雨水,收回袖中。举目遥望雨中,良久,只是深深一叹,握了袖中双剑,缓步向外走出。
秋夜凉转深,一墙之隔那禅寺之中,犹有钟鸣悠悠。紫胤沿着长街慢慢行去,无灯无月,衣发皆如雪,一时之间,只觉得襟袖生寒。他心思不属,敛了护体真气,不多时衣袍便被风雨湿透。只是指尖几回抚过袖中双剑,却将它挡得妥帖。
那么走过了半条长街,忽听见那个女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笑意中带三分凄清:“护它作甚……又不是凡铁青铜,见这点风雨便锈朽了。”
红玉执了那柄纸伞,从后缓缓跟了上来。紫胤低声道:“千年古剑……”话音未完,红玉苦笑一声,打断道:“不必你这份爱剑之心,它——也不必人护着的。”
紫胤不知怎样开口,接过她手中素伞,低声道:“你回去罢。我出城看看——”
红玉偏过头,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道:“晓莲的药……总是……多谢你。”
紫胤心中微微苦涩,只是涩声道:“行侠助人,分内之事。”
为晓莲诊视的那位大夫医术平平。几日来他几次寻机改过药方,本不欲旁人知晓,此时红玉一言说破,他心中不觉又是一阵怅然,心道:“原来……你也早知我在了。”
两相无言,不觉已到了寿阳城门口。遥遥望见卫兵所在,紫胤停步道:“这样大的雨,你还是早些回去,好好歇息。”
红玉转头过去,低声道:“我又不必歇息,何必急着回去……你去哪儿,我陪着你,走一段罢。”
红玉挥袖,信手以幻术迷去门口两名卫兵,紫胤负手在后,淡淡看着。
比肩出城,信步行去,不觉已到了城外八公山上。
往东北不远,是淮南王刘安的陵墓。城中传闻,此地有厉鬼缠绕,是以往来无人,一片大好山景,日渐荒芜。风雨寒夜,昏茫之中远山横寂,风吹丛竹,雨打落叶,夹着猿啼狼啸,森然可怖。
紫胤侧目间,见红玉右手中不知何时已然握住了一柄短剑,剑刃微弯,有如燕尾,是双剑之中所谓“归燕”之形,知她心中起了防备之意。遥望嶙峋群山,心中亦是微提戒心。
路近断崖,紫胤一拂广袖,飘身而起。长身一旋,出剑斩落崖上一枝古藤。
他握住那段断藤,缓缓踏落地面,身形如剑。陡听得红玉一声厉叱:“邪魔大胆!”身姿一折,腕间短剑旋即递出,剑刃流光,一道凌厉剑气打入虚空之中。那物受创现形,罗帕红衣,竟做新娘模样。
紫胤但觉足下妖气大盛,剑尖下指,凝气成诀,化剑雨之象迫退那女鬼,落足实地。红玉反进一步,左手剑亦出,烁金之力迫于剑尖,封那女鬼幻形。紫胤长剑一抖,浑厚内力透剑而出,女鬼受袭,再也抵挡不住,身形渐散。
红玉蹙眉看他,半晌,问道:“为何不斩绝?”
紫胤摇了摇头,似感无奈,轻叹:“鬼新娘……想是迎亲之夜,在此地遭逢意外心有不甘,流连于此……亦是可怜之物。”
红玉唇角一弯,笑颜艳冶:“久闻昆仑剑仙降妖除魔,不知真人如此心慈手软,连厉鬼也要顾惜,可不念它片刻之前,正想取你我性命。”辞带嘲讽,身形轻飘,已走在了紫胤之前。
紫胤收剑,霜雪发丝经雨覆面,望她红袖纤腰,沉吟道:“改日自当为此地怨灵收魂。看她大喜之日红衣染血,想来必然意中难平,将心比心,你可能体谅……”
他话未说完,身前红衣女子身形一颤,冷笑道:“大喜?红衣?紫胤真人,是让红玉将心比心,体谅我与她一般——堕入非道么?”
