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魑魅魍魉
高邮的乡间,正值一场雷雨下得轰轰烈烈,一位蓑衣斗笠的农夫扛着锄头走在泥泞的小路上,干瘦的脚踏着一双被泥水污染得黑乎乎的草鞋。屋檐下的青年看着农夫悠闲地经过,脸上生出几分羡慕。
唉,都什么时候了,还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南琢玉摇摇头,生起了自己的气来。他从扬州走到楚州找了一回,又南返高邮,他感到自己似乎不是在找虞晴,而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如今,也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荡,企图碰上什么好运,让他打听到一点虞晴的消息。
“大叔,请问你见过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还算漂亮、没有左手的姑娘吗?”
“大嫂,请问你见过一个姑娘十八九岁、只有一只手的吗?”
南琢玉在村子里到处问,问着问着,到了一扇打开的木门外。从门外望进去,一个个竹匾搁在架子上,一股药味扑面而来。是个大夫,南琢玉走进门槛,敲了敲木门。弯着腰整理药材的大夫直起身来,转过身。他身材削瘦,留着一把儒雅的胡须,系着围裙。大夫看着门口的客人,拍了拍手走向门口。
主人还未开口问来人的身份,南琢玉先不客气地打量起了他,惊讶叫道:“聂空青?”
聂大夫一惊,仔细将南琢玉上上下下看了一番,目光在他的剑上驻留了片刻:“阁下是?”
“我是南九。”
聂大夫错愕地呆望了一会儿,笑了笑:“南九公子,太久不见,我都认不出来了。”
“认不出来是应该的,你上次见到我,我才十一岁。聂兄,你老了很多啊。”他应该只有三十许岁,干瘦的体形已经露出衰老的迹象。“听闻你从未回过青垅山谷,青垅山谷的弟子云游四海,居然让我在这里遇见了你。”
聂空青离开青垅山谷十几年,十几年来,对青垅山谷所知寥寥,对栖雁山庄更加一无所知,南琢玉他并不了解,但此时他却记起,自己的家里,藏着一个天目山庄的小姐。对南琢玉说的话,他只是微微一笑。反正他与南琢玉不熟,不需要盛情邀请他把盏言欢,连同他多说几句话都是不必要的。
南琢玉印象中这个聂空青一向沉默寡言,他们交情不深,对聂空青的反应也不觉不妥,只是说句:“聂兄离开青垅山谷多年,该早回师门看看了。届时希望在寒舍招待贵客。在下还要赶路,不打扰了。”
聂空青故作遗憾道:“这么快就要走?可惜内人不在,不然定要烧几样小菜,好好招待南公子。鄙人要留守寒舍,随时有人上门求医,恕我不能带南公子四处游览了。”
“聂兄留步。”南琢玉告辞出门,走了一段,回头见大门依然敞开,聂空青已经不在门口,而在满庭院的草药中东挑挑西拣拣。忽然想到,刚刚怎么就忘记就虞晴的事问他一问呢?南琢玉兀自摇了摇头:罢罢,聂空青是个老实巴交的乡村大夫,怎么会知道这些消息,问了也是白问。
虞晴的腰后垫着靠枕,轻轻咳嗽了一声。窗边女子的眼睛立刻斜了过来,冷冷瞪了一眼,猛地打开一扇窗。院子里的聂空青听见声响,回头见到心月狐示意的眼神,拍了拍手。聂空青轻轻关上门,心月狐已迫不及待地冲到他身后:“不能等了,明天,你就给我把她的脸皮撕下来。”
虞晴的心陡然揪紧。聂空青神情淡漠地绕过心月狐走到床边,给虞晴号脉,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又让她张开嘴露出舌头。聂空青摇摇头:“不行,她的状态很差。”
利刃抵在聂空青的肩膀:“哼,姓聂的,别找借口。玉海楼的人找到这里了,很快就会发现。明天,你不换,我就要你女儿的命。”听到心月狐的话,虞晴明白方才在门外与聂空青对话的,原来是玉海楼的人。是来找她的吗?虞晴攥紧了手。玉海楼的人已经找到了这里,应该会发现她的吧,很快会发现她、会救出她的。
聂空青脸色惨白,但仍然镇定地笑了笑:“狐姑娘,有话好好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狐姑娘好,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生怕出了什么差错。既然狐姑娘迫不及待,我也只好依从狐姑娘了。狐姑娘,请把兵刃拿开,你杀了我,还有人能为你换脸吗?哦,还有林南星。他,会为狐姑娘换吗?”
