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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离(一)
无歧山已经入冬。繁花凋零,草木常青。虽说南方少雪,无歧山顶却自入冬以来便白雪皑皑。一眼望去纯白一片,上方天空浅蓝一片,望来尤其澄澈。
无歧山颛歧散仙座下有九个,不,十个徒弟。另自愿上山,与无歧十子一道修仙的,有山民十余个。学习十分勤勉,烹饪之事也极为擅长,渐渐地不仅修习,还开始负责那些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正式弟子。正式弟子成日里上蹿下跳,好不逍遥。
即便大雪漫天,他们也是一件单衣,不将那点冷放在心上。几个初至山顶的山民裹着厚厚的棉袄躲在屋子里,来山顶已久的老山民们则与正式弟子们一样。只不过从不曾上蹿下跳,反倒是坐在屋子前面,边嗑瓜子边对那些上蹿下跳的正式弟子指指点点,说哪个弟子刚来无歧山还是个孩童,会尿床,他照顾得好生辛苦,又说哪个弟子从前常常跑到厨房偷吃,还含泪央求他别告诉大师兄。
诸如此类,正式弟子们早已忘却。一味地笑声朗朗。蓝天白云之下,他们倒也人模狗样。一袭长衫显得身颀长,在阳光下谈笑风生。
而小师弟好似非常畏冷,还未入冬便已经长袍毛裘裹身。玉林对此的解释是小师弟在被封印前遭受太多严寒之苦,现在还未缓过劲来。
玉林于是召来自己全部的师弟们。讲堂内四四十六个位置,同房的小师弟和暮瞠最后来到。暮瞠满脸阴沉地坐在了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小师弟则哆哆嗦嗦地坐在了第一排和他最远的位置。看到这个,暮瞠脸色更加阴沉了。
清晨起床,小师弟手脚笨拙,手奋力套进最外一件衣服的袖子里,十分艰难。暮瞠便同往常一样,帮他把那件衣服穿上。可是小师弟却甩掉了他的手,行为疏离。瞬间暮瞠心情低落。过了一会儿,小师弟又抬头对他笑了一笑,那眼神好似在嘲讽暮瞠之前将他当做了一个孩子。暮瞠甚至还觉得他在嘲讽自己自作多情,不禁又气又失落。
于是阴沉着脸,率先踏出茅屋,甩门而去。
大师兄宣布完从今以后每天清晨跑步的决定后,他更是第一个走出讲堂,沉默着离开了。
翌日清晨,玉林果然一大早起床在讲堂中等待。师弟们都说说笑笑地走进讲堂,一个都没有落下,玉林看了十分满意。倒是暮瞠,磨磨蹭蹭地,最后一个走进讲堂。眼神萎靡,头发蓬乱,好似辗转一夜未曾睡着。
“暮瞠!”
暮瞠好像没听见,径直走向角落的位置,坐下呼呼大睡。
玉林担忧地看了他一会儿,很为他与蛰久之间的感情进展而烦心。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对着其他师弟们说道:“既然都到齐了,那我们便去吧。”然后拍了拍小师弟的后背:“去吧,跑了便不冷了!”
小师弟嗯了一声。随着约吾一声欢呼,众人浩浩荡荡地跑出了讲堂。
玉林悠悠往后一看,暮瞠闭着眼睛,行尸走肉一般地跑在队伍的最后面。
此刻下着鹅毛大雪,天色阴沉,但雪景尤为赏心悦目。众人毫不费力地在山路上行进,蛰久觉得始终沉默终究不妥,就想到了一事,道:“上回说的三次出行一拖再拖,要拖到什么时候?”
玉林答道:“师父说还未到时候。”
约吾闭起眼睛满脸陶醉:“真期待啊。不过去哪野炊呢?”
“去乱葬山吧,”老八祈新开口道,他总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那儿的阴冷气息能助长兴致。”
玉林道:“不过,原先的对小师弟的欢迎仪式,怎么就变成全体的三次的出行了呢……此事还真令人疑惑……”
正说着,一片云腾腾地飞到了他们的面前。一人连滚带爬地掉下云头,对着玉林大叫:“大师兄大师兄!”
玉林大惊:“有何紧急事,慢慢说!”
