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不拣花朝

　　时光飞逝，又到她再次入宫之时。这一次，刚到达殿门外，就见到御前侍随在前拱手而拜：

　　“请殿下先回皇后娘娘那里休息吧，陛下这两日怕是都见不了您了。”

　　“这是为何？” 刘妍诧异，之前明明是父皇下旨命她进宫一聚，怎么现在自己人来了却又突然不见？

　　“这……” 见那人吞吐，她也不禁着急起来：“难道是父皇圣体有恙？”

　　“不，不是，陛下圣体康健，一切无恙，殿下莫要担心，只是——” 那人犹豫再三，却也觉得隐瞒没什么用，无奈还是道出实情：“是因为…是因为几日前陛下冲太子殿下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独坐长廊一处，她忧心忡忡，耳畔回响着刚刚听到的一席相告——“那日陛下与太子殿下玩耍之余，突然问及太子对汉匈之战有何见解，本是轻松一刻随口一问，谁知太子却认真答曰不宜多战，甚至，甚至拿出始皇穷兵黩武之实相证…陛下当即就龙颜大怒，宣来太子太傅一顿大骂，又连连痛斥着‘子不类父’扔了一屋子的东西，太子殿下也被吓得大哭不止… 就因为此事，陛下而后再无好脸色，上朝时经常火冒三丈，更不再见任何与太子殿下有关之人……”

　　不自觉地攥紧袖口，“子不类父”这四字叫她心惊肉跳。她的父皇是多么自信高傲的霸主，征伐匈奴，一战再战，开创强汉盛世，而太子，未来的君王、最受宠爱的儿子、他全部的心血和希望，却在这最引以为傲的一点理念上完全与他背道而驰，岂不是正中命门,更让父皇颜面何存…

　　此事一出，前朝和后宫也都备受煎熬，朝臣们无端牵连受气，首当其冲的就是舅舅，而这边母后的日子也怕是更难过……至于自己不被召见，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焦虑中，她眉头深锁，却被一声温和唤回神，是来自许久未曾见的霍光。现在的霍光衣冠楚楚，面容宁和，再没有初来长安之时的纤弱胆怯。

　　“光儿，这些日子，你都在父皇身边么？” 她尽量舒展神情。

　　霍光双目微动，口吻却轻轻淡淡：“霍光年幼，平日里进宫也只是到后阁做些抄写、整理的活儿罢了，陛下偶尔会过问一两句而已。”

　　刘妍笑道：“是啊，你还是个小孩子……” 随即又面色一凝，眼光不由放远：“据儿他…不同样也只是个小孩么...”

　　霍光已然听出了什么来，就算他走不近核心政要，可宫内众人惶惶不安也想必都是因为同一件事，他也是知道的。当下了然之后，他顿了顿改口道：“霍光能在宫内行走，都得益于兄长，陛下也是因为兄长才爱屋及乌看重霍光…”

　　刘妍一愣，以为他这番提起又是因为心中委屈或遭人话柄，忙劝道：“话虽如此，可光儿你比起他，倒是更心细、更稳重…”

　　“兄长万众瞩目，担负重任，往往不能顾及方方面面，做弟弟的便更应该帮着他，尽力周全…” 霍光细细看向她，口中句句顺理成章，心中也似笃定一般。

　　“光儿真是个好弟弟。”刘妍听着，只觉得他如此懂事，心中欣慰许多，也没察觉出他话中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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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收到卫青和霍光的两封书信，正于河南属国一带巡视的霍去病当即快马加鞭回往长安。霍光信中寥寥几句，言语稚嫩，却已悄然点出要害，而卫青的亲笔更是蕴含深意，他只一看便全然领会朝中大局。

　　府中居室内，霍光候在一侧。霍去病一时沉默不语，心中却思量正酣，舅舅在信中已全然向自己交托清楚——他身份敏感，已首当其冲受到天子冷遇，且内朝千头万绪，三军备战正值关键，这时候腾出空出面关心太子，反倒会落人口舌……

