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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歧山(一)
大乱之后,又是和平年月。
无歧山顶晨雾渐散,湖水悠悠。湖面上隐约显现着上方天庭的一派祥和。日光已然轻叩柴门,四处却依旧风微人静。树间传来的几声宛转鸟鸣,仿佛轻灵地飘在日光之上,悠远而惬意。
突然一声惨叫打破了宁静。
“已经巳时了!”
“巳时!”“巳时!”“巳时!!!”……紧随而至的几声惨叫回声一般地在山间来回晃荡。刹那间,几个衣衫不整的青年或少年从各自的茅屋内探出了上半身。眼中无一例外地残留着好似纵情之后的颓废波纹,令人不得不浮想联翩。其中却仍有一人揉着眼睛尚未从梦中回过神来:“巳时了……”
可是他的表情也立刻由茫然转为慌乱。“巳时?师父不是午时一定回到这吗。巳时……午时……巳时……午时……”他掰着手指不知所措地计算着,使劲晃着此刻难以承载任何压力的脑袋。这时其余人已经钻回茅屋,以平生至速穿上了衣服,整理形貌与房间,走出了茅屋。
一会儿工夫,无歧山顶便从安宁落入了一片严肃的惊慌中。尽管头痛欲裂,大师兄仍腾着一片云落在屋檐,对着下面神情无辜的八个师弟发号施令:“蛰久!把其他人全都叫起来,打扫的打扫,浇花的浇花!”“是!”“齐喑!……”“是!”七个师弟已经匆忙转身,风风火火地做事去了。只留下小师弟约吾维持着一贯的茫然眼神,瞪大了双眼愣愣地瞧着大师兄:“我呢?”“哦,帮他们将昨晚的酒瓶子藏起来吧。”
大师兄前往师父的房间略作收拾。收拾完毕后,关上房门,正好听到钟声响起——某个师弟已经按照吩咐,看到师父的声音就敲了钟,提示正在慌忙消除昨晚喝酒痕迹的同门师兄弟们。大师兄轻呼一口气,暗喜道,幸好来得及。于是与赶来的师弟们排成一排,站在湖边眺望着那代表着师父的越来越近的小黑点。
未几,那黑点在眼前清晰起来。云头上仙气腾腾,淡青色长袍与天同色,在云间若隐若现。只仙人腰间一深褐色的酒葫芦形身可辨,左右摇晃,总一副随时预备讨酒喝的欢欣模样,被众弟子看得分明。酒葫芦越靠近无歧山便晃得越厉害,那身长袍却始终不动。最终云停驻在他们身后的湖中央。白发白须的老仙站在云朵上闭着双眼,四围仙气仿佛没有以前那样盛气凛凛,而呈安宁之态。一看之下,小弟子约吾以为师父已然仙逝,顿时哀恸难抑,俯下身将手放在膝盖上以支撑无力的身体,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入土中。身边的八弟子祈新正在疑惑,见小师弟此状,惊道:“小师弟!”然后将他拽起。和风暖日中一张勉强压抑哭音的痛苦脸庞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其余八子的面前,令八子惊愕难言。大弟子微微仰首,见师父迟迟不动,也开始有些担忧,道:“蛰久,去瞧瞧罢。”
“是。”蛰久吃力地承载着约吾满是哀伤的眼神,朝师父走近。
正当蛰久平缓地走在湖面上,约吾毫无预兆地哭出了声音,吓得他险些落入水中。以为发生了何事,转过头去看,却见那厮哆嗦着手指着师父的酒葫芦,颤颤道:“师父都死了此物竟还欲讨酒!”
蛰久斜视他一眼,继续朝师父靠近。可是一碰到那片云,云便畏惧似的,瑟瑟缩缩地退后了几米。他“咦”了一声,又碰了一下云。云退得更远了。这时看着这一幕的他的师兄弟们开始窃窃私语,均不得其解。而一直沉默不语的颛歧六弟子暮瞠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某日师父的云缩着身子偷跑出来溜达,途经山腰小河时,被正在洗澡的蛰久一把擒住,并用力地擦洗身子,而蛰久一直在畅快淋漓地尽情高歌……
“蛰久。”
师父蓦然睁开了眼,直盯着他。他维持着逗弄云的姿势,怔怔地看着师父与往常无异的形貌。
“回去吧。”
颛歧散仙有些疲惫地垂下了眼睑,说道。然后看了一眼脚下的云,连人带云得移到了一众弟子的前方。而蛰久也屁颠屁颠地溜回师兄弟们之间。约吾则停止了哭泣,但仍旧抽抽搭搭的,像平时一样被师父忽视。虽然师父样子与往常毫无区别,但仔细一看,神情还是略有异样。大弟子向前走了一步,道:“师父,此番出行……可好?”