却听那人大惊小怪道:“无歧山来了客人……客人……客人。”然后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拉起玉林,爬上云就腾腾而去。
“原来是来了个客人啊,惊成这样。”师弟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云已经离他们老远了。
“无歧山几千年来就接待过几个客人,他惊成这样也在情理之中,”蛰久沉吟道,看了一眼暮瞠,“暮瞠,你说对不对。”
暮瞠懒得搭理他,去看小师弟。
小师弟将自己裹得如同一团球。此刻正靠在树上,冷得瑟瑟发抖。
剩下的九人从早晨跑到将近正午时分。小师弟终于有点暖和,脱下了最外一件衣服。他哼着歌,随着大家一起往山顶走去。
“喂,小师弟。”
“嗯?”一见是三师兄,他略有些惊讶。此人在自己刚到无歧山时只用眼白看自己,从不对自己露出眼黑。这一刻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满是真挚,一双眼睛里好似只剩下了黑色的眼珠。
这便是……所谓的青眼有加吗。
满脸稚嫩的小师弟抽着嘴角,看他几乎有些崇拜地径直朝自己走来。
“小师弟。”
小师弟又应道:“嗯?”
老三突然猛地向他抛出一个媚眼,还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地抖了抖衣服。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扒开衣襟,露出虬曲的肌肉,对他挑眉道:“我也是很厉害的哟。”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
约吾也从队伍前面后退几步,在小师弟身边行走。他见小师弟有些受惊,忙安慰道:“别怕别怕……此人确有些变态。不过他只奉强者为尊……小师弟该荣幸才是。”
“是,”小师弟勉强扯着嘴角,“我确实非常荣幸。非常荣幸。”
一边在心里想,这无歧九子是都爱扒自己衣服的吗。这位变态的老三如此,初至无歧山通过窗看到的蛰久亦是如此。
没多久众人就到了无歧山顶。好管闲事的程度仅次于玉林的蛰久对于这位客人非常好奇。他像条狗似的左闻右闻,想知道客人所在的具体方位。
“别闻了,”暮瞠不耐烦道,“还能在哪,无非是大茅屋内。”
蛰久这才想起山顶有一间用于接待客人的大茅屋。于是笑了一笑,找准那间大茅屋所在的位置准备飞奔而去。可还没飞奔起来,小径那边就传来的细碎的说话声。声音由远至近,众人渐渐地都听清了。
“既是水神府上极重要的人,想必师父不会坐视不理。只不过师父此番出山云游,不知何时能回来。”
水神?蛰久忙侧耳倾听。
回答的是一个悦耳的女声,但语气似乎非常愁苦:“水神府上人走楼空,最后只剩下这个病得胡言乱语的昭离。水神在的时候和昭离非常要好,情同姐弟。也不知昭离能否撑到颛歧散仙回来……玉林师兄可否告知正在云游的颛歧散仙?”
玉林师兄这声称呼固然酥骨,这个要求却仍使玉林非常为难。“这……”
“昭离若然死了……也不知水神该如何伤心呢。”那女声哽咽道。
众人愣愣地看着小径,想着终于能看到名副其实的仙女了,心里十分激动。只有蛰久一人,听到那女声说的一时懵了。人走楼空……水神在的时候……难不成现在不在了?越想越悲,想到后来鼻子都酸了。
“那只能尽力去告知师父了。”玉林无奈答道。
那女声终于高兴起来:“那我们便先去瞧瞧昭离罢。”云神府上的婢女与玉林一道走在小径上,小径将到尽头,不远处传来一片激动的喧哗声。“怎么了?”婢女问道。
玉林尴尬道:“估摸着是我几个不成气候的师弟……”还没说完,那几个不成气候的师弟就豺狼虎豹一般地凑了上来,看着婢女几乎要流出口水。
“下去!”玉林像训斥家犬一样,对着师弟们斥道。
可是师弟们仿佛没听见。
只见那婢女惊得手足无措。在玉林的护送下低着头,缩着身子狼狈不堪地躲进了玉林的茅屋内。迅疾地将房门一锁,结界一设,玉林终于喘了一口气。
“别在意,那几个小孩儿未曾见过仙女,所以……”
“无碍。”婢女移开目光,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红晕。
色狼一般的师弟们乱敲了一阵房门之后,终于安静了。大家回过神来。
“仔细一回想,那仙女其实长得也不怎么样。”有人说。
众人望了一眼站在海棠树下对着手呵气的小师弟,纷纷赞同道:“是啊。”“是啊。”“论美貌,还真不如我们的小师弟。”
小师弟睁大眼睛看了看这些一直盯着自己的师兄们。然后摆摆手,作出拍自己胸口的一副豪迈模样:“我怎么说也是个大男人。对不对?”
