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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不忍彩衣舞孤翅(下)
“碧云五景”秀绝天下,漱云溪清,停云台奇,断云崖险,望云峰丽,落云谷幽。二人打马一路行来,果见奇山秀石间一条清溪潺潺流出,夕阳浅照,波光粼粼,溪底碎石如犬牙交错,碧苔幽藻随波微漾,一群小青鱼追撵嬉戏,嘴中吐出几个气泡。
清风拂过,溪上泛起一层浅碧色的烟岚,正如暮云在溪中漱罢,叫绿筱披上了薄纱。
翌靖牵马沿溪边慢慢走着,叶平伤势好转,素性剥掉鞋袜踏溪而行,瞧见翌靖脸上挂着浅笑默然不语,故意搅起一片水花,溅得他满脸满身。
翌靖轻笑出声,“我却不知这个谈笑破敌的大将军,原与八岁小儿没两样。”叶平笑而不答,只顾搅水泼他。
笑闹着走了一阵,便见漱云溪边斜探出一块大石,石上搭着几间木屋。那木屋半边建在石上,半边挑出临水搭了个凉台。经得年月,筑屋的木料上亦染过点点碧苔,漫隐于烟岚之中,大巧似拙,浑与山水共存。
叶平拉着翌靖推门进去,木屋中空无一人,桌上搁着两双粗瓷茶碗,叶平笑着舀水将茶碗涮过,沏好茶递在翌靖手里。
翌靖揭开茶碗,阵阵清香钻入鼻中,却是极佳的云雾毛尖。
等了片刻,又见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中提着个鱼篓子,胡乱哼着曲儿踏进来,见屋里坐着人,愣了片刻便哈哈笑道:“叶平小子,你怎么来了!”话音未落,挥拳欲要去擂他的肩。
翌靖不着痕迹将叶平让在身后,笑答:“听闻桑庭先生医术冠绝当世,特来拜访。”
桑庭将鱼篓子放在地上,轻哼一声,朝叶平撇嘴道:“不知你几时寻得个同名同姓的,瞧着倒比你生的好些,怎么礼数却是半点不懂。”
叶平自在一边笑得打跌,想来翌靖生于皇家,旁的不提,若论礼数再没人比他周全,如今却被人责怪不知礼数,端得十分稀奇。待抬眼去看,又见他面上不见一丝恼意,眼中的笑意泼溢出来,一张脸孔生动无比。
叶平感激地看了桑庭一眼,却见他自顾自收拾着钓竿鱼篓,嘴里哼着:“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叶平笑道:“若他满腹锦绣皆是草莽,那世人腹中只怕全是稀泥。”
“桑庭先生妙手仁心悬壶济世,与他一比,人人腹内皆是草莽”,翌靖笑答:“长康,原是你我悟不透。”
桑庭哼道:“什么悟不悟的,我却不懂”,他看了二人一眼,朝叶平挥手道:“叶平小子过来,我瞧着你脸色不好,定是来找我治伤!”
翌靖忙拉叶平坐下,桑庭将他伤处一一验过,从屋内取出草药捣烂敷在伤口上,道:“瞧着是伤到了筋骨,现下虽好得快,只怕……”翌靖面色一紧,却听桑庭又道:“若不悉心调养,只怕日后刮风下雨时受罪。”
“那西北莫道刮风下雨,便是连天飞雪也是常事”,翌靖朝着桑庭拱手深深一揖,道:“还望先生尽心。”
桑庭将伤处包好,答道:“我自当尽心尽力,只你们既然来了,便将旁的事搁下安心治伤,免得叫人说我医术不济。”
这边厢翌靖点头应了,那边厢正主叶平却道:“莫要与我拿腔拿调,且说说要几日能好。”
桑庭伸手在他伤处拍了一下,叶平龇牙咧嘴,翌靖却暗自沉了脸色。
桑庭心中好笑,嘴上却道:“过得月余再来让我拍一巴掌试试,若不十分疼,你要抬腿走人,我断不会说个‘留’字。”
二人谢过桑庭,知晓他虽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医术却十分了得,心中俱是感念。
过得半月,叶平的伤果然好了许多,便引着翌靖登山游览。
山路清幽,林中或有古树苍天,或有秀木扶疏,二人边赏边走,却见山间自成一处百余见方的石台,半阙山岚如被利斧拦腰削去,刀口处青石平整,一颗老松虬枝盘结,淹在云雾中时隐时现。
