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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保保
尉迟璋在李府诸人的看护下,一日好似一日。
最令人惊奇的是,他自从危难间救下李莫,竟可以开口言语了。
最初只能说些单字,然后便是简单词语,最后便可以断断续续连缀成句。
他多年不曾开口,声音很是怪异沙哑,但众人都喜欢逗引他说上几句。只是他天生沉静,不肯多言,从不轻易开口。
他每日里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大多都是说与李莫。
李莫私逃,引得李略大怒,说他不服管教,亲自将他押送回小院。更将一日三餐减为两餐。
李莫困于院中,百无聊赖不说,还要时时忍受腹中饥饿。
每当他饥肠辘辘之时,尉迟璋便会适时现身,从门缝中递进来一两块精致细点。
虽然被小心翼翼揣入怀中,但奔走躲闪间,点心总被挤压得破碎失形。
李莫接过点心,总要嫌弃一番,而后狼吞虎咽。
他极聒噪地问起母亲、赵妈可好,尉迟璋只是点头摇头回答。当李莫眯起眼睛问到自己养在池中的几尾锦鲤之时,尉迟璋沉默半响,面无表情道:“你自身难保。”
李莫顿时气结。小傻子开口说话后,却更加惹人厌烦了。他暗暗想:早知如此,他做一辈子的哑巴倒也好。
这一日,李莫扒着门缝向外探看,终于等到尉迟璋身影出现。
但他身后却还跟着一人,待看得真切,李莫便欢叫道:“抱真,你怎么来了!”
抱真急急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父、父亲要我送了金、金盏蜜过来,却听说你被关在这里。你……你可小声些,万不要惊、惊动了旁人!”他一面说,一面自怀中摸出几个自山中摘下的新鲜果子。
李莫自不客气,劈手便抢了过来。
“我二哥近日不再家中,你无需害怕!”
抱真将眼睛瞪得浑圆,面上烧红,极没有底气地道:“哪、哪个怕他!”
李莫有兄长二人。
大哥李臻聪敏机变,善于应对,自幼便离了父母,被送入长安。他栖身人世,一是为了巢山网罗各色讯息。二则巢山在长安各坊暗暗购置了产业,需要专人打理,李臻便是其中之一。
李莫的二哥唤作李凌,长他七岁,因武艺精绝入选卫护金眼王的金甲卫。李凌极善言笑,看似放浪不羁,行事却有分寸。平日里最是体察人心,言行有度,却不知为何偏爱拿抱真取笑。抱真在他那里吃了亏,每次到李府来,都如一只吓破胆的兔子。
“父、父亲说尉迟璋心窍已开,今后只需金盏蜜调养,无需再、再上两忘峰。”抱真不敢久留,临行前突然想起一事,又回身问李莫道:“七日后王上生、生辰,保保要登彩楼,与人“斗乐声”,你那日能否前去与他壮声势?”
金眼王生辰按照旧例要大庆三日,真正是巢山盛事。
清平、万安几大坊更要搭起彩楼,名家新手无论出身山野庙堂,,皆可登台献艺。技艺最高、声势最盛的,便会被延请入宫,亲为金眼王演奏。是以乐者歌伎都将这一日看做崭露头角的机会,使尽浑身解数,一展生平绝技。
曹保保的父亲曹子谦是掌管宫中太乐署的乐官,也是巢山琵琶第一名手。曹保保家学渊源,子承父业,自幼苦练琵琶,也颇有声名。看来曹子谦是选了王诞之日,要曹保保展示所学,名正言顺进入太乐署。
李莫思虑至此,忙道:“我定要求得父亲放我出去。你那日先到些,在楼前占好位置等我就是。”
金眼王生辰转眼便至,那一日清晨,李莫真个带着尉迟璋大摇大摆地出了贤王府大门。
李莫神采奕奕,脸上仍是一副讨喜神气,虽然前一夜,他涕泗横流,长跪不起才换来母亲心软。
街市上香车塞路,人声鼎沸,道旁的桃杏之上挂满了彩灯花穗。原本就是春盛时节,繁华之地,而今更是花团锦簇,现出一派升平气象。
进了清平坊,远远便听见迤逦乐声。待他们跑近,彩楼前已经黑压压站满了人。
李莫、尉迟璋两个极灵活地在人群中钻挤,费尽力气才到了楼前。
早就等在那里的抱真急道:“保保正要登楼!”
