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

　　一把折扇挑开了轿帘，从曦和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轿中人白皙的半截下巴。随后，一个声音从轿中传出，那声音婉转清柔，却是男女莫辩。

　　“姑娘拦于轿前，有事？”

　　“没。”曦和急忙否认，意识到自己还横在当路，连忙站起身来退到一旁，拍拍身上的尘土，拱手道：“小女子唐突。”

　　轿中人似是诧异如此落魄的侍女也这么懂礼数，遂又从轿子侧面的窗户里多看了她一眼。夏日的暖风吹起帘子，风尘仆仆的少女静静地站在路旁，背后是喧闹的围观人群。只不过这片刻的光景，她的眉眼之间已不见了方才的尴尬，只是望着地上散落的包子，深显遗憾。

　　但少女脸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无疑是她眼角的那颗泪痣。轿中人看见它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握着折扇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可很快，这种异样又平复下来，帘子缓缓放下，传出轿中人的声音。

　　“没事了，走吧。”

　　轿子再度缓缓前行，清脆的铃铛声复又响起，奏出美妙动听的歌谣。曦和站在原地，对于方才的状况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刚才那一脚，十之八九是朝颜的杰作。这个人，总是如此的莫名其妙！

　　“你干嘛踢我？”曦和与朝颜理论，可此刻已经下了马的朝颜仍旧望着轿子离去的方向，似是浑然未觉。待曦和怒火攻心想要质问第二遍时，他却又转过身来，一边拉过缰绳朝前走去，一边说出了答案：“因为这偶然的一脚，是历史的必然。”

　　“什么意思？”曦和似乎从中听出了什么猫腻，追问着。

　　朝颜却又打起了哑谜，自徐徐行去，道：“多说无益。”

　　曦和自问天资不笨，也长着一颗玲珑剔透心，但每每面对朝颜这点到为止的高深莫测，便总是要败下阵来。就像朝颜说的那样，跟他，多说无益，你只会在语言的迷宫里越绕越远。

　　这真的不是智力高下的问题。

　　于是，曦和摇摇头，原先掉在地上的包子不知被哪里蹿出来的狗叼走了，她便自顾自去重新买了包子。这一次朝颜不用她再牵马，她便乐得跟在后面，呼呼地吹着有些烫手的包子。朝颜闻到身后的包子香，忍不住转过头去。不是他馋，而是他觉得曦和对包子，有种神奇的执念。

　　你看她现在，都已经不喊累了。

　　曦和抬眼看见朝颜那不知所谓的平淡目光，为报刚才一脚之仇，所以只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思量着要不要再放一句狠话时，却听见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吵闹声，不由循声望去。

　　一家大客栈前，喧闹的人群将门口堵了个结结实实，人群中央是正在对峙的两拨人，以及一脸苦笑在旁干着急的客栈老板。

　　这对峙的两拨人一方有五个，为首一个穿金戴银的公子，拿着折扇的手上足足带了三个玉扳指，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带家丁的阵容。而另一方却只有一人——那是个冷艳的女子，出众的容貌让人惊艳，但睫毛下的那双赤色红瞳，却是暴露了她的身份——一个货真价实的异人。

　　双方此刻僵持着，富家子一脸义愤填膺，神色之间确实带着一点得意，而那冷眼女子脸上却酝酿着怒火。

　　“这位大哥，发生什么事了？”曦和挤进人群，随口问向旁边一人。

　　旁边的那位留胡子大哥倒也充分发扬了八卦的天赋，把缘由从头到尾细细说来，竟是连双方说话时的表情都没落下。末了还问一句，“听明白没？没明白我再给你讲一遍。”

　　望着他充满殷切的脸，曦和极其有礼地表示婉拒，而后神色自如地转向了事件的主角。看样子这是一出典型的纨绔子弟调戏民女，民女不从，纨绔子弟转而生怒，挑衅生事的戏码。关键就在于，这时机，太逆天了。

　　“掌柜的，这燕城怎么说也是夏烨的国土，这间客栈也是属于夏烨的客栈。可你看看，如今那些异族人都对我们夏烨做了什么？他们吹响了侵略的号角，意图破坏我夏烨的大好河山啊！我们怎么还能跟他们住在同一家客栈？掌柜的，就算你答应，我也是不能情愿的！”

　　凭借琅嬛阁遍布天下无可匹敌的情报网，短短三天之内，西门关万兽之角一事早已经传遍了天下。异人和普通人族之间矛盾升级已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但再怎么说现在也还只是双方高层要考虑的事，这富家子这样说未免就有些小题大做，但你要说他说得不对吧，也不行。

　　“尤其是这个异族女人，你看她的表情，明显对我们并不友好嘛。看我们夏烨陷入战事，这帮异人就出来火上浇油横插一脚，这时唯恐天下不乱啊！说不定，前些日子海茶商会的事情就是他们做的！”富家子说得越来越激动，手中折扇怒指着冷眼女子，好像说得连自己都感到了。

