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度为八年的夏天

　　“请各位乘客耐心等待。”
　　我正在飞机上昏昏欲睡，被这超级标准的普通话扰醒，才发觉整个飞机上乱糟糟的一片。在我询问过身边的青年后才知道，原来由于沙尘暴的缘故飞机无法在A城降落，所有飞往A城的飞机都前往B城降落，再做安排。
　　“运气好的话，他们会安排机场大巴。”
　　坐在我身边的青年自言自语道，他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一身正装，典型的商务人士。
　　“运气不好的话会怎么样？”我问他。
　　“自费！”
　　“那，什么情况下运气会好？”
　　“不清楚。”
　　我挑了一下眉毛，心里明白，这事没谱。
　　“本来行程需要两个半小时，结果这才不过一个小时，没准到地方了就没沙尘暴了。”年轻喃喃自语，“推算下来的话早一小时的那班飞机现在应该正打算降落。”
　　没完没了的。
　　“没办法了，航空公司应该会安排的吧。”
　　我对青年说，希望他能别没完没了的自言自语，省的让我心烦。
　　青年似乎明白我的用意，致歉之后便默不作声了，我则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当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降落。
　　我对着窗外的大雨痛苦呻吟，我是惹住哪路神仙了。让人莫名其妙的大雨，明明不远的A城还在干旱地下着沙子，这边的雨点竟然大到让人费解。
　　一出机舱我就被冷风袭击，一阵哆嗦，那寒冷透过我每一个毛孔钻进我的身体里，把每一条血管都冻住了。
　　潮湿、寒冷的空气，阴郁的天空，黑漆漆的乌云，在这昏暗的大背景下不远处快餐店却亮着柔和的灯光。这才觉得黄色、绿色搭配的店面，很暖心又给人安全感。
　　可怜我还是穿着春装，本以为暖和的天气，竟然这么善变。当我钻进快餐店的时候，头发和衣服已经被打湿了，浑身的冷冽。好容易排完队，买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才发现快餐店里的人大都是同一班机上的，我一手把行李箱放在旁边，一手放下咖啡，脑袋忽然转弯，自己问自己：干嘛不先把箱子放在这里再买咖啡。
　　我抿了一口还冒着热气的咖啡，透过窗子看向机场内部。这里的视野极为广阔，一架架巨大的飞机散落在空旷的各处，机场工作人员站在那巨物面前是那么渺小。而此时的窗外，好像已经到了傍晚，给人一种日落西山的感觉。
　　“你好，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一个看起来很温柔的女人，拉着她小不点儿子来到我的对面，跟我打招呼。我应允之后，女人把行李跟儿子安排在这里，独自一个人去柜台点餐。那小男孩看起来不过十岁的样子，皮肤很是白皙，面相清秀，安安静静地坐在我对面，扭着头看向柜台前的母亲，羞涩的像那时候许诺麟一样，恰巧快餐店里播放着的曲子正是八年前红遍全国的流行歌曲，让我不禁涌起了一种想见许诺麟的念头。等到女人端着餐盘回来后，小男孩才活泼起来。跟女人简单地聊了几句过后，自己看着小男孩儿欢快地跟他母亲笑闹，自己非但没有被感染，反而衍生出一种孤寂的感觉。
　　窗外的雨点密集地发出撞击大地的声音，有点像低音的鼓声。蔚蓝色调出的一切，让人分外落寞。不知不觉杯中的咖啡已经被我喝光，我望了一眼空杯子，恍惚感觉到店里的空气融合一种法式浓情的香气，原来是音响里响起了《La Vie En Rose》，不过我没听出来是哪个版本。这时候对面女人打起电话，才想起来应该给郑煜先说一声。我刚把手机打开，郑煜的电话恰巧就打了进来。
　　“我刚开机你就打过来了，是心有灵犀吗？”
　　我想开个玩笑。
　　“如果你非得说心有灵犀的话，嗯，根本就不是。”
　　郑煜偶尔说话很有特点，总是有点自言自语的味道。说着说着就会加一个“嗯”，有时候是肯定前半句，有时候相当于“但是”，有时候是休止符。
