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

　　当易清寒在苍理司分舵占星，忽见那一颗北落师门黯淡了所有的光辉时，他一下子站起身来，惊愕之色溢满了整个瞳孔。

　　但随即，短暂的泯灭之后，这颗星却在易清寒更加惊愕的目光中恢复了光亮，虽然明灭不定，恍若风中残烛一般，但它实实在在就在那里闪耀，它活过来了！

　　确实，这一颗星已经偏离了它原来的轨道，有什么内在的看不见的东西已经被改变，也可以说，北落的命运已经不同了。可是这宛如拨开云雾见青天的一刻，易清寒怎么也有点惊喜的意味。

　　已经顾不得再去占什么星了，易清寒觉得自己应该立刻赶回去。北落师门忽明忽暗，那与之相对应的北落此刻状态一定很不稳。而就在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客栈门前时，黑暗中，却见北落一个人站在那里，望着长街的尽头，黑漆漆地看不见表情。

　　易清寒上前，想问发生了什么事。但走近北落，却对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忽而感到一阵心悸。再看看那满地的尸体和鲜血，易清寒皱了皱眉，回望了客栈二楼一眼，忽然意识到——曦和和朝颜不在了。

　　曦和和朝颜走了。

　　当曦和骤然爆发出以往从未有过的狠决，转身离开，沿着长街一直走，一直走，费力地翻过城墙，一直走到镇子外的一个小山包上时，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因为前方已无路可走。

　　她抬头望着满天星斗，颓然地坐在地上。晚风吹干了她的泪水，留下两条浅浅的泪痕。她没有再哭，这一刻麻木地仿若一个失了生气的牵线木偶。

　　一直跟随身后的朝颜来到她身旁，单膝跪地，蹲下身来。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平日里最会说教的这张嘴，此刻竟变得如此迟钝。

　　良久，曦和结束了沉默，咬牙道：“我恨这个天下，我也恨你。”

　　“恨我刚才让你杀了他？”

　　“不。我不蠢，我知道刚才如果我杀了北落，日后我的路，夏烨的路，也许会平坦很多。”曦和此刻的冷静几乎是超乎寻常的，“我恨的，是你们那好像能看到过去预知未来的嘴脸，好像什么都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看一颗星星，好像就可以规定我的以后。我恨你们嘴里老是出现的‘命’这个字眼，好像它从来不是我的，而是掌握在你们这些人手里。”

　　听着曦和这赤裸裸的话，朝颜的眼里出现了一抹笑意，这笑意说不清是欣慰、苦笑、还是自嘲，“也许正是因为你恨，所以你才能打破常规，做到其他人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是吗？”曦和冷笑，转过头来盯着他，“我说我恨你，你却说得好像希望我恨，我就是讨厌你这样的态度！在你眼里，喜不是喜，悲不是悲，恨不是恨，你明知道我喜欢北落，你明知道他在我心里有多重要，你明知道……”曦和抓着朝颜的衣服，就如刚才让他不要杀北落一样。无声的泪水如绝了堤一般喷涌而出，湿了两人的衣衫，“你明知道……可是你还让我杀他！”

　　“你们为什么不可以单纯地把我当做曦和来考虑，而不是那个天杀的夏烨长公主！”曦和哭喊着，流淌下的泪水，唇畔的鲜血，手心的鲜血，以及……心上那些看不见的，更深的伤口，都在昭示着她的遍体鳞伤。

　　朝颜的心，忽地，颤了一下。他看着这张一点儿也谈不上美的大花脸，听着她为另外一个人哭泣，却还是……忍不住把她拥进怀里。正如曦和所说，在他眼里，喜不是喜，悲不是悲，恨不是恨，可是这一刻的情感，却是如此的真切与分明。

　　“好了……”他抚着她的秀发，喃喃地安慰道：“我答应你，以后一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你告诉我……”曦和的声音因为哭泣而颤抖着，埋在他怀里，听起来有点闷闷的。但那语气，坚决如铁，“在这之前，你究竟知不知道北落就是南羽三皇子？不要骗我，告诉我实话。”

　　“我不知道，真的。”朝颜柔和的话语没有半分迟疑，末尾的两个字其实并不符合他一贯的说话方式，但仿佛是为了增强可信度，他还是加了上去。他是真的不知道北落的真实身份，也不希望曦和因此误会。

　　曦和听了他的回答，没有再做声。她放任自己扑在朝颜的怀里，感受到他淡淡的温暖体温，好像这样，可以让自己的心稍稍得到休憩。她没有说出口：即使你骗我也好，告诉我你不知情。即使活在谎言里也好，先让她撑过这一晚。

　　这一夜，是史书上没有记载的真正的流泪之夜。在一个无名的小山包上，未来的女帝伏在她最信赖的那双臂弯里，为那段终将被历史淹没的爱恋痛哭。

　　泪水化作千风，从这里向四海飘散。循着主人气味来到这里的瘦黑马打了个响鼻，却识趣地站在远处没有去打扰。调皮的黑团子抓着它的鬃毛荡来荡去，小眼睛好奇地看着相拥的男女，歪着身子，啾啾地叫着。

　　这一夜，虽然没有被史书记载，但是在很多人的心里，却是一个比什么都重要的日子。曦和趴在朝颜怀里哭到睡着，北落在长街的黑暗里一站就是一夜。而在很远之外的地方，苍理司的四位司宫大人因为感应到‘他’的气息，头一次彻夜难眠。一手策划了这出好戏的血月阁公子，在接到最后消息时，举起金樽，邀月同饮。

　　他的眼角闪烁着疯狂的眸光，他深吸一口气，闻到空气中的花香，不由地洒下一串舒畅的笑意。

　　他碾碎了手里的花瓣，说：是这个世界太疯狂，他不过是这乱世里，小小的一根刺。

　　三日后。朝颜与曦和牵着马，来到了巍峨的图连山脉下，抬头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山峰后，终是一头扎进了这蕴育着无数传说的深山老林。他们将从这里出发，翻过图连，出关。

　　北落与易清寒也同样来到了图连山脉，只是两人选择的位置更靠近西门关，也就更靠近战场。而在进山时，北落却伸手拦住了易清寒。

　　“到此为止，你不用再陪着我了。”

　　易清寒没有强求，但眉宇间仍流淌着淡淡的担忧，“听说昨日南羽的舒南王已经东行，来到了西门关主持大局，你要去找他吗？”

　　北落点点头，经过那一夜之后，少年的眉眼已然比以往成熟了几分。再不似以往般张扬，脸色颇显沉凝。“我是时候该回去了。”

　　“你要知道，前面的路，九死一生。”

　　“我没有别的选择，既然决定了走这条路，就一定要走下去。就算是十死无生，我也要去走一遭，不然，我永远都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北落说着，攥紧了手中的剑，眸光中那燃烧着的烈火，不知会烧到何时。

　　那你按照你的选择走了下去，你就能原谅了吗？易清寒心中不禁疑问，看着北落眼中的那团烈火，他知道，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那么美好。因为在曦和哀求着北落，而他别过脸的那一刻，北落的心上就已经多了一条也许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

　　易清寒不禁会想，曦和他们现在在哪里，在做些什么。不禁会想，曦和和北落还会不会有机会再见面，再续前缘。可是……想再多都是徒劳的，北落已经要远走。

　　曦和与北落，终究分道扬镳，走向了对立。就像眼前这两座山峰，虽然根连在一起，却终不能合拢。南羽和夏烨，就是这两座互相对立的高山，而北落和曦和，只不过是那站在山顶的人，只能遥望却不能相见——这是一段缘，也是一段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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