山风轻柔,裹挟着悠悠碧云停于石台之上,二人如履仙境,一时瞧得晃了神。
忽又有长风万里而来,卷着云朵扶摇直上,却被万仞断崖合揽断住,层云激荡,翻滚如沸,碧色越积越浓,却是洒下一阵烟霞般的细雨来。
二人立于石台之上,仰头望着四际烟蒸雾腾,待得片刻云收雨住,又见山间一片清明,对面一座山峰丰姿绰约,秀如少女含笑。
叶平点着缀在山峰腰际的一座小庙道:“望云峰纵是奇丽秀美,扬名天下却是为着那座不打眼小庙。前朝相国江景芝博学能文,清廉正直,匡扶天下,力挽山河,为世人所敬,后兵败国破,自刎于此地,却是百姓自发兴资为他修坟造庙。我朝历经百年,又当盛世,前朝旧事皆如流水东去,独有江景芝‘文为辞宗,行为世表’之名如江中磐石存传不绝。每逢时节,百姓登山拜祭,念其恩德,无不堕泪,泪水洒于碑上,却叫遍地苍苔不敢染指半寸,故又把江公碑唤作‘堕泪碑’。”
这些话中劝诫之意再明显不过,翌靖闻言一笑,道:“那江景芝纵横一世,终也不过争得一抔黄土,半截石碑。我却羡慕他挑得这方好山水,若得幽隐此处,闲敲棋子静落灯花,只怕升仙也非难事,帝王将相功名利禄瞧来不过是个风流云散的笑话罢了。”
话一入耳,叶平心中没得担起几分隐忧。换过他人,这番话说的是名士风流,但翌靖生于皇家,又得那几个不饶人的兄弟,明处虽是盛世清平,暗处却是风云涌动,怀着这样的心思实与候死无异。若非早便瞧透其间种种,自己怎会去接掌兵权,助他夺位。
这月余二人既得日日相伴,又暂时脱出那争权夺势的腌臜漩涡,虽有叶平身上带着伤,却是生平少有的闲静欢喜。明知逝者如斯,过一日少一日,两人却都闭口不提,只在心中默默算着日子,好似穷孩子含着一口蜜糖,甜味渐渐散落,却舍不得轻吞半丝。
叶平心中自苦,抬眼去看翌靖,却见他目中含笑瞧着望云峰。
空山雨后微朦,白瀑如练环在山腰,落日映着秋林,一个梳角牧童斜坐青牛背上吹着管竹笛,清脆笛声钻透层林,回荡山间,惊飞了几只归鸟。
叶平眉目舒展,心中大石忽然放下,“这山间还有一奇”,他笑着将双手环作喇叭,迎着长风纵声长喊:“但求岁岁似今日!”
声音随风荡开,撞在石壁之上,散为千万缕。
含在口里的蜜糖终于沁入心中,盖过辛酸,掩尽苦涩。翌靖跟着他喊:“惟愿世世如此生!”
满山满谷都是回声,两人十指相扣慢慢闭上眼,任清风绕身,任细雨覆面,任日落星垂,只求千万人中的那个你。
岁岁似今日,世世如此生。
夜空低垂,落云谷中烟岚渐起,叶平指着其中一片墨色道:“先前泡的云雾毛尖便是在那片茶树上采的,我们且去瞧瞧。”
翌靖随他迤迤行来,谷中月色迷蒙如笼薄纱,漱云溪环着半亩茶园,茶叶颜色深绿,茶香随雾蒸起。溪边遍生姜兰,碧叶拥着白花,月下剔透得犹如一个凄迷的梦,流水潺潺,几只鸣虫卖力叫着,反叫谷中更添幽寂。忽有一尾银鱼跃出水面,水花四溅,惊起草丛中点点萤火,好似繁星乱落,明灭闪烁。
一时间两人都默默无言,只静听谷中夜莺低鸣。长河渐落,月上中天,叶平侧过头去,正见翌靖含笑站在水边,漫天星光与周遭萤火仿佛刹那失却颜色,统统坠在他的眼中。
叶平悄悄靠过去,轻吻在他的眼睫上,如吻着山风,吻着林雨,吻着落花,吻着晓月,吻着夜莺的羽毛与蝴蝶的彩翅,吻着天与地间最美最好的事物。
可天与地间最美最好的事物统统加在一处,也及不上你的分毫。
“长康”,翌靖轻笑。
两人的额头抵在一处,鼻尖轻触,十指交握坐在溪边,早秋的露水慢慢沾湿发梢,又被微凉的晨风吹干,天边晓星初升,霞光渐起。
情至浓时,终短过一夜,却长尽一生。
暮雨暂歇,国公府庭院中苗木花草被雨润过,更是秀得让人不忍移眼。一树秋海棠为风雨打落,牙白的花瓣铺了半池碧水,几条锦鲤曳尾浮上,嘴中吐出串串气泡,却在触及水面时“啵”一声尽碎了,好似深宅中的心事,虽瞧着美丽,合该埋得深沉,若得见天日,必是终了将至。
知霜提着食盒站在帘外,喊了声“小姐”,听得里面应了一声才打帘进来,瞧着那位正临案描着一盆菊,只好敛声静立一旁。