　　这样一来，接手的自然得是自己这个外甥。

　　“哥哥是怎么想的？” 霍光出声询问。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绝不小…先不较其他，圣心不悦的起因是太子不喜对匈奴过多用兵……这一点往大了处说就是违背国纲和时局所向，难保不会成为某些不臣之心动摇太子地位的把柄…”

　　想到早前天子如何明确自己的责任，他又不禁深深看向霍光道：“如今你在宫里的时间比我更多…你也要知道，除了陛下，你应还是太子这边的人…”

　　霍光点点头，他早熟得厉害，当然明白霍去病的用心，而现在，除了学习历练和帮助洞悉圣意之外，他在宫里的使命便又增加了一项。

　　兄弟间谈得七七八八，就在这时，听到门外有人来报：“将军，萧姑娘想请您去她那儿一趟。” 霍去病无奈闭了闭眼，双手撑起座椅站起。

　　“其实还有另一事……” 霍光及时喊住他，若有所思般抬起目光：”府里这位萧氏自然是最该多多照看，但是其他人…哥哥是否也应该花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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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至上林，盛大皇家卫队跟随天子策马围猎，一时间群情激昂，猎杀奋勇争先。

　　忽有人驰马冲出，一路狂奔的同时挺身拉弓，顷刻间，三箭齐发命中，远处三只猎物皆入其囊中。转身回眸，山谷丛林间那一个傲气逼人、熠熠生辉之态，除了佼佼骠骑谁还会有？

　　众人纷纷惊叹，这骠骑沙场奇袭孤军深入可谓一绝，没想到骑射猎捕的技艺也一样高超，可这人向来很少参与游园打猎之事，甚至曾经放话讥讽曰唯有杀不了敌打不赢仗的人才愿意在动物畜生上显显身手……这段日子他远在异地都不曾入朝，怎么今天终于在这儿现了身…

　　天子远远视之，正为这不请自来的家伙感到奇怪，忽见那人一声悠扬口哨声，另一匹白色骏马随即闯入视线之中。那马儿看似还未成年，身躯小了不少，却见其一身纯白胜雪，元气勃勃，再定睛一看，那马上还坐着一稚子，不正是自己年仅七八的太子么！

　　据儿何时会的马术？他这个父皇竟不知……

　　霍去病驾马护着太子奔走到御驾跟前，又带着太子下马后，俯身一跪：“臣拜见陛下！”

　　“儿臣拜见父皇……” 小刘据的声音明显还透着丝丝胆怯。

　　“太子怎么来了这里？骠骑将军，你擅自带他来的么？” 天子锁眉，想到早前那事，心中自然还有火。

　　“回陛下，” 霍去病沉着答道：“属国一行，臣挑选出了数匹精壮战马，而其中一匹虽还是个小马仔，但属性颇佳，灵气逼人，臣便想拿回来赠予太子殿下最合适不过。今日听闻陛下上林游猎，正好借此机会让太子一试，便自作主张带着太子来了。”

　　“你……” 这倒是有理有据，天子也不晓得该不该怪罪他胆大包天:“那太子的马术，也是你教授的？”

　　“是臣所授，但最主要是因为太子殿下聪颖好学，马上功夫很快就顺手了，陛下刚刚也看到了。”

　　天子此时眯起双眼，目光辗转流连于下方二人之上，这小子，说话也太讨巧了些……

　　“据儿，朕问你，为什么要跟你去病哥哥来这儿？” 他转向另一个，倒要看看几岁的孩子是怎么答的…

　　“启禀父皇，因为儿臣，儿臣一直崇拜去病哥哥，去病哥哥是抵御外敌，扬威大漠的大汉英雄……儿臣想从骑马开始练起，长大了和去病哥哥一样强，那么敌人就不敢来欺负，到时不用打仗他们就跑了…”

　　天子怔住。

　　若这仗一代一代地打个没完，难保不会重蹈覆辙，走上穷征暴敛的老路，且自己集大汉建国数十年之功力向匈奴出击，不正是为了能够一劳永逸，不留后患，造福千秋后世么……这才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功业！