老仙人斜睨他一眼,没有回答。弟子们噤若寒蝉。见到他们如此胆怯,老仙人心中笑了两声,神情依旧冰冷而懒散。他打了个呵欠,道:“天庭的宴会总是无趣……玉林。”
“在。”
“来给为师敲背。”
“是。”
“再带上两壶酒。”
说完头也不回地朝最中央的茅屋走去。腰间的酒葫芦没有一刻不在乱晃。师父神情自若地回屋,而他的大弟子也飞快地腾云前往酒窖了。剩余的几个弟子难掩喜色,除了一直指着酒葫芦撇嘴的约吾,皆说说笑笑地散开了。
老仙人进屋没多久,玉林便持酒而至。他轻轻合上门,在师父窗前垂手而立。酒葫芦被放在桌上晃动不休,且微微透着一层蓝光。玉林瞥了一眼,想问,却又不敢开口。
“玉林,”仙人带着倦容靠在床边,难得地显出了老态,“将酒给我。”
玉林依言将酒呈了上去。
仙人拔出塞子对着酒坛咕嘟咕嘟猛喝几口,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玉林急忙上前拍他的背,而老人一边朝他摆手,示意他走开,一边吐出一大口黑血,在大弟子惊恐的眼神中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终究是我无歧山的酒至醇至香。”这时玉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仙人只好进入正题,指了指桌上的酒葫芦:“拿过来。”玉林小心翼翼地照做了。“打开。”
蓝光瞬间照亮整间兀屋子。等光线恢复如常,他俩面前站了一个瘦削的蓝衣少年,低着头,看不清样貌。老仙人看着少年,越看越是喜欢,竟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且笑意有加深的趋势。他忙捂住嘴,佯作庄严,对大弟子道:“新收的徒弟,带给师弟们瞧瞧。”然后不再多言,满足地靠在窗沿继续喝酒。玉林带着不明少年出门的那一刻,看见酒葫芦已经整个儿凑在了酒坛边上。他现在满肚子疑问都倾注在这不明少年身上,而忘了师父受伤原本是一个多惊悚的事实。
这一日修习文史。弟子们全凭兴趣自学,师父对此不管不顾。故而弟子们视文史日为茶话日,虽不敢于讲堂中设宴,却也瓜果齐上,逍遥自在。其中只有蛰久埋头苦读,无视师弟调戏。
“蛰久兄,据传你有断袖之癖,”头脑中全无节操、贞洁一类词的四师弟扒开自己的衣领,露出胸口,“那你看我等货色如何?”
蛰久置若罔闻,拿着一本古籍念念有词:“眸含瑶池雪,眉卧翠波月,动辄风云,静则秋水……”
闻得这番描述,有人捅了老四一下,揶揄道:“汝当真倾天地,覆蛰久呀。”“覆”这字实在伴随着浓郁的淫气,但老四没听见似的,一听蛰久开始说女子的美貌便来劲:“蛰久兄,蛰久兄呐,这说的是哪家姑娘?”形似厨娘,神胜八公。
“字昭,其祖共工,不和于火神祝融,为先帝所诛。降于大云大雪,少时弹指召灵水并为其用,惊玉帝,动天庭……”目光悠远,蛰久望向窗外,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史学世界里。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没见着美人儿,只见着大师兄。大师兄身后的瘦弱少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除蛰久外,所有人包括天真的约吾小师弟,都将目光聚在了这少年身上。“这谁呀?”“谁呀?” ……“莫不是师父新收的小弟子?”众人架着二郎腿,拿草根剔着牙,毫无形象地看着大师兄将这瘦削的少年带到了讲堂正前方。
“师弟们,”大弟子玉林站在前方,看了一眼身边始终低垂着头的蓝衫少年,“今日我们新得一名小师弟……”话还没说完,约吾便兴高采烈地鼓起掌来。玉林咳了两声,微微低头,对少年温言道:“小师弟,可否抬头告知你的名字?”
原本以为小师弟因羞涩内敛而垂头,玉林这时凑近他才觉他呼吸绵长平缓,极有可能自从酒葫芦出来到现在,他一直闭眼睡着。于是推了一把小师弟。果然,少年睡眼惺忪地伸手揉了揉眼睛,抬高手臂开始伸懒腰,伸到一半才发现有一大群人盯着自己看,便定住了,愣愣地回盯着他们。
四弟子很想借方才蛰久说的,“眸含瑶池雪,眉卧翠波月,”并吟几首情诗增添此情此景的诗情画意。可环顾四周,发觉其余人都只看着少年,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才意识到方才大师兄说他是小师弟,而非小师妹。但他越看小师弟越觉得他像自己想象中的瑶池仙女,尤其窗外透进了明澈的阳光,将他的脸照得近乎透明的那一瞬间,阳光变得温润而灵活,水流一般地在他指尖流淌。他终于忍不住,叫道:“小师妹!”
玉林道:“小师弟初来乍到,不许调戏。”
众人起哄:“小师弟肤白貌美,调戏一个吧。”“调戏!调戏!”
