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倾国

　　曾记乌衣恨之六岁能骑射
　　我坐在偌大的宫殿中，听着风肆虐横行的声音，看那一盏盏整齐排列成莲花图案的灯忽明忽暗，我拨着琉璃佛珠静静地念往生咒。
　　一遍，十遍，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听云龙寺的高僧破云大师说，只要诚心为心爱的人念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遍往生咒，那么即使那个人满身罪孽，也能免去偿债之苦，安然进入轮回往生。
　　“娘娘！娘娘……”
　　大殿的门轰然被撞开，一个小宫人跌跌撞撞扑了进来，一头扎在地上痛哭流涕。
　　“娘娘，三位国舅爷为国捐躯了！！”
　　手指按在佛珠上略一停顿，我听那小宫人跪在层层纱幕后哀声恸哭，我喃喃念着往生咒，缓缓闭上双眼。
　　我忽然——感觉到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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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年前，我出生在武将世家乌家，我的家族承袭百年辉煌厚重而沧桑，父亲就经常对我们说，“为了家族的荣耀！”
　　我叫乌衣，名字是娘给我取的，娘在被人用小轿从侧门抬进乌家成为父亲的第十一房小妾前，是个教书先生的女儿，多识几个字的娘在这个尚武的家族中自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幸好有我陪着娘，还有哥哥。
　　我的哥哥，名字也是娘给取的，单名一个倦字，排行十四，下人们都称他十四少。
　　父亲还有别的妻妾给他生的二十个子女，然而我惟独喜欢亲近这个同母同父的哥哥。
　　这个家族尚武，父亲对谁都硬脸冷情，哥哥却更像娘，性子温和如水，对谁都亲切友善。府里下人都说，“十四少是最没有少爷架子的主，蔓菁侍侯十四少，真是前世修来的福。”
　　蔓菁是哥哥房里的大丫头，听归乡的老总管说，那年宣江下游龙王爷发怒，一夜之间淹没了大半个亡蔓国，许多亡蔓人北上越过边界进入皇朝讨生，不少人为饥饿所逼卖子卖女，蔓菁就是被爹娘卖了，转了几手卖进乌府的。
　　蔓菁刚来时，瞧不起外族人的兄姊们总是欺负刁难这个小丫头。有一次四兄长做得太过火，蔓菁被吊在后山的林子里三天三夜，实在看不下去的下人偷偷跑去求刚陪娘从庙里回来的哥哥。哥哥心软，救了蔓菁却被父亲以忤逆兄长为名罚跪了祠堂六天七夜，从此哥哥的腿脚落下了隐疾。
　　娘守着昏睡的哥哥，轻柔地捋过哥哥发汗湿濡的鬓发，默默地流下了泪。
　　娘说：“是娘没用，保护不了你们兄妹俩。”
　　年幼的我依偎在娘的脚边，把头靠在娘的腿上，没有说话，紧紧握住娘温暖柔弱的手，心里却暗自发誓，今后由我来保护娘和哥哥。
　　于是，我独自趁夜求见父亲。
　　天空大雨滂沱，八岁的我跪在雨中冻得嘴唇发白，我咬牙不肯哆嗦，双眼瞪得鼓圆死死盯住父亲一夫当关楼紧闭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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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五岁那年，皇帝驾临乌府，少不知事的我被兄姊设计惊了圣驾，父亲喝令左右拿下了我，懦弱的娘跪在地上抖得不成人形，其它房的夫人和她们的子女冷眼观望，只有哥哥一个劲为我求情，把光洁的额头都磕破了，朵朵血花印在青石砖上。
　　看着那斑斑血迹，被五大三粗的男人粗暴地按在地上都没有哭的我，咬唇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祸是我一人闯，不要累及我哥哥和娘，要杀要剐，冲我一人来好了！”
　　皇帝也想不到，一个五岁的女娃娃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拼命抬头对上皇帝深沉的眼，皇帝不动声色地与我对视良久，然后移开了目光畅声大笑。
　　“不败将军威震四方，果然虎父无犬女。好！好！好！”
　　皇帝大喝三声好，父亲带着一家老小跪地高呼皇上万岁万万岁之类的话。皇帝扬手，居然亲自走下来扶起了我，我懵懂地瞧着这个黄袍天子，他对我笑时眼底却一片寂凉。
　　“乌亲家，好福气啊。”皇帝走前，对父亲说，“明年秋猎，朕要看到她。”
　　乌府的后辈们都说我是因祸得福，从此父亲只亲自教导我，兄姊们一个个羡妒交加红透眼，其间我所受的苦却只有哥哥和娘知晓。
　　“娘，小妹醒了怕是肚子要饿了，您能给小妹煮碗粥吗？”哥哥说，扶起了娘。
　　娘擦着泪，强自一笑，“对对，小衣怕是饿了，娘给小衣煮瘦肉粥去，小衣最爱吃了……”
　　看娘念叨着出门忙碌，哥哥低低叹气。
　　“衣衣，现在可以哭了。”
　　再也忍不住，我翻身爬起，缩在哥哥的怀里失声嚎啕。带了一身的伤，哥哥想抱我却又怕弄疼了我，几次不知把手放在什么地方，终是只能低低叹息。
　　“衣衣，对不起，哥哥保护不了你……”
