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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雁绝途
没有点灯的卧房中,鬼金羊利索地穿好他的一身黑衣,拿起白色带子绑在额头。他的一双短剑被收在箱子里,鬼金羊取出短剑,走向门外。身形矫捷,一身黑衣迅速淹没在夜色里。
鬼金羊消失的太快了,南琢玉和林谷主试探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昨天宴会上他穿的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林谷主苦笑:“幽城的人可真是霸道,连诊金都没给。小九,你要怎么办?”
南琢玉摇头:“既然人都走了,算了,就当没有过这回事。晴姑娘未必乐意知道呢。”林谷主默然,南琢玉的决定或许是不错的,一旦鬼金羊的身份真的被确定为沈季川,不知要在玉海楼掀起怎样一场风波。
山溪穿谷而过,沿岸泊着几只竹筏,这便是进出青垅山谷最快捷的工具。朱砂和仙惠两个小姑娘依依不舍地牵着虞晴的衣袖,朱砂塞给虞晴一只纸包:“我们自己做的荔枝干。晴姐姐,你要记得来看我们啊。”虞晴在青垅山谷中住了将近一年,朱砂、仙惠常常与她作伴,两个少女长年居住幽谷之中不知世事,听虞晴说起外面的世界,格外神往。
南琢玉抢话道:“去去。谷主说晴姑娘的身体一有异常就回来,你们这么说,不是咒我们吗?”
“我们只叫晴姐姐回来,又没叫你回来。”仙惠毫不示弱地回嘴。
南琢玉向她扮了个鬼脸,转头见林谷主一脸忧郁,心情不由沉重起来。林谷主反对他们出谷,坚持要虞晴在谷中再留一年。虞晴这一年来恢复得很好,据林谷主自己说,新皮已经完全与肌肉长在了一起,南琢玉不明白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小林子,你别瞎担心。你不是向来对自己的医术最有信心了吗?”林谷主看了他半晌,只是叹气。
虞晴走过来:“林谷主,林谷主一年来对我照顾,晴儿感激不尽。无论身体好或不好,晴儿一定会再回青垅山谷来拜访林谷主的,再亲自为林谷主做松鼠桂鱼。”
林谷主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还是沈姑娘说话中听,小九,你跟沈姑娘在一起这么久,怎么嘴巴还是那么臭呢?”南琢玉听出他是一语双关,脸颊泛红也不同他争辩了。林谷主笑着对虞晴道:“沈姑娘可别让林某等急了,我可天天惦记着你的松鼠桂鱼呢。”
眼看虞晴跟着南琢玉上了竹筏,岸上两个少女抱在一起呜呜地哭。虞晴拉了拉南琢玉的衣袖,同他讲了几句话,南琢玉突然从竹椅上站起来,向岸上用力挥手喊:“朱砂妹子、仙惠妹子你们别哭啦!等天目山庄建好了,请你们来做客!”不料两个少女一听,哭声更加响亮。哭了半天不见人来安慰,仙惠抬头一看,林谷主早就不见了踪影,忙拉起朱砂的手奔向谷内。
身后传来几声轻笑,南琢玉回头,虞晴的目光望着岸上两个少女疾奔的背影,偶然抬起眼来,四目相对,淡然地移向远山:“南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栖雁山庄?”她是要回天目山庄的,南琢玉为了照顾她、陪伴她已经一年没有回过家门。这一路过栖雁山庄倒也顺路,虞晴觉得无论如何要陪南琢玉回家一趟。南琢玉回到家后会不会再随她离开,她也不知道。他没有理由这么做,自己是玉海楼交给南琢玉的任务,她既然平安无事地走出了青垅山谷,南琢玉的任务应该也算完成了吧。