心月狐收起兵刃冷笑:“别以为,你威胁得了我。明天,你记住了,明天。”心月狐拂袖走出门外。
聂空青心有余悸,暗自松了口气。看向床上,虞晴乞求的目光望着他。聂空青心头一震,匆忙转身。他不敢多看她一眼,尽管并不熟悉她的为人,但天目山庄悲惨的遭遇,已经奠定他心底里的同情,作为一个大夫,他更读得懂她的目光中强烈的求生欲。她是个柔弱、善良的女子,可他的妻子女儿,又何尝不柔弱、不善良?聂空青只怕多看一眼,心里的不忍就多一分。
“船家,这是要去哪儿?”南琢玉来到渡口,日头太烈,已经不想走。
船夫正在把一捆新织好的网放到船上,头也不抬地回答:“去县城。”
“载我一程吧。”南琢玉跳上船,船夫没有拒绝,和另外一名船夫一起,把一捆捆新织的网搬到船上。南琢玉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剑立在身前,剑穗摇摇晃晃,刻着“玉海”的铜牌撞击着他的拇指。
船夫解开拴在木桩上的绳子,撑着细长的竹竿,小船渐渐离了岸。坐在船上的南琢玉感到船身的晃动,回头,正好瞧见渡口的黑衣人。南琢玉一跃而起,幽城鬼!相隔甚远他却似乎听见幽城鬼的一声嗤笑,南琢玉一边按捺冲动警惕四周的动静,一边右手已悄然搭上了剑柄。
没有其他的幽城鬼。这幽城鬼立在渡口,迟迟不离去,似乎正是为他而来。莫非,他知道他在找虞晴吗?南琢玉脚下一跺,船身猛然剧烈摇晃,在船夫的骂骂咧咧中南琢玉掠过水面窜到岸边。细长的剑刃直指黑衣人,黑衣人双臂一抖,亮出两柄奇特的刀。利剑离胸口一尺之遥,一双细长扭曲的刀架在身前,卡住了利剑:“这么久不见,南公子你还是没什么长进啊。”
这个声音!是在历城设计陷害他的女人!南琢玉登时怒火上窜:“贱人,我们今日新帐旧账一起算!”
心月狐唇角轻翘:“哼。”双刀向上一挑,挑开了南琢玉的剑。南琢玉右手使力将剑向下压,左手一翻一掌拍在心月狐腹部。心月狐却似早有防备,足尖一踮轻盈地向后掠出。南琢玉身姿飞快地窜向心月狐,空气随着剑刃颤动,那一剑直欲刺穿对手的身体。心月狐快速旋转闪到他的身后,利刃一出,立刻变被动为主动。
玉海楼的行云步法为江湖中至高妙的轻功,心月狐却是幽城二十八鬼将中精通轻功者,身法也不在南琢玉的行云步法之下。南琢玉的剑劈开了无数草叶,却没碰到心月狐的一缕头发。左袖一拂,一支飞镖丢出,心月狐身法虽快,避过了南琢玉的剑,却未避过那一支暗器,飞镖从腰侧擦过。
心月狐迅速退到数仗外,腰间露出一道红线,很快变成一指粗的红绳:“好厉害,我们幽城鬼还没对你用暗器,你倒先出手了。”南琢玉一声不吭拔剑砍来。心月狐火速架开双刃迎战。脚下一迟疑,腰间的伤口,似有不对。不妙的预感让心月狐使出全力对抗南琢玉,一脚踢中南琢玉的手臂,剑虽未脱手而出,南琢玉的手一时怎么都使不上力。
心月狐擦了把伤口,一手的血:“看来南公子不仅会用暗器,还会用毒。”心月狐看着手上的鲜血,似乎可惜这些流掉的血液,竟然舔了舔手。南琢玉一愣,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会舔自己伤口流出来的血。就在他愣神的空当,心月狐突然正面扑来,手肘顶在南琢玉喉咙,右手的利刃从他腰部插进去。
