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姆诺斯岛谋杀案

　　宙斯用欧罗巴公主的名字命名了欧罗巴大陆，用水神爱葵娜的名字命名了爱葵娜岛。此类例子，不胜枚举。和地域同名的人，往往与其渊源极深，是传说的开始。英雄或公主身份的先祖，地方性的神。
　　无论怎样，他们都必定为人仰望，光辉如日头。
　　然而这个衰朽丑陋的女人却有着这个岛屿的名字。也许只是同名或者沿用，毕竟老人肯定也曾年轻过。你总不能让人年老了便改名。而且说到底，除了神之外，再荣耀的凡人也是要老去的，除非死在风华正茂时。
　　但得知她叫莱姆诺斯时，菲洛克忒特斯还是觉得一阵不舒服。就仿佛她窃取并玷污了这个名字，好像玷污金色传说。
　　而公主是年轻的，年轻而美丽，一朵永恒盛放的花。尸体和杀戮在她身边涌动，她却纯白清洁，仿佛诱人的陷阱，闪耀着异类非人的奇特光彩。只有那双眼睛，是人的眼，充满漠然的悲哀。

　　“第一次遇到你，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说，“那可真的是很久以前。”
　　“那时候我就警告过你。你不该把那东西放出来的。”
　　“那时我可真年轻，年轻又无知。你当时说，让我不要招来灾祸。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只觉得惶恐。害怕自己哪里做错了，或者可能犯下什么错误。现在我明白了，同时也知道了你的荒谬。”许普茜佩勒停了一下，用一种十分天真的语气发问。“到现在，你还是觉得都是我们的错。是吗？”
　　“也许命运和诸神对你们是不公平的。但你不能因此把一切都毁了。”
　　“为什么你觉得我在毁灭一切呢？我只是在自救而已。”
　　“那些东西不应该被放进来。它们不属于这里。”
　　“什么是属于这里的，什么又是不属于这里的呢？”许普茜佩勒说，她又用手捂住了脸。指缝间窥视的黑色眼睛又立刻不像人了，神秘诡谲的漩涡。“我将自身献祭，成为它的祭品。它的眼就是我的眼。于是我看到了表象下的真实。没有所谓的异乡之物，莱姆诺斯。从一开始，它们就已经在这里。从创世开始，种子就已经埋下了。你喜欢说命运，说众神的意志，以此说服自己理应陷于这样的境地，并且安然，还想说服我。但是我看到的阿芙罗蒂忒是血腥的欲望，狄俄尼索斯是碎尸拼凑的疯狂。这才是诸神的真实。那些完美只是虚幻的假象，荣光已经遥不可及。”
　　“那么，你觉得你现在过得很好吗？”莱姆诺斯质问，“在这个疯狂的梦境中徘徊，不得解脱。这是你的噩梦和罪，现在你不得不永久面对它。如果你没有做下这些事。即使你活着的时候遇到各种不公平，你也有死亡可以盼望，得到解脱。那样的话你现在早已安稳地在冥界飘荡，无知无觉。承认吧，你犯了错，并且使自己陷入了比被命运不公地对待、甚至诸神惩罚更可怕的境地。”
　　许普茜佩勒笑了。她提起裙摆，轻盈地转了个身，层层繁复的白色裙裾飞舞起来，如花盛开，黄金配饰熠熠闪光。她看起来如此美丽，是比人更高的存在所制造的精致人偶。

