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觞随波

作者:惜夕西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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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远天涯近


      秋雨初霁,晋王赵光义看着天边暮霭沉沉,转过身对慕容延钊说,“收兵吧”。泽州已经攻下,皇兄亲领的兵马已经返回汴梁。这是建宋以来的第一仗,赢得漂亮,光义却忽然觉得提不起精神来。他领着骑兵缓缓而行,铁骑踏着泽州的废墟,西陲的日照把残垣的影子拖的很长。

      忽然他看见一户倒塌的土屋旁,有一女子不省人事卧在井边。见她容貌娇美,光义心中一震。他下马走近细看,幸好她并未受伤。光义脱下自己的战袍裹起她,将其抱起,带回王府。

      她一日之后方才幽幽醒转,却发现自己睡在金碧辉煌的皇家床帏里。光义问她姓名家址,原来她姓冯,乳名玉姨,在这场征战中与家人失散。光义悦其貌美,又因是在战争中相遇,遂以一幅战袍为聘,娶为玉妃。玉妃却终日杏脸凝愁,桃腮带泪,常常多日无语。光义以为她新失家人所以如此,反而愈加宠爱

      ……
      次年,建隆二年,玉妃早产,生下一个小公主,当日恰逢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光义喜不胜收,加封为端阳公主。但到了那天深夜,玉妃忽然大出血不止,太医们也束手无策,光义含泪抱着小公主,握着玉妃的手答允她必尽此生之力好好照顾端阳,玉妃将颈上所挂的一块血玉解下挂在小公主的脖上,她一颗清泪滑落,滴在女儿稚嫩的脸上,倏忽飘然而逝。

      一日之间,光义从大喜跌到大悲,遑如隔世。他恍恍惚惚走出大殿,深黑的夜空里没有繁星,只有一钩缺月。他在风中伫立了一夜,只听得婴儿的哭声响彻王府。

      新月钩寒情,人远天涯近,如果可以选择,他只想还能够守在玉妃的身旁。于是此后,每次听见婴儿啼哭,光义定会想起这个夜晚

      ……
      赵光义怜惜端阳无母,兀自宠爱有加,端阳在宠爱之中渐渐长大。晋王府上所有世子公主都须以“父王”毕恭毕敬的称光义,只有端阳可以撒娇地叫“爹”。王府里,她只和三哥恒儿最亲,形影不离。一个是白龙褂,一个是紫金袄,府里人总能看见这两个少年成双成对的出现。她渐渐出落得玉质柔肌,体态身影愈发得像她的母亲。有一日赵光义下朝回府的时候远远看见她从回廊里走来,不由呆住了,心旌摇摇,“是我的玉妃么”。她行走轻盈,环珮丁东,犹如半露新荷,半掩芙蓉。

      待端阳走的近了,她娇滴滴一声“爹”,光义才如梦中舒醒。端阳牵着父王的手问:“我颈上的血玉正反两面刻着‘贵’‘重’二字,爹,什么意思呀”,光义笑笑说,“当然是说你生来富贵,在父王心里重于千金啊。” 端阳嫣然一笑,甩着珠辫跑开了。

      端阳天资过人,又因深得父王的青睐,从小和恒哥哥一块儿念书作文,十二岁上便常常和恒哥哥一起坐在光义身旁,听几位翰林学士和他讲论时局世事。大臣们背后时常谈论,端阳公主惜为女子,不然日后必可为国之栋梁。

      但代国公潘美总持反对意见,“所幸她为女子呵,不然又怎么能和世子这样融洽的相处呢”。他向赵光义建议说,习些琴棋书画更为适合女子,因而赵光义常将端阳公主送到潘府上,让她和潘美之女一起由潘夫人亲自教导古琴、刺绣。

      但每次送端阳回宫的时候,潘美常常拗不过端阳的撒娇,只得带她去京城外的皇家猎场再教她些骑马射箭,潘美总是胆战心惊,公主骑马时若出点什么茬子,他又怎能担当。但是端阳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远离宫闱的禁忌、亲昵在山水之间。