　　周围的人确实越听越皱眉头，异人违反苍理司定下的规定插手战事不假，他们对异人心生嫌隙不假，但他这样站在大义的高度，好像代表了天下人的嘴脸，未免就有点让人恶心了。表情不友好？她只是对你一个人不友好好不好？别人调戏你你还对他友好？你友好一个出来看看啊。海茶商会？您倒是火眼金睛啊……

　　围观者甚多，心中有此感觉的人大有人在，但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那冷艳女子说一句话。盖因异人与普通人之间的矛盾隔阂，比南羽和夏烨之间的千年宿仇还要深百倍。而这种矛盾与隔阂，经过一代又一代的累积，已经深深地植根在了人们的血肉里。

　　那个富家子也不是个不可救药的笨蛋，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他才敢这么说下去。不过这里毕竟是燕城，有总督苏小满坐镇，他还不敢在这里动手。可这就苦了客栈老板了，人家开门做生意，又没规定‘异人不得入内’。但看眼下的形势，最好的办法还是把这异族女子赶走，趁早解决此事。

　　而就在他准备付诸行动时，一个黑衣女子却是从人群中走出来，微微笑着与他一番点头示意，而后便向着那富家子道：“这位公子，您真是料事如神啊，海茶商会那件事的凶手都被你找出来了。我们这就去找总督大人吧，公子当记一大功啊。”

　　黑衣女子自然便是曦和，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很是诚恳，仿佛她心里就是如此想的。可那富家子一听，脸色却是瞬间一变，忙打着哈哈道：“姑娘说笑了，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猜测？”没等他说完，曦和的脸色却也是一变，严肃道：“公子怎可说这等妄加猜测之语？你可知这里是燕城，一个消息流出去，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到大人们耳朵里，若真因为你的一句猜测，而使海茶与异人对立，甚至上升为整个人族与异人的战争，你可付得起责任？”

　　曦和的话，字字掷地有声，直说的富家子摸一把冷汗，这还不算，曦和趁势又道：“若战事打响，有多少人会命丧战场，有多少土地将会遭到破坏，你可付得起责任？”

　　这时，不光是那富家子，连围观者都要擦把冷汗了。这是赤裸裸的打脸啊！富家子刚才的论调就是把有的说成没的，把事情往大了说，越严重越好。而曦和更是把这种精神发扬光大，就差点没给他冠上千古罪人的名头了。偏生人家还是一脸正经，严肃诚恳，看了就让人觉得她就是这样想的！

　　“我、我……”富家子一下乱了阵脚，被曦和逼得在心里泪流满面。但也许真是上天眷顾，脑袋里忽然灵光乍现，急中生智，“姑娘此言差矣！我夏烨千年大国，岂有贪生怕死之辈，为了夏烨抛头颅洒热血，乃是我夏烨子民刻在心头的荣耀！牺牲在所难免，但难道我们就怕了吗？不，我们不怕，我们为他们感到骄傲！”

　　这慷慨激昂的一番话，说得围观者都心神一震，纷纷小声赞叹，似乎找到了共鸣。而他自己呢，这回是真被自己给感动到了。他一手握拳，红光满面。而此刻那一直沉默着的冷艳女子脸上也是头一次出现了糟糕的表情，形势已大大逆转。

　　于是，人们纷纷把目光转向了曦和，想看看她脸上是什么表情。但遗憾的是，他们什么都没有看到，曦和只一句话，就把刚刚扭转的形势直接打入深渊。

　　只见她平静地看着富家子，平静地说了一句话，“那么，你去？”

　　既然为夏烨战死是一种荣光，那么，你去？

　　一语既出，四周瞬间安静了。这才是大逆转啊！这才是真真正正地打脸啊！他们丝毫不怀疑如果富家子敢说一句‘我去’，这女子就敢拉着他直接去军营毛遂自荐。

　　看看那富家子抽搐的表情，简直比生吞了一只苍蝇还痛苦。

　　这哪里冒出来的女子？嘴皮子这么厉害？

　　众人刚刚心生出疑问，就有人替他们说了，气得跳脚的富家子颤巍巍地指着曦和，气道：“你谁家的？！这么没教养？”

　　看曦和一身落魄打扮，富家子也下意识以为她是哪家下人了，那么凭他的身家，还是可以把此事压一压的。

　　可是曦和根本没理他。人群之中却是又走出一个人来，此人手里还牵着一匹马，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从人群里挤进来的。

　　“我家的。”他说。简洁明了。

　　“你又是什么人？”主人出来了，富家子似乎终于找到了个台阶，故作镇定。

　　谁知下一秒这个‘主人’说的话就让他又一次崩溃了。

　　“我只是个江湖术士罢了，人送外号神机妙算鬼半仙，专攻看相算命，卜凶卦吉，兄台要算一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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