“两天。今晚在船上睡一宿,顺利的话明天天黑之前就能到。不那么顺利的话,就只能等后天破晓,再上栖雁山庄。”进入栖雁山庄的路途艰难凶险,绝对不能在夜里送死。“晴姑娘,”南琢玉唤了一声,“到了南家,就不要叫我南公子了,我们家可有很多南公子呢。叫我小九吧,虽然我比你大。”
南琢玉的脸有几分稚气,言行举止也常像个少年,虞晴时常看着他的脸噗嗤就笑出来。此刻虞晴也没有忍住,扭过头掩口轻笑:“好……九公子……”那一声“小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没叫出来。
因为船摇得慢了些,他们便没有赶得及在次日天黑之前进入栖雁山庄,在船上多度过了一夜。虞晴怀疑这一年来在病床上躺的时间太多,在船上又硬又冷的床板睡了两个夜晚,磕得全身酸痛。
天亮之后,南琢玉领着虞晴换了一艘小船,虞晴想象得到栖雁山庄一定在非常偏僻的地方,小船顺流而下,两岸的平原成了山峦,最后停靠在一座简陋的渡头。南琢玉让虞晴等在岸边,自己进了村庄。这一路已经是第三次换船,栖雁山庄到底在什么地方?旅途的疲惫让虞晴已经开始有些烦躁。四周全是连绵起伏的高山,比天目山更加险峻伟岸,高山披着翠绿的植被,在这深秋季节,绿得黯然。
南琢玉从田埂间走出来,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两个农夫。“晴姑娘,久等了。”走在他后头的农夫绕过他们走到河边,将一只竹筏推下水。南琢玉介绍道:“这个村子的一些青壮,是专门为进出栖雁山庄的人撑船的。”
“栖雁山庄,果真偏僻难寻。”虞晴坐在竹筏上叹气道。在两岸群山夹围下,湛蓝的天空格外渺远。虞晴想起青垅山谷,栖雁山庄和青垅山谷一样,脱俗出尘,静好得仿佛世外桃源,不同的只是青垅山谷偏僻是为了保一方安宁,行医道于世,栖雁山庄是一种偏执的孤立。“九公子,进入栖雁山庄,只有这一条水路可行吗?”
“不。从二十里外的百丈天门上山,其实有一条陆路,但尽是悬崖峭壁、乱石陡坡,无人可以通过。而栖雁山庄通往外界的水路有两条,我们现在走的,是最为平缓简便的一条,还有一条水路,则是直接从海岸攀援峭壁而上,这条路最为快捷,但晴姑娘,走得了吗?”虞晴凝望着他,暗自惊叹栖雁山庄造化神奇,昔日的先祖,究竟是怎么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建立起一座山庄的?
南琢玉一路上沉默不语,虞晴似乎感到离家越近,他的脸色越凝重。联想到从林谷主口中听来的话,虞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她却无意道破,只从包袱里找出朱砂给的那包荔枝干,递给南琢玉:“都快正午了,九公子饿了吧?”
“不饿。”虽然这么说,看到虞晴手里的荔枝干时,南琢玉还是伸手接过来:“很快就要到了。栖雁山庄里山珍海味,晴姑娘你可千万别客气!”南琢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心情豁然开朗。
竹筏漂进了一个岩洞,竹筏下的水流骤急,竹筏卷翘的一端微微颤动,不知是因为前方水流太急还是撞到了石头。从洞外看里头是黑漆漆一片,但竹筏在岩洞中撑了一小段,视线便清晰起来,岩壁上的灯将整个岩洞映照成黄昏的颜色。虞晴不经意低头,深黑色的水面上漂浮着无数灯光,随着涟漪跃动,灯光跳着跳着,仿佛跳到了她的心头,在她的心尖上挠着痒。大大小小的怪石生出水面,圆如馒头,利如尖刀,碎石中央是一条通往深处的水道,似乎是刻意而为之。坐在竹筏上依旧可以感受脚底的湍流,若不熟悉这里的环境,恐怕要撞毁在这些分布奇特的石头上。南琢玉雀跃地说道:“晴姑娘,这里美不美?这里叫做天穹洞,虽然没有天,这些星星点点的火光比星光更绚烂。”