炉中的沉香快要燃尽,叶韶搁下笔来,只见一枝墨菊怒放纸上,端得是毫端蕴秀,枝叶噙香。
她抬头看了知霜一眼,知霜忙将食盒中的羹盏端在手里,低声道:“夫人回来了,说这盏百合莲子羹是宫里赏给小姐的,嘱我送过来。”
叶韶“嗯”了一声,想了片刻,又一笔一笔在画上题字,只听着知霜犹豫道:“今天夫人是去了程贵妃的疏香阁,方才我听得夫人话里的意思,贵妃娘娘许是想将小姐指给皇子为妃。”
叶韶听得母亲进了宫,心中早便有了计较,只不知许的是大皇子翌靖还是二皇子翌宁,一颗心坠在半空,却又不肯再问,面上虽淡,倒是凉凉地扫了知霜一眼。
知霜浑身微颤,咬了咬牙把头垂得更低,声音微如蚊蚋道:“夫人说指的是安平王爷。”
画上题的字是曹公咏菊的一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叶韶手一抖,墨迹重落在“迟”字那一点上,瞧去彷如一滴堕泪。
知霜立在原地不敢动弹,却听叶韶波澜不兴地应了句“知道了”,从案上取过一封书信递在她手里,道:“差人送去给哥哥。”
知霜忙不迭接过书信,逃命似的从阁中退出来,待抬手去抹额头上的冷汗,却见叶韶舀了一勺凉羹放在嘴里,又将画好的墨菊反手仍在香炉中,素白的宣纸顷刻化为灰烬。
知霜一头雾水,满心疑惑,自家小姐虽性子凉薄,待人却是极宽厚的,今日这般模样实是从未有过。她慌忙将书信交到叶夫人手中,瞧着叶夫人展信读罢,却是深深叹了口气,片刻才道:“差人给平儿送去吧。”
叶平握着薄薄两页信笺,恍如迎面中了一拳当胸挨过一刀,英国公膝下一子一女,皆是正室所出。叶韶性子虽有些狷介,却于书画上天分极高,叶平自来疼惜幼妹,现下知她终身所托,心中委实难受。而她心之所系,叶平悄悄看了翌靖一眼,做哥哥怎会不知,以往权且假充个睁眼瞎子罢了。
翌靖与翌宁二人虽暂未撕破脸,可人人心中皆如明镜,他日倘若翌靖得承大统,翌宁必会落个凄凉收场,叶韶随了他实在叫人于心不忍,倘若登极的是翌宁……念头晃过,叶平浑身凉透,却再不敢往下想。
翌靖沉默片刻,自去牵过马来。
花谢月朦胧,好梦终须醒,两人默默无语,只是各自牵马走在路上,马儿悠然自得地踱着步子,却也没人去催。
漱云溪流出山谷,水面渐宽,夕阳残照,枫叶荻花,正是秋景瑟瑟。
翌靖回过头去,只见望云峰上层林尽染,独江公祠一处林木森森,碧影幽然,虽高绝独立,反倒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凄凉。等转过脸来,却见一叶渔舟划破粼粼波光,一对渔民相依坐在船头,一人凑上去说了句什么,另一人哈哈大笑,大意间将脚边的鱼篓子掀入水里,二人忙去捞那鱼篓,鱼未捞上几尾反倒溅湿了衣裳,又相互嗔怪起来。
翌靖贪恋地瞧着舟上的人嬉笑怒骂,却听叶平纵声吟道:“千古功业终是空,斜阳染青塚。恨血化碧谁曾见?谈笑烟光里,歌哭水声中。”
翌靖一笑,接道:“诗酒江山皆吟罢,拍散十丈软红。最是山中好年月,挑帘观淡雨,倚窗听疏风。”
两人皆知此生再难偷得如此静好岁月,此刻无非痴人说梦,偏又妄求将这美梦延得一刻算一刻,只将这阙《临江仙》吟了又吟。夕阳落尽,两人相携走至路口,将头搁在对方肩上静静拥抱片刻,终是各自打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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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人更新了...本来打算全文写完一次贴,结果发现没有了日更的小鞭子在屁股后面撵着,写文的速度成了日码1000字......磨得病患者无药医o(╯□╰)o
此章中江景芝的堕泪碑,原本是羊祜的,被某人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