　　他的目光投射到刘据紧张却诚实的神情之上，心间竟升起一片释然之情，仰天大笑数声，再垂首已是面目爽朗：“说的好哇，朕把仗给你打完了，以后轮到你，自然无需再打！”

　　三言两语，父子隔阂就这样顷刻间化为乌有。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霍去病暗道。

　　接着他更进一步：“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上回河西归降而来、名曰日磾的那个休屠小王子？臣已观察他良久，觉得他在黄门署饲养马匹很是得力，对马术也颇为精通，所以臣为太子考虑，是否可以命此人日后常伴太子骑射，也可多多为太子讲述各类塞外见闻……”

　　“准了！你看的人错不了！” 天子大为激动，霍小子的举措是真入了他的心，说罢话锋一转，再次对小刘据悦然：“老子的天下以后都是你的，你可给朕好好学！”

　　霍去病带上刘据，一大一小在山间前行，小刘据侧头道：“据儿多谢去病哥哥，我还以为父皇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太子哪里的话，是陛下明理，而太子你也说得在理…” 他面上灿烂，勾起嘴角，心中却思量到另一面。那个日磾，年纪轻轻，实有才干，他早打算好好为自己所用。看人用人这种事，骠骑算是新手，但并不表示他除了打打杀杀就做不来别的事情，经过陛下点化，他已然开始用心起来。

　　“但是这匹马是去病哥哥训练得好，它听你的话，所用才安安稳稳让我骑着。” 刘据天真无邪，心中佩服霍去病极了。

　　“好据儿，要记得，这可是你和去病哥哥之间的秘密。” 霍去病眼中精光跃动,脸上却是一副哄弟弟的灵怪表情：“据儿还要真正学会驾驭这小马仔才行，否则一旦去病哥哥不在你身边，可就要露馅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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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复宠的消息很快便传回宫中，同时还有因骠骑狩猎出彩，陛下大加赏赐。总之是圣心大悦，宫中一度紧张的气氛也终于消失不见。

　　椒房殿内，一席宫人人手一件赐赏进进出出。

　　“这些东西，都是陛下这次赏赐给去病的？” 卫皇后不由讶异。

　　“回娘娘，正是。” 霍光从旁作答。

　　“那怎么会送到这里来？”

　　“哥哥说，这些赐赏大多是出自上林的珍稀野味，他觉得娘娘更需要拿来滋补，且又逢长公主进宫不久，于是便决定都送过来。” 他那位兄长着实没标准，明明他自己是最介意吃在嘴里的东西的，听说哪怕在外打仗也会讲究个没完，现在家里还添了个孕妇，他却把山珍海味拱手送了人去……

　　偏殿内，只余刘妍和霍光两人。

　　“你说他…有话带给我？” 她虽不晓详情经过，但前后联想一遍便明了一定是那人的出力才化解了弟弟的危机…也只有他可以。

　　“是…” 霍光想起，今日出门前，他看到自己的哥哥一人在房内怔怔不动，眉目间出入着少见的惆怅和遗憾。他几乎习惯了这人入怀天下的强势，哪怕是再平常的说话做事都带着睥睨或者冷酷，但那一刻，他只觉得这人是个孤单绝世的独行者……在他真正的私人时间里。

　　可是后来，当听到哥哥同自己说的话时，他顿时就全明白了，那份惆怅和遗憾究竟从何而来，当然，他还看到了一颗至诚至性袒露无疑的男儿心——

　　“你代我告诉卫长公主——

　　“小时候的承诺我没有忘，只要我还在，这天就塌不下来。”

　　这句短短的话里，有他们的过去，有他们的未来。

　　“……只要他还在，这天就塌不下来。” 霍光轻轻念出声来，他看到面前的美丽公主泪水溢满眼眶。

　　再一次，他确认了自己的守护是对的，虽然他的感触其实还有更多，比如,他悄悄地把从第一次见面就积存在心的那个美梦埋葬得更深，比如，他对渺小的自己的落败而心服口服……哥哥和姊姊，他们不在一起，但其实从来没有分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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