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

　　朦胧的秋雨，洗尽秋思。披着白雾的初晨，倾斜的雨丝带着伤秋的凉意，拍打在窗沿。淡蓝色的帘布被风吹拂着，被雨丝湿润着，渐渐的，变成了与天空同色的浅灰。

　　马蹄踏破平静，溅起泥水与落叶。路边清澈的水洼里，倒映出草木寥落的身影，云朵残破的形状。一只蜉蝣仰躺着漂浮在车辙的水面上，它的每一次眨眼，都意味着时间的流逝。

　　它朝生，暮死。也许在它的眼里，一天的时间很长很长，因为它从来没有经历过人那样的悠久岁月，也就不会为了生命的短暂而去兀自嘘叹。它就是这样静静地飘着，也许这样就很幸福。

　　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时间都具有特殊的意义。也就是，对于每一个人来说，虽然时间都过去了一天，但是他们的心里所流逝的时间，却又有另外的长度。

　　对于在战场上厮杀，很多时候都命悬一线的北落来说，一天的时间很短，短到仅仅是片刻的安眠，新的厮杀又再度开启；对于在白首山上空等了六百年的孔雀王来说，一天的时间很长，长到他无法忍受，自愿陷入沉眠。

　　那么，对于朝颜来说，一天的时间，又代表着什么呢？

　　疾驰的马车里，朝颜用背挡着有风雨吹进的车窗，低垂着眼睑看着曦和的睡颜——曦和自从一天前在雾江畔昏迷至今，便一直没有再苏醒过来。

　　她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噬心蛊暂且被孔雀王压制，舌头上也只是留下了一个小伤口，可是她就是迟迟不肯醒来，一直像这样枕在朝颜的腿上，安静地睡着。

　　睡着的她的脸上，没有露出什么悲伤的表情，反而异常平静，平静地没有一丝生气。朝颜试过了所有的办法，可是依旧不能动摇她分毫。这样的情况，让朝颜感到本能的害怕。孔雀王等了苍神六百年，而他，等了这个人却整整，三千年的光阴。

　　三千年的时间，他化身千万，在这世间走走停停，不知生为何物。直到命运将她送到他面前，他好奇地看着她，打量着她，才忽然明白了这场漫长等待的最终意义。

　　碰到她之后，他才开始慢慢地开始有了所谓的七情六欲，虽然还不够明显，但他时而将手放在胸膛上时，里面的心跳会告诉他这个事实。他没有名字，在遇见曦和时看见山巅上开着一朵牵牛花，便把牵牛花的名字拿来借用。

　　这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

　　但如果曦和不再醒来，曦和不再存在，那么为了曦和而存在的朝颜，亦将自此消失。就像那只被困在车辙里的蜉蝣一样。

　　这样想着，朝颜的思绪渐渐被拉远，长长的青丝滑落肩头，遮掩住他略显苍白的半边脸孔。孔雀王在一旁看着，伸手想要将他的长发撩起，但手伸到一半，却又顿住，收回。

　　他不是他。孔雀王又一次在心里这样跟自己说着，缓缓地闭上了眼，尽管有白绸遮着，外人根本看不见他的眼。他缓缓地在心里摇了摇头，淡淡的叹息就像这秋雨一样微薄而绵长。

　　他伸出手搭在曦和的额头上，再次查看着曦和的情况，却忽然间，神色大变，脱口而出，“她不在了！”

　　朝颜猛然抬眼，“怎么回事？”

　　“这……”孔雀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曦和眼下的这种状况，“我感觉不到她了。这幅身体，此刻竟完全如一个没有了灵魂的空壳般。”

　　闻言，朝颜一时间喃喃地说不出话来。孔雀王说的‘没有了灵魂的空壳’，可绝对不是通常所说的，失魂落魄地像丢了魂一样。孔雀王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所以他所谓的没有了灵魂，那就是没有了灵魂。

　　一怔过后，朝颜赶忙给曦和大手把脉，结果她的脉搏还在沉稳有力地跳动着，可是——可是为何她的体温却在渐渐变冷？！

　　另一边，此刻的曦和。

　　当她的意识重归大脑，再度睁开眼时，却见自己竟坐在一条小木船上。小木船飘荡在沉寂的黑色水面上，她坐在小木船的一头，四周有白色的薄雾，将小木船周围的景色掩埋。

　　曦和惊愕地四下张望，俯身掬过一把水，黑色的水温柔地从她指缝间流过，留下的感觉却是刺痛无比。曦和急忙收回手，来不及思考眼前这状况，那突然的疼痛便让她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来。