　　不对，不是哥哥的错！我摇头，泣不成声，只能紧紧揪住哥哥的衣，告诉自己为了哥哥和娘，明年秋猎到来前，我一定要让父亲满意。
　　我不是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父亲身边的武师却说我很是有天分。
　　三分天分，七分苦练，翌年秋猎前半个月，我终于一箭胜过武师，获得父亲首肯。
　　然后，我跟父亲去参加秋猎。
　　在那一个月里，我所见的参加者皆为男性，听说我一个小女娃娃是皇帝特别关照的，那些王公贵族的公子们对我既好奇又鄙夷。
　　“那里来的黄毛丫头，人还没有弓高，竟敢来此撒野！”
　　被一党锦衣公子堵住，我咬唇，停步不语。
　　“小妹妹喜欢玩，哥哥们就陪她好好玩玩。”
　　一个矮胖的紫裳公子笑得露出一口黄牙，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伸了手就要来抓我。
　　我很怕，我其实很怕！从小到大，第一次走出乌家，父亲只把我带到这里来就去视察猎场守卫，我一个人面对这么多陌生人，哥哥和娘都不在我身边，我怕得想逃。
　　可是，我不能逃！
　　我给乌家丢了脸，父亲不会原谅我的，我不怕父亲的家法，我只怕连累哥哥和娘。
　　“你敢碰我，我就废了你这只手！”我握紧腰间的小弯刀，盯住紫裳公子一字一句说，冷眼扫视这群远远比我强的公子，我估量着他们里谁是最强的。
　　如果不得不动手，我就先杀了那个最强的立威。
　　一手扣住弯刀，让对方将注意集中在刀上，我暗地里以另一只手准备好毒针，一旦他们出手就用“绣女千红”一击必杀那个最强的。
　　跟随父亲出发的前一天，脸色苍白的哥哥来到我的屋里把一只小指大小的铁筒子交给我，告诉我遇到危急情况时防身之用。
　　“衣衣，别看这玩意小，它叫‘绣女千红’，发射时能射出千枚细如发丝的毒针，即使是头老虎，也伤不了你分毫。”
　　我不知哥哥从哪里弄来的厉害暗器，看哥哥那毫无血色的秀雅面容，我想问了哥哥也不会告诉我。
　　那是哥哥的秘密。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为了给我找“绣女千红”，哥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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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颗大颗的雨滴打在脸上很疼，我看着一夫当关楼的门扉缓缓开启，父亲负手跨了出来，站在屋檐下像山般坚定，却不说话只是冷漠地瞧我。
　　“我知道你要什么！你发誓不再碰哥哥和娘，我给你！！”
　　雨声很大，我扯了嗓子在雨中叫喊。
　　父亲眼角微微跳动，不曾招呼，翻掌便是一招排山倒海向我推来。
　　我蹬地腾空堪堪避过强劲的气流，方才跪的位置砖石碎尽地面凹陷。霍然抬头，我在那个男人的眼里捕捉到杀意。
　　为了哥哥和娘，我不得不和这个男人做交易。
　　即使他想杀我！
　　“民间皆传，‘乌家有女六岁能骑射，驭马飞驰而百步穿杨，皇帝甚是心喜，赞此女堪为皇家媳’。你既要权势又要忠名，你以为，你其他的子女能给你吗？”
　　那个男人抬手，凝聚了红气在掌心，狠厉的双眼死死盯住我，却迟迟没有再出掌。
　　看着他掌心的红气渐渐淡去，我知道，我赌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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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强的，我认定了是一直站在人后的黄衣公子。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一句话，亦无起哄，只是静静地隐身在人后冷漠旁观。
　　后来，我很庆幸，那天我没有使用“绣女千红”，因为那个被我认定最强的人，正是当时的太子爷！
　　杀了太子，哥哥和娘必被牵连。
　　“有本事，明日赛场上见真招，本宫倒要看看，你这小娃娃有几分能耐。”黄衣公子一句话，顿时化去紧张的气氛，只听他朗声一笑，竟对我拱手一礼，“乌小姐，失礼了。”
　　他笑起来的模样，倒和哥哥有几分像，我不觉回以一笑，暗暗收起了铁筒子。
　　父亲回帐后，问我一天怎么过的，我老实地说出了一天的生活，心下为父亲竟关心这些偷偷欢喜。听了后，父亲沉吟良久，对我吩咐，“往后见了那黄衣公子，不可再像今日莽撞。明天的比赛，见了黄衣公子要对他礼让，方方面面都不可赢过他。”
　　第二天是子孙辈的狩猎比赛，参加的人都是王公大臣的子孙，看样子最年轻的就是我，第二年轻的正是昨天的黄衣公子。
　　“乌小姐。”骑在高大彪悍的白马上，黄衣公子扯了缰绳缓缓靠近些，对我温和一笑，又让我想到了哥哥。
　　“有礼了。”我对像哥哥的人，很有好感，一抱手，回了过去。
　　他但笑不语，待号角一吹响，他紧紧跟在我身边驾马冲进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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