南琢玉被心月狐一撞连连后退,抓住心月狐的肩膀用力一推,借着这股力道再度后退,转头“噗通”跳进河里。心月狐跑到河边,水面上晕开几缕鲜红,她按住了腰间的伤口,知道不能拖延,迅速返回村中。
心月狐坐在椅子上,聂空青把她腰上的纱布系好:“幸好狐姑娘及时回来找我——”
“我听说过这种毒。那个男人可真狠,你们不是声称自己是名门正派吗?怎么还用这种手段?”兴许总是一起行动的幽城鬼将太过强大而无敌,心月狐从来不去在意暗器这种东西,也不觉得自己会用得着,因此使暗器的功夫早就生疏了。
聂空青轻笑了声:“可那是栖雁山庄。这赤鳍散,也不是什么毒。及时止血,就无大碍。”
寂静无声的黑暗里,响起两声咳嗽。虞晴紧闭着双眼,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知道明天自己可能要死,还怎么睡得着呢?虞晴想到此,一行眼泪就顺着眼角滑下来。窗棂被轻轻叩响,虞晴猛然睁眼,突然浮现在脑海里的,是在李家庄的那个夜晚,好像也有一个人如此叩响她的窗户——是鬼金羊吗?
虞晴激动地掀开被子,一只脚未来得及从被子里抽出来,摔向地面。叩响窗棂的人听到响动急忙打开窗,黑乎乎的房间里看到床边一团白影,立刻跃过窗户走了进去:“快走。”他一边低声说一边急着扶起虞晴,却抓到一只空空的衣袖。鬼金羊怔了怔,从背后抓住她的右手把她扶了起,手臂伸到床边几上抓了件衣服,往虞晴身上一披。
“害我的是心月狐。”虞晴抓住他的手情绪激动。
鬼金羊沉默了一瞬:“我知道。我不想和她争斗。”所以他一早就怀疑到了心月狐,到此时才偷偷摸摸出手相救。鬼金羊低头看了下虞晴的腿,方才她从床上跌下来,虽然不知有没有受伤——他弓着背半蹲:“快,我背你。”虞晴迟疑着,趴到他的背上。
鬼金羊背着虞晴才迈开一步,房门突然打开,两人吃惊得看去,心月狐窈窕的身姿走进门内:“可算让我找到了,别急着走啊。”鬼金羊沉默地看着她,虞晴看不见心月狐的神情,但她始终站在门口,似乎没有动手的意图。心月狐倚在门上:“说好等我的,怎么我晚了一步出城,七里店就瞧不见你的影子了?”
虞晴已经从鬼金羊的背部爬下来,鬼金羊紧了紧右手,握住他的双剑。心月狐的手上也露出了兵刃:“怎么,鬼哥,为了这个小贱人,要跟奴家动手?”
“我不想跟你动手。”鬼金羊说话很慢:“你想要的脸,我帮你找。不要伤害她。”
心月狐呵呵笑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她的脸吗?我知道,鬼哥你喜欢这张脸呢。”虞晴感受到紧张的气氛,默默望了鬼金羊高大的背影一眼。心月狐充满恨意的目光忽然射向她,她跟虞晴一起这么久,从未流露出那样的目光,是嫉恨。
“不是,心月狐。”鬼金羊没有解释,他不擅长解释。
心月狐怒喊着举刀冲向他们:“你在飞燕城的时候就帮她,现在还帮她,还说不是!”