      每一次让潘美这样偷偷带她溜出来骑马,都已是黄昏之时了,她时而纵马狂奔,时而束缰孑立,红色的夕阳掠过草原,浅射入她的眼眸,映着她粉颊,在草原上留下婀娜的倩影。

      但她毕竟马技不高,有时也会被马儿甩下马背来。每次潘美惊慌失措的冲过来营救的时候,她就咯咯地笑他那慌张样儿。

      ……
      到了开宝九年,宋太祖驾崩,赵光义以御弟之尊继位,得成大统。继位后他即筹措着要为端阳寻一乘龙快婿,端阳始终不肯,光义也就把这事搁置下了。

      次年五月,又逢端阳的生日与其母后的忌日,赵光义在这一天从不上朝,又不由自主地带着端阳走到玉妃从前的寝宫。

      桃花依旧影疏,人面不知何处。光义推开宫门,在里面呆坐了半日,从前玉妃娇妩可人的模样似乎就在眼前行走。

      端阳则在母后的卧房里整理旧物,忽然好些一般大小的金箔片从衣什中散落,“这是什么呀?”

      光义闻声走了过去,帮她一一拾起,发觉这些金箔都是大相国寺的祈福签,竟是从建隆元年秋天到建隆二年每月一签,细看之下,上面所刻名讳是,“杨业,字重贵”,他却想不起这是何人。

      半月后,潘美平定了陕帅袁彦凯旋而归,赵光义召集群臣商讨下一阶段攻伐之事,光义想起太祖曾在开宝元年、开宝二年和开宝九年三次出兵北伐北汉,但都被辽的援军击败,无功而还。便说,

      “当下之策,还是与辽议和,安定北方,将精力用在南方,虽然南唐新灭,但两浙的吴越王钱俶,漳泉二州的陈洪进都还没有归顺,等统一江南之后,再回头去灭北汉与辽。”

      众人都认为这个策略非常正确,但辽人也不傻,何况他们兵强马壮,强于北宋一等,岂肯议和。光义深深地叹了口气,靠在龙椅的扶背上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重又直起身来,说道:

      “联姻。”

      很快赵光义便昭告全国,端阳公主将远嫁辽主耶律贤,宋辽二国从此将为秦晋之好。这出乎很多大臣的所料,呼延赞、潘美等更是强烈反对,他们心知端阳是光义的最爱,但此去辽国,凶多吉少,更何况所有的计划都是为了几年后再返攻北汉与辽的,到那时端阳岂非岌岌可危。

      光义听他们劝了很久,没有说话,只是眼眶都湿了,最后他挥了挥衣袖,无力地说道,
      “退下吧,朕意已决。”

      端阳听说这个消息时,脸色一白、怔怔地在妆台前坐了两个时辰,追往事,叹今吾,看着墙上挂着的御赐缺月玉萧,和满屋父王赠的字画,却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恍如噩梦烟弥。

      酉时的钟鼓响起的时候,她蓦地站了起来,飞奔到三哥太子恒的宫中,她已经不敢想象该如何面对父王了,更没有勇气直接去求父王。她有那么多的委屈和理由想让恒哥哥替她对父王说,但看见恒哥哥熟悉的脸庞时,却哽咽说不出话来,眼泪已经噗漱漱地流了下来...

      千般离合悲欢,人间路难,从前从未想象过的未来浮过她眼前。恒还不知道这件事,因而不知所以,正要详问安慰的时候,许公公忽然带着圣旨来到。原来太子恒将届弱冠,父皇与母后商议后已为恒择定潘美之女为太子妃。

      这正是恒多年来的心之所想,恒喜出望外,觉得以后梦中都会贪笑了。忽又想起妹妹正不知在为何事伤心,赶忙抿住笑容,转身欲劝,却见她咬着唇,面色戚白,她看着恒,看着他手中的圣旨,没有说话,眼睛潮润着失望的光,强忍的哭泣最后交扎着一声轻唤,
      “哥...”

      恒欲拉她的手,她摇了摇头,忽地起身夺门而走,逃离了太子殿

      ……
      很快占定了吉日,太平兴国二年八月,恒迎娶太子妃。端阳也在那一日启程离开汴京行往辽上京。

      宫闱的那一头喜气洋洋,宫乐喧天,十六人的喜轿纵行大内。这一边上,端阳的随扈婢女虽也都着红装,但气氛却很寥寥。皇帝皇后都在正殿接受太子太子妃的跪拜,潘美、呼延赞及一干重臣亦云集太殿,为新人鉴礼。

      端阳回首再望一望熟悉的玉楼朱阁,心知没有人相送,料想也再不会回来,好在眼眶干干的,没有眼泪涌上心头。

      与她最要好的婢女凤儿哭着跪在地上,求端阳带上她,“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公主,你怎么忍心不让我陪你?”