这彩楼约有丈高,立柱上包裹着彩绸,横梁上尽涂彩绘,很是华丽。李莫仰起头,正看见一个瘦高的少年抱着琵琶缓缓登上楼去。
那少年生得粗眉大眼,英气勃勃,伸手撩衣而坐,气度从容。
他转腕拢弦,挥抹承拨,婉转乐音飘荡而下,方才喧哗吵嚷的众人霎时安静下来。就连尉迟璋,也难得凝神观望,侧耳倾听。
曹保保弹奏的乃是一曲《白鸟朝》,急切时好似百鸟疾飞,横越关山,舒缓处又如众羽翔集,盘旋而落。林泉幽静,啁啾鸟鸣,百禽欢悦,凤鸟来仪,尽在曲中。
一曲终了,众人如梦方醒,才知高声喝彩。
这边李莫与抱真叫得最是响亮,曹保保似有察觉,目光轻飘飘扫了过来。
他数年苦练,吃尽了苦头,虽然专心琵琶技艺,并不看重旁人评判论断,但今日得到众人肯定,心中还是觉得畅快喜悦,嘴角不觉挂上一丝淡薄笑意。
李莫蹦跳得正欢,清平坊那方却传来隐隐约约的琵琶声。
所谓“斗声乐”便是以乐为器,一较高下。这边弹罢,那方乐声又响,显而易见是心中不服,有心较量。
曹保保站得沉稳,但倾听片刻后却突然变了脸色,急急走下楼来,挤出人群。李莫伸手拉他衣袖:“保保,你这又是做什么?”
曹保保面色苍白,眼光却亮得惊人,挥手将他一把推开。
李莫站立不稳,几乎跌倒,幸好有尉迟璋自身后扶了他一把。
顾不上尉迟璋面寒似冰,也来不及将急得满头大汗的抱真从人群中拉出,李莫紧紧跟在了曹保保身后。
曹保保一步步走向安平坊。原本隐约的琵琶声变得异常清晰,嘈嘈切切,每一音都狠狠落在他的心上。他站在人群外,神色木然地听着楼上之人弹奏。
身前有人叹息道:“韩辛夷本不及那曹保保,但在长安苦学两年,技艺大为精进,这一曲《凉州曲》新奇得很,应在曹保保之上了!”
又有人附和道:“作曲之人身处边塞,满眼大漠戈壁,曲中自有天地寂寥的苍凉之感,确与听惯的温柔绮丽调子大有不同。”
李莫在曹保保耳边嘟囔道:“一个儿郎,又不是姑娘家,偏要唤作辛夷,取了个花名!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生成这副妖里妖气的样子!”
李莫口中妖里妖气的韩辛夷如今正怀抱琵琶,坐于台上。他身着湖绿衣衫,面目清秀,姣如好女,不过是个与李莫、尉迟璋年纪相仿的少年。
有人沉醉乐曲,有人的目光只落在韩辛夷脸上。而曹保保则死死盯着韩辛夷拨弦的修长手指。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指法。
韩辛夷正如传闻中般冷淡骄傲,一曲终了,只是微微颔首算作施礼。他正欲转身离去,却看到站在远处的曹保保。
韩辛夷眯起眼睛,脸上似笑非笑。这笑容意义不明,在曹保保看来便是挑衅嘲弄无疑。
曹保保蓦地回身,大步向回走去。
李莫连忙跟上道:“我们再回彩楼弹上一曲,怎地就会输给了他!”