紫胤愕然之际,那女子一转身,望来眼光清冷,语气却淡若寻常叙事:“西方有族名庆枫,族中相传,女子含冤受辱,若着红衣自尽,死后魂魄当化为厉鬼,手刃仇人。”
紫胤一惊,微微仰头,避过她目光。红玉便不看他,冷声道:“有一庆枫女子离家远行半载,归来之时,但见断壁颓垣,男子曝尸荒野,女子皆着红衣悬梁自尽,一族已为人所灭。那女子为求报仇,红衣投炉,魂魄入剑——”
【……虽生……犹死……】
【人不人,鬼不鬼,这,就是你想要的?】
【如果……面前有不同的道路,无论选择哪一条都会留下悔恨,我宁可不要多想多问,只求个心中痛快。】
【……性如烈火,心性高傲,亦不知福兮祸兮……】
“都是些千年之前的旧事了,我只是偶然想起,你……姑妄听之,不必尽信。”
……她低低开口,语声微颤,侧过了头,不看他一眼。
紫胤慢慢放开手臂,看着红衣女子脱出臂弯,一言不发地转身过去,拾起那柄落在地上的纸伞。他也默默俯身下去,在荒草间摸到那半截“过风藤”,收回袖中。
两厢无声。
仿佛片刻之前那一瞬的失态,从未有过。
山风如刃擦过耳畔,中夜枭啼,雨势越发大了起来。
他从来只道红袖绯衫,乃是大喜的服色。
偶尔想起那人华艳红衣,语笑风流,隐约总是以为她在什么喜事之上遭逢变故,飘零至此。却从未想过,那盈盈含笑的红衣女子,恨烈决绝,一至于斯。
那一个失神之际的举动,固然是让红玉惊骇不已,也当真在他自己意料之外。
【表象声色,是真非幻。】
八公山向西有小径往女萝岩,岩间香草丛生。
两厢无言,缓缓西行,寒香带雨,冷染一身。
却是旧游。
“既是姑妄言之……贫道也有一言,不知红玉姑娘可能姑妄听之?”
蜿蜒山径上,紫胤忽尔开口。
他斟酌一下,又慢慢地说道:“百余年前……百余年前,昆仑琼华,曾有一名弟子,在这女萝岩,诛杀过几名伤了行人的槐妖。”
“昆仑——琼华。”红玉长睫一颤,望来目光略带上了惊讶。
“此后因机缘巧合,他到了水底居巢国,在那处见到了那些槐妖的后代。”
“居巢么?”红玉唇角轻挑,淡淡一笑,“当年听说因受神罚,沉于水底。这么些年,想是聚集了不少精怪妖灵。”
紫胤点了点头,续道:“他本想斩草除根……却被几名同行的朋友拦下。他因此与友人言语失和,负气离去。”
“可他不曾想到……这些友人之中,其实有一人本是妖族。那日之后,种种事情……等那弟子想要与他们一谈时,那人……已然回了妖界。那一日,就是他们在人界之中……最后一面。”
红玉双眸微阖,停步轻声道:“昆仑八派,百年之前以琼华最盛。之后无声无息泯灭于世,我闻说,可是并无弟子存留的。”
紫胤广袖微颤,声调仍旧淡漠:“他人旧事,还请红玉姑妄听之。”
红玉挑眉淡淡一笑,听他道:“琼华修仙数代,上代长老殚精竭虑,想出以妖界之力助琼华派飞升之法。门下弟子也务以斩妖除魔为念,费尽无数人力,琼华与妖界尽是死伤无数,终究……成了飞升之势。却不想飞升一刻,神界九天玄女降下,说道万物生灭,自有其理,斩妖除魔,并非正途。何况若妖不害人,也并非为恶……”
“原来琼华覆灭,竟是天罚。”红玉点头,目光一转,“那名弟子呢?”
紫胤微一踌躇,道:“说来话长。总之,他并未参与飞升之事,是以……并未随琼华……覆灭。”
红玉点头道:“是了,原来道长剑藏匣中,怕的是天谴。”语气未脱尽嘲讽,紫胤微怒道:“岂是为此!”
红玉失笑:“那么是为了那劳什子的天道,还是为了道长那位妖界的朋友?”