　　对哦，昏迷之前看到的最后一眼是帝江。受这具身体原主人对于帝江的感情所致，她那是竟心如刀绞，痛苦不堪，现在冷静地回想起来，也还是心有戚戚。

　　曦和兀自抚着自己的胸口，希望可以借此平息，但余光一瞥，却瞥见对面的船头，似乎还坐着一个人。曦和顿时敛神，警惕地看着她，伸手拔剑，道：“是谁？”

　　“别怕，是我。”那人回答着，此时白雾渐渐散去，露出那人的相貌来。

　　曦和看了，却是惊得长大了嘴巴，握在手里的剑哐当一声掉在船板上。这个人、这个人……竟然跟她长得一模一样，而且还穿着曦和女史官时期的衣服。曦和看着她，就像是在看镜中的自己！

　　曦和在打量她，她也在打量着曦和，看了许久，才笑道：“果然，我们果然长得一模一样。”

　　她伸手摸着自己脸上的那颗泪痣，眉眼飞扬，有股天生的傲气，“我想我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夏烨王朝长公主，曦和。”

　　原来她就是曦和！可是自己不是夺了她的身体了吗？难道她没死？还在哪个地方活着？还是她已经死了，这是回来找她索命？曦和这样想着，眉头越皱越深，但随之，她也想到，在这里见到曦和，或许，也可以一解她长久以来的疑惑——比如，这场莫名其妙的穿越。

　　长公主却似乎能看穿她的心思一般，笑道：“我想你一定很好奇是不是？为何你会变成我，而我又变成你，出现在这里与你会面。”

　　曦和点点头，凝神，静待其解。

　　“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同一个灵魂。我是三百年前的长公主曦和，而你，则是三百年后的我的转世。”长公主笑着，言语间自是有股威仪，“但是你我虽本源上同为一人，但毕竟已经过轮回转世，于性格上有所差异。因此，也可以说，我们是相同、而不同的。”

　　“告诉我，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别急，我此次特地将你拉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的由来。”长公主说着，撑起船桨，一边悠哉地划起船来，一边继续说：“你我之所以会进行互换，你回到三百年前成为我，我去往三百年后成为你，只有一个缘由——那就是有人希望篡改三百年前所发生的历史。他希望利用我们性格上的差异，来改变历史的走向。”

　　曦和听着，思绪飞快地转动着，一个名字忽而浮现脑海，“苍神？”

　　“不错，就是苍神。”长公主道：“在现如今的大夏王朝，异族不存，百姓也不信奉神明，这个平凡普通的天下，也根本没有苍神一说。但是我不久前才知道，原来在大夏，苍神一直存在，他根本没有陨落。”

　　难道就连神明也曾经陨落过？按照长公主的说法，夏烨王朝所处的太虚和大夏本就是同一片土地，那又为何隔了三百年的光阴，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副样子？曦和还是女史官时所一直追寻的历史断层，是否就在其中？

　　“不要吃惊，苍神也不过是个特殊的人，他不能永生，当然也可死去。”曦和笑着，言语里对那神明也没甚尊敬的意味。

　　“可他毕竟是神，为何要跟我们过不去？”

　　“因为我曾经——杀了他。”

　　杀、杀了他？曦和再度震惊，呆呆地看着长公主，说不出话来。

　　“其实，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了解。毕竟我与你互换之时，我才不过刚下九离山，一切都还没有开始。而屠神，那应该是我登上夏烨皇位，一统天下之后的事情了。至于屠神的原因，我也不清楚。”长公主这样说着：“不过我虽然做出了屠神的事情，但苍神只是重伤，暂时消失了，并没有真正地死去。而后他就此蛰伏起来，一直等到三百年后，找到了我的转世，也就是你。”

　　“可如果他真想改变过去，改变自己被你重伤的事实，那他为何不自己回到从前？硬要将你我互换，岂不是大费周章？”此刻，朝颜的思路已是渐渐清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逐渐成型。

　　“那是因为他的力量不够。我说过了，苍神也不过是个特殊的人。真正掌控天下力量的，是那虚无缥缈的天道，天地大道。所以就算是苍神做事，也不可违背天道。对于以前的他来说，杀一个人，干扰世间的因果，所受的惩罚他还承受得起。但对于现在的他，恐怕唯一的下场就是形神俱灭。所以他把计划放在了我们身上。因为我们从根本上可以算作是同一个人，就算是互换，天道也不会产生排斥。”

　　长公主慢悠悠地划着船桨，在水面上划出好看的水涡，“而只要你做的事情，跟原来的我有一点点的不一样，也许未来，就会天差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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