南琢玉的声音在洞中形成奇妙的回声,虞晴转过头,他陶醉在万点灯火的美景里,露出孩子般的神情。“美,很美。”与其说是美,不如说是一种玄妙,黑暗、流水、星火、怪石,构成的一幅玄妙的美景。
眼中的景色起了奇妙的变化,在崖壁上,凿出一个个比人略高的洞,洞中立着一座座栩栩如生的雕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些是玉海楼历代人物的像。”一位青年广袖长袍,披散的长发衬着精美绝伦的面容,若不是手中那柄长剑昭示他的身份,几乎不辨男女——与当今十大名剑之一惊鸿剑一模一样的剑,游龙,早已不见于人世。和紧邻的几座雕像比起来,显然年代要近,只在衣裳上缀着一片苍苔。
竹筏继续前行,往内是一整排男女塑像,虞晴立刻联想到,一定是上一次幽城入侵时牺牲的玉海楼精英。虞晴惊诧地看着雕像一座座从眼前掠过,直到看见那个三四十岁的男子的像:“那是、那是——”火光照耀着虞晴脸颊上一串晶莹泪珠:“爷爷……”南琢玉一惊,他光知道这些事历代玉海楼重要人物的雕像,哪里知道眼前的中年男子,便是虞晴的祖父?天目山庄惨遭灭门之祸,此时虞晴在这里见到她的祖父,应当是什么样的心情?
南琢玉手忙脚乱地从行囊里找出一块干净的丝帕给她,虞晴回头,她注视的那座雕像渐渐消失在昏暗的视野里,转身看见南琢玉紧张的神情,破涕为笑:“爷爷能和众位楼主一起住在这天穹洞里,一定也感到欣慰。”南琢玉看着她的笑容,松了一口气。
沈虞晴和其他女子很不一样。从知道天目山庄覆灭的第一天起,她的目标就很明确——重建天目山庄。没有悲痛哭号过,没有怨天尤人过,没有自暴自弃过。她很平静地接受了那样的现实,天目山庄遭遇了灭门之祸,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清楚地知道,作为天目山庄唯一的传人,她必须承担的重任。
如果有一天栖雁山庄遭遇了这样的变故,而自己恰恰是那个幸存的人,南琢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像虞晴一样。南琢玉苦笑,自己怎么能连一个缺了一条手臂的弱女子都不如?
竹筏停下。南琢玉拿着船夫给的两双袜子一样的东西来到虞晴面前,虞晴一愣,南琢玉解释道:“前方水浅,只能步行,这是鲛鱼皮的靴子。”虞晴将裙子提到膝盖上,脱下鞋,将脚穿进鲛鱼皮靴子里。她仅有一只手,将靴子穿上脚很艰难。南琢玉早就换好了靴子,弯下腰想要帮她,却被她拿手推开。
好不容易穿好了皮靴站起来,南琢玉盯着她的裙子看了看,又蹲下来将裙子拎起来在膝盖附近打了个结。“路滑,我扶你。”南琢玉说着,牵起她的手走下竹筏。虞晴手臂僵硬地给他牵着,初下水时水没过膝盖,浸湿了裙子。
南琢玉牵着她往里走,水迅速地变浅,水面上不时出现一些可以站人的大石头,虞晴正抬起一只脚,南琢玉猛拽她:“那些大石头不可以踩。”虞晴一惊,方才差点就踩了下去。普通人来到这里,都会想到踩着石头走,南琢玉那么紧张,想必这些石头有什么玄机。
脚底是湿滑的水藻,眼前的道路仍然看不到尽头,充斥着整个空间的是有气无力的红色灯光。虞晴紧紧抓着南琢玉的手:“这样的道路,一个人可怎么敢走呢?”