　　“不是？”
　　“我一直有给你打，嗯，结果现在才打通。”
　　“真的呀？”
　　“我难道还会骗你，嗯，不会。”
　　“好啦好啦，别用你那郑煜腔，嗯来嗯去的好不好。”
　　“我知道，嗯，你会觉得心里发毛，嗯，就是恶心你的。”
　　“小丫头片子，看姐姐的花拳。”
　　“我听说有沙尘暴就猜到你飞机肯定完蛋了，航空公司怎么说？”
　　“压根就没人搭理我，这边下雨，貌似也不好起飞，我打算一会坐机场大巴过去。”
　　“你现在在哪？”
　　“B城，”我话音还没落，小丫头就欢呼了起来。
　　“不远，我就去。”
　　“你没在A城？”
　　“忽然有点事情，你在那边等着我，我去接你，等我。”
　　还没等我问她要多久到，郑煜就把电话挂断了，看来B城到A城用不了多久。这时候，对面的小男孩已经吃饱喝足，女人带着他离开了座位，随着他俩的离开，刚才还热闹的快餐店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多数人应该都已经坐大巴离开了。我四下看了看，快餐店里已经没什么顾客了。
　　“真冷~”
　　我对着玻璃自言自语，竟然晕开了一片呵气，无奈自己要孤独地等待郑煜。这时候，猛然想起沐雪凌晨发来的短信，一点半的时候怎么忽然告诉我她跟周天在一起的事情，实在是想不通。我又对着玻璃呵气，手指轻触那模糊的一片，触感冰凉的很明显。我出神地回想起来，那天我第一次穿上裙子，满心的欢喜，13岁的自己激动着终于也能像沐雪那样翩翩然地出现在许诺麟面前。待我回过神来，才惊诧地发现我的面前一笔一划地在玻璃上写下了一个“许”字。
　　“哈哈，我在享受啊，难得遇到一次恶劣天气。”
　　正当我面红耳赤，伸手胡乱擦着玻璃上的呵气，隔壁座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这声音似乎几个小时前也有听到过。
　　“许诺麟！”
　　情不自禁，可以说是心头狂喜的我，豁然起身，毫不顾忌地对着隔壁男人的后脑勺大声喊道。
　　男人微微一愣，缓缓转过头来，英俊的侧脸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优雅地起身背对着我，身上的风衣黑的耀眼，好像在聚光灯下点点闪烁的样子。他缓缓转过身来，忽然有种错觉，似乎侧脸的他还是13岁，等他转过身。我清楚地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他才又恢复了年龄。
　　终于，面对面了。
　　请容许我在描述此时此刻的心情之前，讲述我初二那梦断之后的一切。一切都回到13岁那纯真烂漫的时节，请让我遗忘了这时间的庸庸碌碌和这世界的冷漠坚硬。如果可以，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用诗意的语言讲述，希望能想象自己站在聚光灯下的华丽舞台上，亮起的脚灯把我隔离起来，让我尽情享受身后那纯粹的无暇，忘情地跳起舞来旋转我百褶的裙摆。
　　我想用那消失已久古文明的文字，用那史诗宏伟的语言，用莎士比亚沉重的口吻，去赞扬、去崇拜、去迷恋。想到普罗旺斯采摘漫山遍野的薰衣草，收集下午轻薄舒适的阳光，编织成童话的图腾。想驾驶一艘方舟，载歌载舞，欢声笑语，向那皎洁澄净的彼岸扬帆航行。
　　然而，我所憧憬的那一系列美妙的时刻，全部都是形单影只的自己，站在舞台上的只有主角那种寂寞，船长独自掌舵背后响起音乐的默然。
　　对美好的望而却步，成为了我横在我面前的一条巨大的鸿沟，阻挡我向幸福前进。我就好像是附着在美丽碑文上的苔藓，是杂质。
　　那天，妈妈给我买了裙子和文胸，还没等我把东西收拾起来，许诺麟就敲响门。
　　“阿姨~”
　　“乖，你来啦。”
　　“她，好点了么？”
　　我听到门口传来许诺麟的声音，立刻慌了起来。手忙脚乱地不知该把手里的袋子塞哪里，还没等我慌乱结束，妈妈就已经领着他走了进来。
　　“你们说话吧。”
　　跟别的家长完全不同，妈妈竟然主动给我们让出空间，向卧室走去。
