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崭新人生

作者:童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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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曲小生赵独芳


      对于生母,纪禾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因为在她的生命里,生母并不是一个必须存在的人,相比之下,后母似乎比生母更加重要。
      不管她有多少比爱恨更加复杂的情感,至少,她从未抛弃毫无血缘关系的纪禾。
      纪家老一辈都是地道的黑土地上的农民,到了纪禾的父亲纪宝华这一代已经进入了贫农身份最高的年代,由于是所谓的“根正苗红”子弟,纪宝华倒是进学校念了几年书,而后才真正从乡村出来,进了镇上唯一的国有化肥厂车间做工。由于单位是小型企业,且效益不怎么好,因此工资也不高。
      纪禾的后母陈艾是小学里教学前班的老师。这个时候的小学老师并没有清楚的学科限制,了解一点皮毛都可以从语文教到音乐。
      镇上没有幼儿园,只有学前班,因此差不多大的孩子都送进去了。每个学前班里有两个老师分管全部的教学任务,陈艾便是其中之一。
      陈艾在嫁给纪宝华之前有过一段三年的婚姻,由于男方嗜酒成性,经常在喝醉后对陈艾拳脚相加,所以陈艾不堪忍受家庭暴力而离婚。随后经人介绍认识纪宝华,两人对彼此的印象不错,熟悉之后便去民政局领了证,在家里低调地办了桌酒菜算是正式结婚。
      如今,日子平静如流水。
      纪禾眯起眼睛,望着远山上并不刺眼的太阳。
      再次拥有生命,饶是她再淡定也狂喜过。
      在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奔跑的时候,她喜极而泣,哭得无法自抑。
      再次拥有双腿,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那种可以动腿动脚的感觉……
      纪禾虔诚地感谢上苍,心中的激动无法用语言表达。多少次,她从睡梦中惊醒,真真实实感觉到下肢的存在,对着黑暗流下眼泪。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自己失去双腿。她要去学校念书,从小学到大学。她要走遍曾经只在报纸杂志上看到的地方。她要大胆地去尝试所有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
      她会好好等着宋衡。
      这一世……
      “禾儿!”
      一个年迈的声音拉回了纪禾的思绪。
      隔壁粗糙的木门已经打开,独居老人赵独芳拄着拐杖拖着一张凳子挪出来,放好后朝纪禾笑眯眯地招手。
      纪禾一笑,立刻起身朝那里跑去。
      赵独芳,著名老一辈昆曲表演艺术家——当然,这个著名也仅限于六十年代前。
      赵独芳出生于民国时期,苏州人,跟随当时戏班子里的头角儿学戏长大,而后凭借《墙头马上》中小生裴少俊一角红透昆剧界半边天。建国后五十年代中期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于是文艺领域出现了好戏连台,异彩纷呈的局面。赵独芳这时虽已过青年,却仍旧出演了一系列叫座的昆曲,直至家喻户晓,风光无限。
      而后,动乱爆发。曾经的经典剧目变成了宣扬封建思想,讴歌才子佳人,鼓吹爱情至上的“大毒草”被批判。赵独芳立刻被划归为黑七类,被下放到东北这个当时还是个小乡村的地方进行劳动改造。无止境的游街,谩骂,批斗成了赵独芳生活的主旋律。抄家殴打,让他交代所谓的罪证成了家常便饭。
      ……
      晚年的赵独芳,妻离子散,没有拍过什么照片。唯一的黑白照便是他站在凳子上,光着头,穿着灰色破旧的棉衣,臃肿而滑稽,因为身后绳索捆绑,他佝偻着腰,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白底黑字写着“牛鬼蛇神”,身后看管他的少年人意气风发,而他看着镜头,仿佛感觉不到身边发生了什么,只是佝偻着,佝偻着,额头上皱纹尽显。
      改革开放后,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全面展开,可即使再全面也覆盖不了全国各地。当年粉面春风的英俊小生,如今已经瘸腿孤寡的老人,被彻底遗忘在了这一个角落。
      赵独芳曾想回故乡,托人去找以前的家人,等到的只是杳无消息的失望;而政府对于户口反签的处理迟迟不能落实,他如同其他众多从上海来的知青一起,被迫永远留在了冰封雪飘的北国。
      上一世,失去双腿的纪禾无法上学,且家人顾及不了,便经常将她放在邻居这儿,整日里与这个独居的老人呆在一起。一个跛子,一个截肢,正好凑成一对终日坐在门前作伴。
      上一世,赵独芳因为身体在动乱中被彻底败坏,而后没有保养,很快大病小病不断而离世。他的遗照,便是那张被绑住的黑白照。来帮忙丧事的邻里,没有人敢盯着那照片上人的一双眼睛看。因为那双眼睛让人说不出的……心酸沉痛。
      赵独芳去世将近二十年后,青春版《牡丹亭》让昆曲这一古老的剧目重新回到人们关注的视野。赵独芳作为昆曲的重要现代奠基人物,被媒体报刊提到了世人面前。在一轮广泛的寻找之后,人们才无不遗憾地了解到这位艺术大师早在多年前疾病与穷困交加中离去。
      那时的纪禾,坐在轮椅上,看着电视里光鲜亮丽的主持人故作沉痛地讲述赵独芳的悲喜人生,红了眼眶,只觉人世炎凉。讽刺,极大的讽刺。
      而这一世……
      纪禾能做什么?