曹保保并不言语,李莫又道:“那曲子由保保你来弹奏才合适,他一身的脂粉气,哪里又能体味曲中苍凉寂寥!”
他还要聒噪,曹保保突然站定,道:“今日是我输了!”
李莫从未见他如此消沉,安慰道:“别人尚未评判,你怎地先行灭了自己威风!”
曹保保大声道:“曲是长安新调,指法也承袭名家,我又如何相比!巢山如今万事都以唐人为贵,凡是出自长安的东西便都是好的!”他又挥手指向跟在李莫身后的尉迟璋:“你李三不也是如此!这小子来了以后,你可有登过我家之门!”
李莫愣了一下,强自压抑的怒意升腾而起:“韩辛夷指法胜你,你便也到长安学来,曲谱新奇,用重金也可购置!尽说丧气话也就罢了,又牵牵连连说些无根无底的东西!心思这般狭窄,又怎能胜过伯父,做成巢山琵琶第一手?还是不要再弹的好!”
曹保保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百转红,喃喃道:“你说得对,不弹也罢。”说完便猛地将手中琵琶砸在地上。可怜那凤尾象牙琵琶,立时曲项碎裂,四弦俱断。
曹保保扬长而去,李莫蹲在破碎的琵琶面前很是懊恼。
事情演变至此,正给了尉迟璋冷嘲热讽的机会,只是怎么没有听见他开口?
李莫偷偷斜眼看去,却正对上尉迟璋目光。
尉迟璋好像正等着这一刻,薄唇开合,一字一句道:“成事不足。”
李莫将那柄琵琶带回家中,向李略说明原委,更顺势央求父亲着人将琵琶送到长安修补。
十日之后,琵琶被送回。断弦接续后,自是无迹可寻,但琴颈处虽然经过细心修补,却仍能看出裂痕。
李莫想了想,找来彩漆,在断痕处画上了一小株兰花。
他得意地拿给尉迟璋看,尉迟璋却道:“若是不动还好。”
李莫听惯了他冷言冷语,也不在意,用锦帛将琵琶包好,带着尉迟璋直奔清平坊曹宅而去。
曹府占地颇广,管事的带着二人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来到曹保保的听荷轩。
此时已是初夏,轩前池中的荷花绿叶丰厚,远远近近皆有浅粉的菡萏破水挺立。曹保保背对二人,席地而坐。
李莫在他身旁坐下,将琵琶放如他的怀中,假模假样地咳了几声:“保保,那日算是我的不是,惹你恼怒摔了琵琶。如今修好了,才敢拿来见你。”
曹保保低头查看,目光落在李莫绘制的兰花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琵琶一旦断了琴颈,坏了音色,便难以恢复如初,又何必费力修补。”
李莫道:“这琵琶是你心爱之物,就算不能再用,也能任它那般破烂。”
曹保保闻言面色稍霁,片刻后才道:“下次万不要在我乐器上胡乱涂画。”
李莫见他语气缓和,顿时喜笑颜开。“我唯有兰花画得好,还给母亲绘过绣花样子。若是旁人,我还不肯画给他。”
他画的那从东西,若不说是兰花,定会被当成杂草。曹保保明知他又在夸口,却也不去追究,似是随意问道:“他跟来做什么?”
李莫愣了一下才明白这个“他”指的是此时悠闲地坐在栏杆上,看着远处几只白鹭的尉迟璋。
李莫眼睛转了一转,道:“琵琶沉重,便要他做了苦工。”
这般回答,曹保保果然满意:“我今日空闲,便教你几个简单调子!”
李莫有意推拒,但眼见曹保保变了脸色,担心他又要翻脸,只好苦着脸将琵琶接了过来。
这边是李莫听着他指令,笨拙地按弦挑拨,那便是尉迟璋面覆寒霜地冷冷观望。
曹保保将两人神态尽收眼底,心情大好,道:“这里真是适合消暑,果真凉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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