　　我紧张兮兮地攥着袋子的双手被在身后，盯着许诺麟却不发一言。明明想问他来做什么，还有沐雪怎么样了，却半句话都讲不出来。词汇在我脑海里飘零，像一堆破碎的浮木，那是刚经历暴风雨的理智小船的残骸。
　　“你好点了吗？”
　　我忙不迭地点头，脸颊晕开一片绯色。
　　少年，盯着我良久，问：“能穿上裙子让我看看吗？”
　　我下意识撇过头，本想拒绝，可是却犹豫了起来。
　　“没关系的，以后也有机会，”少年腼腆地笑了，似乎也是绯红的脸颊，“只不过，”少年吞吞吐吐的，“好奇而已。”
　　“嗯。”
　　我点头应允，脚尖轻吻地面，偷偷瞥了他一眼，看到他跟我一样的不知所措。这时候，妈妈从屋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串钥匙。
　　“今天在家里吃饭吧，”妈妈把钥匙交给许诺麟，很温柔地摸着他的脑袋，“尝尝阿姨的手艺。”
　　“不了，阿姨，”许诺麟受宠若惊的样子，一脸萌像，然后无奈地说，“我得回家。”
　　“阿姨都准备好了，”妈妈热情地拉着许诺麟，把一脸窘迫的他扔到了我身后的沙发上，“你先坐。”
　　许诺麟刚坐下便起身，僵硬地像兵马俑站着，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不行的，阿姨，我必须按时回家，不然。”
　　“吃过饭阿姨送你回家，”妈妈用甜如蜜的声音，对于许诺麟却好像重如山，不过他依旧没有妥协，站在我边上踌躇着，这时候妈妈凑了过来带着一脸的坏笑，“吃过饭让宝儿换上裙子，给咱们小扭一段，怎么样？”
　　“妈~”我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太阳疲惫地落下山去，风绕过树梢。
　　“好吃啊。”
　　许诺麟最终妥协，在我家里吃饭，面对满桌子的饭菜，不停地叫好。
　　“好吃就多吃点啊。”
　　妈妈微笑着看着他，我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
　　“这个也好吃，超好吃的。”
　　许诺麟简直快傻掉了，我本能地泼凉水：“大惊小怪。”
　　他听到我的话，注意力转移到我这里，定睛看着我然后严肃地问我：“你每天都吃这些东西？”
　　“废话啊，我当然每天都吃妈妈做的饭了。”
　　或许因为妈妈在场，我情绪稳定了许多，也或许因为许诺麟的心思全在饭菜上，所以我们才能很平常地说话。
　　“太幸福了。”
　　许诺麟感慨道，我当即哑口无言。
　　“以后可以没事就来啊，来阿姨家玩，来吃阿姨做的饭。”
　　许诺麟听到妈妈这么说，一个劲儿的点头，彻底坏掉了。
　　看着许诺麟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的胃口也变得极好，不一会全部饭菜就被我们消灭干净。
　　“好啦，宝儿去把碗刷了，我送许诺麟回家。”
　　妈妈一边说，一边把围裙给我围上，而许诺麟满脸的羞愧，非要跟我一起刷碗。我还没来及收拾桌子，许诺麟就已经抱起盘子跟碗跑进了厨房。等我擦完桌子，妈妈也换好了衣服，两个人一起来到厨房。
　　看到许诺麟刷碗那生疏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久处深闺的小姐。只用两只手指，拎着碗的边缘，打开水龙头冲来冲去，生怕水滴溅到身上躲躲闪闪的。
　　“你家自来水不要钱？”
　　我冲过去把水龙头关掉，然后白了他一眼。
　　“哈哈。”
　　妈妈站在厨房门口，温柔地笑着，正当妈妈想开口的时候，敲门声传了来，妈妈应了声便走去开门。
　　我则对着许诺麟坏笑着说：“得把手全浸在水里，四根手指一起用力搓啊。”
　　“这样？”
　　看着许诺麟的指尖在碗口划来划去，真心想踹他一脚。
　　“这样啦！”
　　我伸出手，抓住许诺麟的虎口，给他按了下去，结果水花溅了我们一身。
　　“啊，脏了，”许诺麟大惊失色，“衣服脏了会被骂的。”
　　“哈哈，”我胜利地狂笑，“快点刷啊。”
　　“哎，”他认命地叹了口气，“这样？”