她转脸过来,语声中尽是平日漫不经心笑意:“道长啊,你可当真……不会说故事。”倾身略略一福,微笑道,“原来下手留情,是有这样一层缘故,确是我……太冒犯了。”
紫胤怔了怔,终于不好否认,听得红玉叹道:“唉,人世百年一瞬,倒也难为道长还能念及这些往日情由。”
她双袖负在身后,微微扬起头去,忽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困守人间这些年,琼华旧事不过是风闻罢了。唉,可是细细想来,我浑浑噩噩过了这千年,一大半在剑中沉睡,又到底有多少事当真放在心上?……倒是当年的庆枫,那一日的白骨、红衣……至今频入梦中。”
紫胤走了几步,迎风立定。他身形高大,足挡去那红衣女子面前大半风雨,开声道:“你对虞姑娘,却是看得极为珍重。”
“小莲待我如同骨肉至亲,我……怎能不在意她的安危……”红玉凄然一笑,“我受命守护这一脉子孙,只是双剑只传族中继承人,用得着我现身的,本也不多,何谈亲近?千年之间,又能有几个秋海,几个小莲?”
晓莲之父虞秋海少年之时初识剑灵,惊为天人。年少痴心,也曾动过一段无因无果的相思。其后虞家遭人陷害败落,红玉护了他一条生路,得以在安陆定居下来,又与乡绅之女相恋成婚。但妻子于玉莲身体单弱,又遭外魔侵扰,生下女儿后没过几年便即去世。秋海本是寄人篱下,心中抑郁,经此亦是一病不起,不久亦郁郁而终。
红玉本于世事看得极淡,起初无非是顾念着昔日那少年一份知己之情,抚养幼女。但晓莲渐知人事,对她依恋日甚一日。她是烈火般性子,纵使淡漠了千年,这红尘间一点牵挂引动亲情,如今却是无论如何要看着晓莲得个平安归宿。
……只是这一段因由,本也不必在那道人面前提起罢。
【红衣白骨,至今频入梦中。】
【千年里世事更迭,不过无色。】
……有情无情,千年一日,只在一念之间。
“道长仙身已成,想来得悟天道,或许是我将这世上人情想得太低了。又或者,修道人襟怀慈悲,非为私心情念。”
红玉背身去,怅然萧索,紫胤却是默然。
天道循环,无为无情。少年时再怎样坚执重情,劫灰之余,抱定这八个字,不想不思,闭关数十年,凭他天资心性,登仙总非难事。
数代百年的执念,达成之日,他心头并无多少喜悦,反是阵阵茫然荒谬,涌上心头。
【梦影雾花,尽是虚空。】
梦影散尽,疑虑难排。他下山再看江湖世事,欲求一解。而这红尘莽莽,抱定了无为念头,却反揽来一段无明心绪,无由牵挂。
“红玉今后,是决心在寿阳长留么?”
“不错。不见晓莲得了归宿,我心中……总是难安。”
“那也不过数十年光景,之后呢?再守着她后人过下去?”
红玉摇了摇头,身子微微一颤。紫胤追问:“那么……又将怎样?”
半晌无言,红玉忽一扬眸,道:“道长这几百年,又当为什么而活?”
紫胤淡淡一笑:“剑道无穷。尽我之能,求窥剑道至境,区区数百年,也未免太过短暂。”
——他自然知道她这一问是为何而来。心有所注,千年万载,也不会为她这般“因甚而活”的谜题所扰。
——然而一心求剑,此路一人行去,终是挥不尽孤寂惘然。
他望向红玉,沉吟不语,心中隐隐似有所待。
红玉有意无意地偏头避过目光,点了点头,道:“是啊,修剑之道,贵乎一心。可惜红玉功力为形所限,难达至境,倒是连剑术都抛疏得厉害。”
【……爱剑成痴,爱剑成痴。剑灵古剑终非一体,为的又是哪个成痴?】
【……剑术至境,须穷一生心力。此路难行,如何容得下第二个人来分心?】
她这么忖度着那人话中之意,心中竟然隐隐疼了起来,随口又道:“他年的事,他年再说也罢。就算不过是短短几十年,到时也不知身在何方。道长何必为旁人担这闲心?”
“……”紫胤微微苦笑,收回了目光,“也是。如此,倘若将来红玉有闲暇之时,也不妨上昆仑一行。当日在昆仑谈及剑理,贫道得益良多。”
红玉展眉一笑,明艳全如平日:“若有机缘,自当从命。”
昆仑无双丹术,虽解不了心疾,要除身上风寒,却非难事。
药碗里无声无息地混入了几味荒山上寻来的枯藤野果,虞晓莲身子日渐好转,终于又能安生下地,教这沈家的两个孩子念书。
这十八岁的少女,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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