　　“我听到了一个非常新奇的论点。”她说，“凡人皆知死后一切不过虚妄，生命才是唯一能抓紧的。因为崇高的众神有永恒的生命。而死亡是人的痛苦，无法企及神之高度的界限。无人关注死亡和死后世界。到现在你告诉我，生命所遭遇的，都该忍受。因为总有死亡使你从生命的痛苦中解脱。这种话，无论是对于诸神或凡人，你或者我，都不觉得是一种讽刺吗？”
　　“不要忘记普罗米修斯的遭遇。”
　　“那么你为什么又要活着，哪怕居于梦境中的一角，且已经失去所有力量。也不肯躺卧于尘土中呢？很早很早以前你就不应该在这里了。”
　　“我仍然要保护它。”莱姆诺斯痛苦地说。“无论它如何被败坏。”
　　“听起来非常动人。”许普茜佩勒点点头，“我愿意相信你的崇高，一位应该被尊敬的女神。你并非为了自己而勉强着接续时间。可是你所坚持的没有意义。”
　　菲洛克忒特斯在旁边听着她们的对话，觉得自己是被无视的局外人。而此时，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震惊。
　　在这里，他的认知已经被颠覆太多。梦境原来可以无限延伸成世界，且成为真实。而不是一夜醒来便消亡。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别的神。而此时，他又被告知，神会衰朽如斯。当然，也许有的神生来衰老，因为毕竟也有执掌衰老的神。虽然神们都是永远年轻的，但你不能想象衰老的神竟也是年轻的。想到这里他里闪过一线诡异的想法。
　　神是不朽的生命。那执掌死亡的神，又是什么呢。
　　有些东西潜藏在故事里，而你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直到结果来到你面前，颠覆你的认知。尽管它们早就在那里。
　　世界也许并不是你平日看到的惯常和理所当然。
　　“我从黄金时代就在这里了。我知道的比你多得多。睡神修普诺斯在这里停驻之后，这里就成了梦境的入口。我见过白船从远方海面驶来，我知道幻梦境中那些城市的名字和位置，以及它们的所有特征。宙斯没有出生前，我就知道盖亚和乌兰诺斯的世界只是无边的卡俄斯中的一个卵。在那时候，我就比我的族人知道得多得多。可是我仍然爱着这里，并没有失望。哪怕后来被败毁。”
　　“你所说的如此美好，令人心动。是的，我并没有经历过黄金时代，甚至也没有去过幻梦境。可是我活在当下，你说的那些并没有意义。我知道往日不会复归。而你什么都做不了。”
　　“但我至少希望它不会更坏。许普茜佩勒公主，你是可怜人。我相信你同样神爱着你的国家和这片土地，想要拯救它，所以才做下这些事。但这是错误的。你所做的，只是使它更陷入深渊。我不是在打比喻，而是字面意思。人们说从大地到深渊有九个日月的距离。但实际上所谓的距离取决于大地和深渊之间屏障的厚度，现在它已经太薄了。你确定要让莱姆诺斯岛陷入一个这样可悲的境地中么？”
　　“无法沟通。”许普茜佩勒低下眼睫，“我所认知的和你所认知的完全不一样。我们都抱持着自己的想法做认为对的事。那么没办法，也不必再谈。菲洛克忒特斯，如果你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听我说。”
　　她突然把目标转向菲洛克忒特斯。菲洛克忒特斯身体微微一震，有种被锁定的感觉。
　　“如果你希望达成自己的心愿，你就必须帮助我。你知道你想要什么，愿意为之付出什么代价。它听到了你的声音和诅咒。你并不相信神，对吗？”
　　菲洛克忒特斯犹豫着，内心对她的提议心动，又认同莱姆诺斯对她的评价，不愿自己的堕落。
　　她是个怪物，可是她有能力实现你的心愿。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突然化为一片黑暗。

　　许普茜佩勒看着菲洛克忒特斯消失，不置可否地笑了下。
　　“你知道这没用。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只要他想。你在坚持什么呢？大地诸神是自我享乐的，并不会把目光放到这里，直至一切无可挽回。而沉眠之主也不会听从你的祈求。克洛诺斯更不可能归来，让一切回到从前。天哪，我在说些什么。”她捂住脸，“我都觉得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反派了，要被打倒的怪物。但是我更不想充当一个柔弱而可悲的角色。”
　　“我原谅你，因为你被那个怪物拿走了心智。”
　　“我很早以前就该疯了，不是吗？因为这早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只是你们想假装它如此正常。”
　　杀戮、背叛和怨憎的血渗透土地，将它污染，这是创世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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