　　“手指，嘿嘿。”
　　我作势伸出魔爪，把许诺麟吓得不轻，冲着我连连摆手求饶。
　　“宝儿，沐雪特地过来看你，还带了你最喜欢吃的葡萄，”妈妈温柔的声音在厨房门口响起来，我跟许诺麟当即就愣在了那里。
　　我转过身，看到沐雪瞪大了双眼，满脸通红，半张着粉嫩的嘴唇。我立刻向一边闪去，拉开我跟许诺麟之间的距离。许诺麟面对这场面，倒是没被吓住，反而咧开嘴笑了，看起来连一丝尴尬都没有。
　　“这个是许诺麟，今天就是他冒雨送宝儿回来的，你们可能还不认识，他是别的班上的同学。”
　　冒雨？
　　我想着妈妈的话，心里一阵暖融融的，转过头看向许诺麟，看到他还盯着沐雪。想到沐雪我心里一紧，一手攥住围裙的角，闪烁的眼神投向沐雪。
　　沐雪的嘴角挂上了一抹淡然的微笑，对我妈妈用很平静地音调说：“我们认识的。”
　　“是吗？是怎么认识的啊？”妈妈的追问让我更加无地自容，满脸紧张地盯着沐雪，虽然沐雪的表情很淡定，脸色似乎却白了一些。
　　“阿姨，是，是，那个，”许诺麟突然把话茬接了过去，却笨头笨脑的接不下去。
　　“巧合而已。”沐雪帮他完成了这个对话。
　　“真美好，哈哈，那我送许诺麟回家，沐雪跟宝儿在家里玩吧。”
　　妈妈依旧温柔地说，牵走了许诺麟，把我独自扔在厨房。无言以对沐雪，我只有低头默默刷碗。
　　“老师说，明天就要开始期末复习了。”
　　听到沐雪的话，心里一惊，依旧有点胆怯，只能弱弱地答了个：“嗯。”
　　“你的病不要紧了吧。”
　　沐雪用一如既往的语气关心我，让气氛缓和很多，我心里猜想或许沐雪并没有多生气。
　　“沐雪，”我低声呼唤，不确定有没有被听到。
　　“嗯？”
　　“你生气吗？”
　　沐雪站在厨房门口，从刚才开始一直不曾移动半步，现在她靠在门边歪着脑袋，她那晶莹美丽的大眼睛不停在闪烁，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窗外的蝉开始鸣，有节奏的成片成潮地袭来。月亮也圆圆的挂在天空，刚才的暴雨一停，天空立刻就放晴。
　　我看了沐雪一眼后便低下头，呆呆地盯着水流哗啦啦地冲在我的双手上，在我手里的碗口打转，变成白色的泡沫，流走。
　　“我只是讨厌被别人偷看信这件事，”沐雪缓缓开口，给我一种很成熟的错觉，“不过，既然是信使的话，也还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没想到对于他来说，竟然是一件好事，我也才明白，他那躲躲闪闪的态度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下意识地就问出口，没经过大脑。
　　“他喜欢你的吧。”
　　我一听到“喜欢”两个字脸马上就红透了，双手用力搓起来碗，不敢抬头。
　　“我一直都在想一件事，你到底懂不懂喜欢这种感觉，”沐雪说完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或许也不懂，他或许也不懂，我才觉得这种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太早了。姐姐是高中的时候才开始恋爱的，我想，我们也应该高中的时候再开始恋爱。所以，或许，我真的是太过于心急了。以至于很多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我并不想拿自己当实验品，就像姐姐说的一样，一定要把一切控制在最美好的范围里。所以，宝儿，我们都放弃吧。”
　　让我放弃，可是，事实上我都根本没有注意自己究竟抓住了什么。
　　“嗯。”
　　我点头应允，只希望沐雪能够开心一点，希望她能原谅我。
　　“从今往后，我们依旧是最好的朋友。”
　　“嗯。”
　　那个时候的我天真地以为，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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