      “禾儿,要爆米花不?”
      赵独芳粗糙干裂的大手从背后摸出个装着大米的小盆子叫她。小镇上的方言并不是正宗的东北话,而是带着本地的特色,比如叫人名,总是单字单字的叫,拖着长长的音调,后边的“儿”字弱化得几乎听不出来。赵独芳在此多年,早就学会了当地话。与大人相处相比,赵独芳更愿意逗弄小孩儿,只是镇上其他那些孩子看到他拄着拐杖的模样,苍老如橘皮的脸便吓得跑光光了。赵独芳总是站在门前,头上老旧雷锋帽的护耳以一种奇怪的弧度翘着,身上的军大衣厚重夯实,一根拐杖被常年磨弄得光滑发亮。他看着小孩子飞跑的方向,那样的神情,像秋天飘落的枯叶。
      纪禾扭头,看到那小盆子,乖巧地点头。“要。”
      “好!咱们去炸爆米花。”赵独芳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牵着纪禾笑眯眯地往街上走。与他亲近的小孩子算来算去只有纪禾。而赵独芳也颇为疼爱这个小丫头。
      80年代,市面上还没有以后那种可以边看电影边吃的桶装玉米爆米花卖,用大米做爆米花的老头每隔十天左右便在镇上出没一次,带着个黑乎乎大肚子的炒爆米花机。安放好家伙后,不用吆喝,各家各户的小孩子就眼尖地奔回家扯着大人端着一小盆子大米过来了,排好队,带着几角钱,看老头熟能生巧地摇着把手,撒一把糖精,机器里爆米花砰砰直响。
      等炒了一盆爆米花,赵独芳带着纪禾往回走。
      “赵爷爷,你用艾叶泡脚吗?”
      “泡脚?”
      “嗯,电视上说艾叶泡脚对身体好。赵爷爷也泡脚啊。”曾经的迫害是改不了的,可是若是从现在开始保养,应该也不迟吧?
      赵独芳笑眯眯地拍拍纪禾的头。
      “纪禾,怎么又跟赵爷爷出来买爆米花了?”
      远处陈艾笑着推自行车走过来,一身灰色衣服,脑后编着一条乌黑的辫子。
      纪禾叫了一声妈妈。
      “这孩子,不知吃了多少次了,每次都是赵爷爷付钱。”陈艾摸摸纪禾的头。
      “没事,是我老头子要带丫头出来的。”赵独芳弯腰,让纪禾自己从盆里掏一把爆米花,直起身来问陈艾,“这么早就下班啦?”
      陈艾帮忙接过盆子搁在自行车前面篓子上:“准备去县里买些东西,纪禾的龙牡壮骨颗粒吃完了。”
      赵独芳点头,牵着纪禾一老一小往前走。
      纪禾望着前方悠长的巷子,低下头咬住了唇角。
      “禾儿,想不想跟妈妈一起去县里?”
      “要。”纪禾简单地回答。
      怎么可以不去?
      今天……这个日期,五月八号,她一辈子也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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