“小师……小师弟,”老四虽怕大师兄的剑,但一得到师兄弟们的支持便勇敢万分,他的眼角挑成桃花盛开的弧度,眼里盛满了坏水,“小师弟叫什么名字?无歧山尚未有新屋,不如与我挤挤吧。”
大家如梦初醒,开始为没有第一个提出要与小师弟同寝而懊悔不已。幸而大师兄果决地否定了老四的请求,冷笑:“与你同寝你还不对他上下其手?”同时他那把佩剑蠢蠢欲动。
老四嘿嘿赔笑:“此话有理,此话有理。”
大师兄忧心忡忡地扫视一眼师弟们的脸庞。目光锁定了蛰久。“不行,此人心中除了术法便是史学,不可靠。”他摇摇头继续探寻着师弟们的神情。忽地目光攫住一个并不起眼的少年——便是平日里寡言少语的暮瞠。这位少年坐在角落里,坐姿端正,看似同其余师兄弟一样时不时地去看小师弟一眼,实则一直望着小师弟身边的桌子,看样子正在神游。大师兄大喜过望,众目睽睽之下一指暮瞠,道:“就你了!”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暮瞠身上。暮瞠一惊,指指自己,对大师兄疑惑道:“我?”
大师兄依旧兴奋难忍:“是,就你了。你最可靠。”
“我?”暮瞠毫不知情,“我作甚?”
大师兄轻推了身边的蓝衣少年一下,道:“这段时日便让他与你同住吧。”
暮瞠随意“哦”了一声,瞥见了周围人羡慕的眼神,疑惑这事竟也有人羡慕。但他懒得深思,于是沿着刚才的轨迹继续神游下去。这时视线中的“小师弟”才反应过来似的,对众人露出一个极为天真又极为灿烂的笑容,欢快如同五岁小女孩,边跳跃着走向中间某个位置,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青辙。”然后靠在桌上睡着了,睡颜安然,想来十分嗜睡。
众人从这名字中咀嚼出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意味。方才还在研究古籍的蛰久更是猛地抬起了头四处观望:“青辙?”然后一拍桌子:“水神?在哪?”
得知新来的小师弟竟和自己朝思暮想、万分敬仰的水神同名,蛰久就放下了手中的古籍,死死盯着小师弟的后背。暮色四合时钟声响起,众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讲堂走向各自的房间,拿衣服准备沐浴。最后讲堂只剩下了玉林,蛰久,蓝衣小师弟,以及神游得不知时光流逝的暮瞠。玉林因着对小师弟的关照,摇了摇他,想要将他唤醒。可是他睡得如同死猪,玉林只能作罢,抖了抖沾了灰尘的衣服,也离开了讲堂。暮瞠随意一瞥,猛然间发现讲堂内安静而空荡,也站了起来。
他理了理衣冠走出座位,不想却被拉住了袖子。
咦。他停顿了一会儿,慢悠悠地想了想,没想出是谁在捣鬼,便懒得再想,再次作势要走。这回他走得更干脆了一些,也用手将袖子往回扯了扯。“嘶”的一声让他停下来脚步。他悠悠垂眸一望——袖子破了。他再往后一看,只见蛰久满脸纯真地看着他,指间夹着一片他的破袖子。
暮瞠凝视他一番,道:“补好。或者赔一件。”
蛰久装可怜:“并非有意。”
暮瞠好似没看见,重复道:“补好。或者赔一件。”
蛰久道:“我只想让你帮个忙。”
暮瞠道:“补好。或者赔一件。”
蛰久无奈地摇摇头:“我想让你帮我透视一下这个小师弟,看看他肩膀是否有一颗红痣。除师父外就数你会透视术了,还相当精湛。”
(透视术为偏门法术。习得透视术便能随心所欲透过障碍看到想看的一切东西。)
暮瞠面无表情:“补好。或者赔一件。”
蛰久憋闷,突然大叫了一声,然后举起双手:“我赔一件,我赔。但是帮我的忙……”
歪着脑袋看了蛰久一会儿,暮瞠又慢慢想了一想,觉得这事儿并不十分麻烦,便答应了。他念起口诀,巧妙调动法力至眼睛,看到了衣服下面小师弟的后背,暮瞠顿时有种说不出来的躁动感。缓慢将那个白皙明净的裸体转过来,面对着自己,暮瞠顿时脑袋一声脆响,如同血崩一般地,血液一齐涌上他的耳根与脸颊。蛰久奇怪地看着他,问道:“如何,如何?”暮瞠做贼似的垂下了目光,并急忙用并未破碎的袖子掩住脸,丢下一句“不好说,不好说”,赶着投胎似的匆匆离开。
不好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蛰久挠挠头,十分不解。
这会儿讲堂内只剩下两人。沉睡着的小师弟这时嘟囔了几声,醒来了,茫然地环顾四周。蛰久正好凑上去细瞧这位竟敢和水神同名的杂种少年。那模样俊俏得,精致得,蛰久心道,果然是杂种。不是仙魔杂种,便是跨元素杂种。“小师弟。”蛰久心里憎恨,但依旧勉强挤出一个笑。说出这个称呼的一瞬间,蛰久突然醒悟了,这是小师弟,而水神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女神。性别也是不同的呀。继而甚感舒心,笑也笑得自然许多:“小师弟,你果真是叫青辙?”
少年带着少有的童真好奇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
“你只是有水神的名字,至于水神的其他,”蛰久撇撇嘴,伸出食指摇了一摇,“什么也没有。”说完好像卸下了心中一大重负,高兴地走出了讲堂。他对着天空哈哈大笑两声,十分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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