茅屋内的气氛有些暧昧,玉林颇不自然,只能指了指自己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少年:“昭离……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手指僵硬地戳向少年,好像要把那看起来十分脆弱的少年给戳碎。
“是啊,”婢女的注意力瞬间到了昭离身上,“可真是令人担忧。”她蹲在床榻边上,仔细地瞧着少年的眉眼:“玉林师兄,你可一定要把颛歧散仙叫来。”
玉林僵硬地点头。
“昭离,昭离,现下身体可好些了?”婢女温言问道。
床榻上的人一副少年人的清新模样。可是病得有些重,眼皮略有些泛黄,嘴唇苍白。一袭浅绿色的长衫穿在身上,他的身子显得格外单薄。听见了婢女的声音,他将眼睛撑开一条缝,气若游丝道:“如何?颛歧散仙……可答应了?”
婢女道:“颛歧散仙不在无歧山,不过他的大弟子马上就会告知他。看在水神的面子上,颛歧散仙即便再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想来也不会不医。”
“不医……不医也无妨,我早已无心存活。”
婢女说话更加柔和:“看到你这般模样,水神一定会生气地不理睬你。”
那少年听了这话闭上了眼睛,沉默不语。然后将脸转过过去,面对着墙壁。过了一会儿道:“她若要生气,便在我跟前生气就是……只怕连她生气的模样,我再也瞧不见了。”声音抑制不住地哽咽,玉林一听便知晓,那张面对着墙壁的脸浸在了泪水里。
婢女满面不忍:“昭离……从未有人说过水神已死。水神这般厉害,一定不会轻易灰飞烟灭。你既已答应前来求医,便该开心一些,这样才能康复……”
玉林这时想起了方才那婢女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想来昭离是天上地下对水神大人用情最深的人……水神大人却从不知晓,反倒是对火神那厮情有独钟。火神看似情深意切,在两人被囚禁之后还不是丢下大人独自逃逸?这次我央求云神大人准许我带了昭离前来求医,劝了他很久他才肯不再守着那空楼。说动他的原因却不是颛歧散仙医术高明,而是他与水神有故,或有水神大人的消息……”
然后再看向床榻上被浓重的悲伤紧紧包裹的少年,玉林忍不住长叹一声。
沉默良久。少年想挣扎地从床上爬起来。
“外头还在下雪?”
“是,”婢女见他有兴致赏雪,不禁高兴,“要不要出去看看?”
少年透过窗户愣愣地看了一眼外面,还有那棵身形模糊的海棠树,以及窗外传来的声音,道:“也好,扶我去看看。外面可是有很多人?”
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玉林道:“都是我几个师弟。”
婢女接过话:“几个不成气候的师弟。”
玉林笑笑,打开了门。
风携卷着雪花喷涌而进,门好似是被风刮开,而不是被玉林打开的。少年站起了身,缓缓向门口走去。玉林看着少年,心道,这人就和小师弟刚来无歧山时一样瘦削,到门外去或许会被风刮走……或者陷进厚厚的积雪里不见身影。
婢女也开始担忧:“现在风怎么这般大……昭离,要不等风小了再看。”
“无碍。”然后艰难地走到了门口,倚在门框上喘了口气,好似十分吃力。他伸手挡了挡风雪,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海棠树,继而随意看着海棠树下玉林的一众师弟。
突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某处,再也移不开目光。
继而,他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个笑容。眼角眉梢,皆堆满了婢女久违的笑意。明明是大雪纷飞的严冬,玉林与婢女却感到有春风拂面而来。
在严冬之中,他的笑恰如一树梨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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