      端阳微微笑了一下,取下发髻上的一枚珍珠摇,送给她说,“傻人儿,又不是去闹儿玩儿的,有什么好做一块儿的。去给我献愁供恨么?”,说完涩涩一笑,放下喜轿的朱帘,不愿再多看。

      一月之后,端阳一行到了上京,一路风尘,各种孤独,而那一日应是辽主婚娶之日,全城却没有什么喜庆气氛。进了辽人的宫殿,侍官让端阳下轿行走,但因头上披着喜帕,她看不见周围的样子,只觉得整个王宫很静,静的让人觉得空气都有些浓稠。

      走了好久才被引到了某一处殿堂,她立在殿中央,仍是没有听到有人说话,忽然她听见有人从殿堂那一端疾步走向她,忽地,一把揪下她的红头巾,喝道,

      “最恨南人遮遮掩掩,装清高,遮羞耻!”

      那人说完将头巾远远地扔到地上,哼了一声又走回辽主的龙椅旁侍立。

      端阳的随扈们早被这一路死寂弄懵了,这一下子,更是有几个侍女惧怕得哭了起来。

      端阳没有作声,默默地也取下了头戴的金鹊凤冠,本来拢的很漂亮的螺髻随之松了下来,三千青丝,如云散雾绕,披在她温馨如玉的肩上。她见辽朝的文武百官站立两边,知道今日不是婚宴,可能更像是一场审讯,如此的见面礼出乎她的所想,但也并非全不在意想之中。

      辽主耶律贤狠戾地盯着这些南来之人,她们穿着华丽,其实、却如无依之浮絮。他冷笑道,

      “‘联姻’!你父王做得好大春秋美梦!辽人都傻了么,他以为送一个女儿来,将来他就能骗我一国江山!”

      说着他随手从一旁成堆的嫁妆箱里抽出一件玉合卺杯,把玩着说,

      “听说你还是他的最宠,我看也不见得阿,区区一百随从,五十婢女,我嫁一个丫鬟或许还会多些...又或许,他也知道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他拍案对群臣道,
      “这些南人连年与我为敌,侵我疆土,欺我百姓,此仇可消?!还有脸自己送上门来,大唱秦晋之调!我就先杀这些随从婢女祭我辽人白流之血!”

      一时间朝堂上乱作一团,那些婢女被辽兵拉扯,吓得大声哭泣。忽然众人听端阳说了一声:“不要……”

      她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殿上又静了下来,耶律贤很是得意,还以为宋朝的公主会装什么刚烈呢,才一个回合就先求饶了。

      端阳望着陌生的辽主,极力想镇住自己的神魄,但还是不能完全做到,只好又稍稍低了眼光,侧着头说,“他们不是宋民,他们都是辽人... 都是惧于战乱,从边境上流落在宋境做贩夫走卒讨生活的...”

      耶律贤听说,眉一低,心想此女虽语音柔弱,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心思深沉。难道她没有离开宋廷时,就早已知道在这貌似喜庆的联姻伪像之后,是两国对立无解的仇恨残酷么?

      不待多想,耶律贤即命侍官核对旗号部落,果然这些男女都会说流利的契丹语,部落祖籍亦可循,都是两个月前才被端阳公主征入宫中拟为护送队伍的。于是耶律贤也只好说,“都各回原籍吧,不要再去宋境了。更不许把今天的事张扬,否则我叫你们比南人死的更惨。”

      众人战战兢兢地赶紧退了下去。有一个年岁小的,因和端阳处了这许多日子,有些不舍,跪求辽主留下来伺候她,端阳听了脸一红,连忙故作愤恨道,“我最讨厌被你们伺候!”那女孩也只好悻悻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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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年前在一个小论坛上发过这个短篇,haha, 现在回看把偶酸到,拿出来当泡菜酸酸别人:)
    当时在小论坛上偶的注册ID为:exce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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