“家父说这里比任何地方都安全。但我和你的想法一样,小时候跟随哥哥出山,无论如何我也不愿走这边的路。黑漆漆的,还有那么多的人像,怪吓人的。但十四岁那年,经过天穹洞的那一片星海,忽然就喜欢到这里来。”
南琢玉带虞晴拐过一道弯,脚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了水,面前是一段上坡路,一条石阶蜿蜒伸展,之所以看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洞口已然在望。而石阶,从洞口向外继续延展,湮没在野草间不知通向何方。
从洞口钻出来就已经快到半山,他们坐在洞口的石头上休息,南琢玉忙不迭地脱下鲛鱼皮靴,这皮靴密不透风,防水虽好,穿在脚上着实难受。虞晴弯腰脱靴,原本就略有些紧的鲛鱼皮,居然牢牢黏在它的小腿上,单凭一只手怎样也拽不下来。
南琢玉突然蹲下在她腿边,虞晴一怔,南琢玉捧起她的脚,将皮靴拽出,一齐丢在洞口的草地里。枝叶间的阳光斑驳落在虞晴脸上,令她的容颜在短暂的一瞬间艳丽得像春天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南琢玉愣住了,尔后才反应过来她脸上的红云。他不声不响地坐在大石头的另一边:“看。”
虞晴转过头,他手指着远处,从茂盛葱郁的植物的缝隙看出去,山坳里分散地坐落着一些建筑,依山势而列,屋宇虽不多,却几乎占满了一整片向阳的山坡。看不见高耸的围墙山门,看不见富丽堂皇的阁楼,建筑算不上豪华,分布在山林间丝毫不显突兀,融合在这个四面合围的山坳里,仿佛只是一个华丽而平凡的村落。附近的山坡上,遍布梯田与果树。这是完全不同于天目山庄的清新、江南山庄的雅致的另一种风格,一种天然质朴的风格。虞晴顺着小路看出去,这条小路沿山盘桓,似乎就通向对面的栖雁山庄,可叹的是路程看来并不近。
南琢玉笑眯眯地看着虞晴一脸泄气的神情:“晴姑娘大概从来没走过这么多的山路吧。这条路不太远,三刻钟足以走到山门,那里有小轿。而且道路平坦,走起来不会太累。”虞晴点点头,撑着膝盖站起来。
南琢玉从身后扑倒虞晴,两人一齐跌在地上,虞晴惊吓之余立刻生气地吼了一声:“九公子!”抓着她手臂的双手竟然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抱紧她在地上连连滚了几圈,耳畔呼哧的风声和金属撞击石头的声音让她意识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乖乖任他抱着,尽管泥泞弄脏了衣服、头发,路面的石子甚至擦破了她的皮肤。
南琢玉腾出一只手按在地面,两人停止滚动。虞晴听到自己重重的呼吸,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还是皮肤被磕破的疼痛。稍稍偏过头,他们离路的边沿只有一尺之遥,再多滚一圈,恐怕两人就要一起葬身山坡下。南琢玉爬起来拍了拍手:“没事了。”
“怎、怎么回事?”虞晴惊魂未定地回头看那落了一地的箭,抬头望山坡上,十几个武夫打扮的人分别立在树旁,似乎原本藏身树后,见到他们才走出来,而一个人蹲在地上不知做什么。
“他们大约没认清是我。”南琢玉的眉头不安地拧了起来:“这条道路上从来不会命人埋伏监视的,除非——”
“栖雁山庄有麻烦?”青垅山谷、鼎湖门、望月台,这些或多或少不问世事的帮派都被幽城盯上,连栖雁山庄也不能幸免吗?为什么幽城这么狠毒?虞晴胸中猛然窜起一团烈火,炙烤她的内脏。“九公子,这条路,我们还能走吗?”
南琢玉示意她看山坡上,只见蹲着的那人已经站直了身子,在他脚边燃着一堆炭,一股细细的烟从炭堆上升起,穿过枝桠,穿出树顶。只是那烟是诡异的黄色。“这就是在告诉后面埋伏的人,没有敌人,不要动手。我好歹是南家的九公子呢,死在自家的地盘上,不是太没面子?”南琢玉一本正经的模样惹得她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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