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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鸦
尉迟璋因逾时不归,被七窍生烟的父亲判下三十军棍。他自到执法虞侯处领了刑罚,执意不肯让亲兵卫坦搀扶,摇摇晃晃回到自己帐中。
卫坦不过十七岁,两年前便被拨派来照顾尉迟璋饮食起居。他急匆匆取来了伤药,解开尉迟璋衣衫,露出青紫交错的宽阔脊背。用手指细细涂了一层伤药上去后,又询问他可要用些饭食,却被尉迟璋挥手屏退。
十几日的奔波,又身受杖刑,即便是个铁人也难以支撑。尉迟璋合着双目伏倒榻上,显露出难见的疲弱姿态。
李莫蹲踞笼中,默默地看着尉迟璋。他恼恨尉迟璋将自己关在笼中,强行带往曲翔。听到尉迟恭吹胡子瞪眼睛,喝骂尉迟璋,并要军法处置之时,他本有些幸灾乐祸。但眼见尉迟璋伤得如此,一颗心却好似被人狠狠捏握般疼痛。
他正自出神,那边像是陷入沉眠睡梦的尉迟璋却突然张开了眼目。先是定定地看着他,随后支身下床,一步步向铁笼走来。李莫不知他意欲何为,心中十分慌乱,忍不住在横杆上左右跳跃。
谁知尉迟璋却突然停了下来,先是倒了一杯清水,又在两个布袋中各抓出一把松子和粟米,放在浅碟之中。而后打开笼门,对其中警惕万分的李莫道:“三郎可是饿了?”
李莫忍着心中酸涩,试探着跳到笼门边沿,扭头便去寻找出路。却听尉迟璋淡淡道:“三郎从此飞出,怕是会被当做传递消息的信鸽、哨鹰,被人一箭射下。若是化身为人,便是个擅闯兵营、打探消息的细作,一样性命难保。还是老实留在这里为好。”
李莫气恼之极,怎肯去吃那嗟来之食,便很有骨气地跃回笼中,更背转身去,只用尾巴对着他。
尉迟璋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却仍是冷硬:“尉迟璋绝不后悔当日所为。三郎虽然不肯理睬,但总算在我身边。”
他声音低沉,如手拨弦,引得李莫心中大动。这傻瓜让他做了笼中鸟雀,这等的奇耻大辱,也无法让他心生厌恶。李莫想到这里,绝望地将头埋在胸前的蓬羽之中。
不知不觉中,李莫竟沉沉睡去,迷迷糊糊醒来后,忍不住转过身,却见尉迟璋呼吸悠长,似已睡得深沉。他轻拍翅膀,飞出铁笼,停在尉迟璋枕边。
操练场中的篝火映入帐中,在尉迟璋端整面孔上留下明灭的光影。李莫瞪着眼看了个够,又鬼使神差地化作人形,躺在了他身旁。也许是因为久未着床铺,他这一夜睡得十分香甜,竟连梦也不曾做过一个。
将醒未醒之时,他只觉胸前沉重,似有大石压坠,透不过气来。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却见一只强健臂膀横在他腰身之上。尉迟璋熟睡于旁,温热呼吸尽数落在他颈间。
李莫小心翼翼侧过脸,嘴唇却几乎擦过那挺直鼻梁。他瞬间僵直了身体,而后将尉迟璋手臂轻轻移开,受惊的兔子一般逃回了笼中。
偷眼去看尉迟璋,正见他皱着眉,缓缓睁开双眼,转瞬即逝的茫然无措神态,却使得李莫心跳如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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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两三日功夫,尉迟璋身上杖伤便已好得七七八八,又恢复了平素冷铁顽的模样。每日里操练完毕,他洗净身上尘土汗水,便来到笼前说些军中趣事。无奈他天生不是巧舌之人,说起笑话也是乏善可陈。只是李莫半眯着眼,看他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讲述,心中却极是温暖喜悦。
这一日,尉迟璋正说到习箭场中新近树立的数百个草人,李莫突然插口问道:“那柄邪门的宝剑是从何处获得?”
他已十数天不曾言语,尉迟璋一时以为自己听错。见李莫扭过头来,眼中金光熠熠,似有催促之意,才压抑心中欢喜道:“蓬鹊山八姨遣了家中十五郎送来。三郎曲江设宴之事,也是十五郎告知。”他顿了顿又道:“十五郎少年心性,一路上好奇匣中究竟何物。在帐中等候之时,终于忍耐不住,拿出宝剑,却被剑光迫得现出原形,更被剑鞘压住尾巴,逃脱不得,真是十分狼狈……”
李莫听到“曲江”两字后,便再不知他说了什么。心中只是想着,自己这样不见了踪影,家中该是如何担忧。若是知道他与尉迟璋一处,会不会放下心来?
于是他忍不住开口打断尉迟璋道:“阿璋,你何时放我还家?”
尉迟璋愕然停口,随即抿紧了嘴唇。
李莫又道:“我只是报个平安,定会回来寻你。”
尉迟璋半响才道:“三郎上次从我身边逃开时,也是这样讲。”他言语冰冷,却伸出手指捏住了笼门上的小锁。
李莫心中正自欢喜,却听见帐外脚步声近,却是卫坦掀起帘子,探头而入。“将军召唤校尉到中军帐议事。”尉迟璋收了手,看了李莫一眼,便随他而去。
当夜,军帐外火光耀动,人喧马嘶,却是有人连夜点兵出营。直至子时,才渐渐安静下来。帐外越是沉静,李莫越是慌乱。只因那尉迟璋,竟是一去而不返。
李莫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的这一夜。好不容易盼到东方泛白,大营中却仍是一片死寂。偶尔传来些轻快脚步,却也不肯片刻停留,只是一掠而过。
腹中饥饿可以忍耐,但心中惊惶却无法抑制。李莫嘶声长叫,张翅而飞,一次次撞在铁栏之上,却丝毫感觉不到身上疼痛。精疲力尽之后,只得气息奄奄地摊开翅膀,横躺于地。
第三日清晨,军营中终于再度喧闹起来。兵士高声呼喝、战马蹄声杂沓,一时盈天沸地。有人掀开帐帘,伴着刺目阳光走进帐内。
李莫挣扎起身,却见卫坦一瘸一拐走了进来。他红肿着双眼,铠甲上满是血迹,四下打量了一番,随后走向自己,更拿起放置一旁的钥匙打开了笼上铜锁。口中喃喃道:“郎君确有些怪癖。不知为何偏生喜爱这黑漆漆,没甚趣味的老鸹。今日放了它,也算为郎君积累些福德。”
他见李莫却动也不动,又拍了拍铁笼,轻声道:“郎君不在了,如今放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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