鬼金羊双剑一扫挡开心月狐的双刃,一把拉过虞晴推向门口。虞晴踉跄着险些跌倒,身后兵戈声大作,她急忙奔出门外。“吱呀”一声,聂家的院门大开,门外的人显然用足了劲踢开这扇门,不料门并未上闩,发出一声惊人的响声后向两边分开。灯笼照见红白相间的服色,虞晴几乎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就扑了上去:“南公子!”
被迎面扑来的人吓得一把丢开灯笼的南琢玉本能地抱住了她的躯体:“晴、晴姑娘?”
院子里一阵“噼里啪啦”,聂家的屋顶被冲开了一个大洞,一个黑影从中窜出,立在屋顶:“走。”又一阵“噼里啪啦”,心月狐破开瓦片,飞身上了屋顶,双手带着一道银光在空中一划朝鬼金羊飞去。南琢玉二话不说拉过虞晴就跑。
撩开洞口丛生的杂草,消瘦的男子提着灯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绽开光明。脚边窜过的活物吓得他跳了起来,昏黄的灯笼照出一条细长的身躯,不过是条小蛇。聂空青定了定神,往山洞更深处走。
这个山洞,算是三十年前奉天与幽城大战留下的遗迹。附近分布着不少类似的山洞、地牢,或是奉天派修建来关押幽城鬼的,或是更早以前,幽城修建以对付各派的。聂空青觉得这样的洞是最适合藏人的,这些日子来他一个一个地寻找,期望发现被心月狐关押的妻子女儿的形迹。
潮湿的墙壁长满苔藓,越往深处走,年久失修的洞穴甚至淅淅沥沥滴着水好似下雨。脚下的路忽然宽阔起来,两边不再是潮湿的石壁,而是一道一道栅门,由于年代久远,环境潮湿,已经腐蚀朽烂。
聂空青拎着灯笼,仔细搜寻每一间牢房。一张可怖的脸蓦然映入眼帘,死人一样的惨白,嘴巴周围红红绿绿,绿的似是苔藓,红的仿佛凝固的血。吓得聂空青一声尖叫,几乎丢掉了灯笼。女人的尖叫同时在洞中响起,尖锐的回声撕扯着耳膜。蓬头垢面的女人爬到墙脚抱着脑袋缩起来,聂空青踩着积水心痛欲绝地喊道:“阿彩!”
“啪”,聂空青摔在积满了水的地面,溅起一片水花。灯笼倒在水面,迅速燃烧起来。聂空青回头,脚边趴着一具尸体,浮肿发胀,看不出体形,但那衣服的花色,分明是女儿被带走那天穿的衣服!聂空青的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一股热流直从胃里冲上咽喉,“哇”一声吐了一堆,灯笼架上的火渐渐熄灭,聂空青眼前什么也看不到。
拖着人的手越来越费力,虞晴跟不上南琢玉的脚步,气喘吁吁连“停”都喊不出来。幸好南琢玉在这时停了下来,一转身虞晴便瘫软在地。“晴姑娘!”南琢玉蹲下来扶住她的手臂,方才看到虞晴的脸没有丝毫血色,嘴唇发白,简直是昏厥的前兆。南琢玉赶紧拍着她的脊背给她顺气。南琢玉想了下,移到虞晴的背后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待虞晴稍缓过来,喘着气对南琢玉说道:“南公子,我、我跑不动……”一只鞋不知在什么时候跑丢了,虞晴曲着腿,握着赤裸的右足。南琢玉慌忙握起她的足踝,脚底柔嫩的肌肤被碎石扎出了一个个凹印,带着几缕血丝,还有几颗碎石顽固地扎在皮肤里。南琢玉大为内疚,看着虞晴勉强忍痛的表情,道:“我帮你把石子挑出来。”他抬手从虞晴头上随便拔了根簪子。
每挑出一颗石子,虞晴的脚就抖一下。南琢玉的目光只是注视着她的脚底,心里愈发愧疚。“好了。”南琢玉此时才鼓起勇气看虞晴,她的脸上稍稍恢复了几许血色,凝视着全神贯注给她挑出脚底石子的南琢玉,当南琢玉的目光倏然照来,眼睛一酸,两瓢热泪盈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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