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

　　在这个以太虚纪年的世界里，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梅九爷是一个与苍理司这种超脱俗世，维护人间公理、秩序之地扯不上丝毫关系的人，而五年前的那场大血案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场血染雾江的惨案，是梅九爷真正掌控海茶商会，在诸雄之间占据一席之地的开端。有的时候，所谓的公理并不一定要分谁对谁错，因为每一件事都不可能完全是一方的错。正如这世间没有绝对的白，也没有绝对的黑，混沌的灰才是永恒的主宰。

　　那场血案的历史真相已经不可考，但梅九爷作为最终的胜者，在血泊中建立了新一代的海茶商朝，也在苍理司随之而来的判罚中笑到了最后——尽管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场惊动了苍理司的血案最后竟然以梅九爷的全胜告终，多少有点让人不能接受。

　　可事实如此，当年那个不过二十出头，以声色为人所知的俊美少年，如今已然是人人畏惧的一方巨擘。毫无疑问，梅九爷一直是个说书人口中经久不衰的传奇。

　　而命运，仿佛在这里打了个来回。五年前是苍理司主动去找梅九爷，而这一次，却是梅九爷主动去找苍理司。当苍理司中心，铅华山山脚下，人们看见那一袭醒目的白梅大氅走下马车时，每个人都预感到了命运车轮的转动。

　　挥挥手，制止了想要上前搀扶的下属，梅九爷没有理会四周头来的那一道道意味万千的目光，抬头看向铅华山山顶那仅所能见的一方檐角。在他身前，是黑石铺就的三尺台阶，一条长长的上山队伍从山脚绵延向山顶，不折不扣地演绎出了千百年来，苍理司在世人心中那无上的地位。

　　约莫抬头看了半晌，他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抬脚踏上第一阶石阶。他似是闲庭信步一般，又似游山玩水一般，手里随意着拿捏着他的折扇，目不斜视地望着前路，一步一个台阶地向上走去。

　　他走得不急也不慢，身边有人一步一叩首，也有人赶着天色快步下山，他却从始至终都迈着既定的步伐，直到踏上苍理司正殿的广场。

　　七十二根擎天石柱组成了一个圆阵，护卫着这片到处都透着沧桑的广场。石柱上精心雕刻的神兽或仰头闭着眼，或睁着铜铃般大的眼睛，看着跪拜在广场中的朝圣者们。

　　梅九爷的嘴角带着一丝轻蔑，他穿梭在跪地的人们之间，对于神兽那肃穆的注视不屑一顾。他步履间带起一阵清风，挺直的脊背和昂扬的目光皆是与这古老之地无声的对抗。

　　但今日他不是为对抗而来。

　　梅九爷来到广场之前，正殿大门口，微微俯身，拱手朗声道：“海茶商会，现任当家梅九，求见苍理司四宫大人。”

　　这一声叩门响彻在寂静的广场，跪地的人们纷纷停住了低声的祷告，纷纷抬头看向前方。正殿门口，那扇一年也不见得开几次的朱红大门静悄悄地关着，九个身着苍理司红白相间衣裳的人恭敬地垂手站立，担当护卫传召之职。

　　表面上，在这稍显凝滞的气氛下，梅九爷的这一声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影响。但当片刻之后，那扇朱红的大门从里向外缓缓打开，露出里面深蓝的帷幔之时，后世的人们会知道，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进谏——开始了。

　　梅九爷微微笑着将折扇挂在腰间，伸手轻轻掸去衣上灰尘，以示尊重。而后，他终于跨过了拿到高高的门槛，穿过一重帷幕，站定，弯腰，下跪。

　　“梅九拜见四宫大人，愿大人安好。”

　　正殿之内，共有三重蓝色薄纱帷幕。普通人，需得在第一重帷幕前止步；像梅九爷之类，需在二重帷幕前止步；像夏烨、南羽帝君之类，需在三重帷幕前止步；而三重帷幕之后，四个方位，四个蒲团之上，分别盘坐着四位司宫大人。四宫之后，又分别站着两位侍者，总计十二人。

　　“海茶梅九，何事请见？”隔着两重帷幕，梅九爷只能听却不能看，但正殿的大门没关，意味着这将会是一场公开的问答。

　　“所为数日前，百驭一族干预战事，并，苍理司发布公告惩处一事。”

　　“公告已发，结论已定，还有何事？”听这语气，说话的似乎是那几位侍者中的一人，真正的那四个话事人，此刻还没有发话。

　　“梅九有异议，海茶有异议，大人。”梅九爷朗声道，声音穿过帷幔传进那四人耳朵里，也传出大殿之外，传与所有人听。而就在殿外众人屏息等待下文时，一声厚重的“放肆！”让他们的心颤了颤。

　　而后，梅九爷那好听的声音又传来，不卑不亢，丝毫不为所动，“苍神在上，梅九无意冒犯苍理司以及诸位大人。但神有言，天下苍生皆有诉诸于天之权利，无人可以剥夺。神不言禁，诉诸不止。”

　　话音落下，大殿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寂。许久之后，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才从那深处传来：“你说吧。”

　　听见这苍老之声，殿外的人们眼中忽而迸发出了无尽的狂热，那声音——一定是四宫之中的其中一个。苍理司不管世事，世人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亲耳听到过他们的声音了！

　　“多谢大人，那么，请恕梅九斗胆。”梅九爷的声音却没有丝毫兴奋的意味，反而显得比刚才沉静了很多，“众所周知，一月前夏烨西门关一役，百驭一族之人擅自使用万兽之角，招来兽潮企图干预战事，扰乱天下大局。若使其得逞，必将生灵涂炭。这是大罪，百驭一族干冒天下之大不韪，罪可当诛。”

　　这梅九爷怎么一回事？怎么说着说着像是来加罪不是来脱罪的了？难道百驭一族也得罪他了吗？人们面面相觑，不得其解。

　　“神明睿智，告诉我们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所以百驭一族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苍理司的处罚。但是——神明公正，亦告诉我们要赏罚分明，有罪必罚，有功必赏；不罚无罪之人，不赏万恶之辈，更不得加罪于有功之士！”

　　“你是指，我苍理司赏罚不明？”那苍老之声平静反问。

　　“梅九不敢，只是斗胆想将一些事实告知大人。”

　　“你说。”

　　“三百年前，百驭一族加入海茶商会，负责我海茶货物运输一直至今，我海茶商会得以壮大如斯，百驭一族功不可没。是以今日，梅九不得不来到这里为我忠心的部下申辩。大人有所不知，天下人有所不知，一百年前，南羽大水，万顷良田被毁，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我海茶商会遵照先辈与苍理司定下之条约，第一时间召集下属百驭一族所有人马运输救济银粮至南羽，快马加鞭星夜赶路，才在短短一月之内拯救数百万人性命。”

　　“又，五十年前，岷山崩塌，四周村庄尽毁，更是有数百人被困山中无以逃脱。当时山路被毁，普通人无法通行救援。也是海茶下属百驭一族人马，冒着生命危险，以付出三十二人牺牲为代价，将被困之人悉数救回。”

　　“这数百年来，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苍神怜悯，赐予他们特殊的驭兽能力，使其成为了天下最好的车马手，也无形之中将这种恩赐回馈世人，实乃天下之幸。”

　　“按你的说法，百驭一族，无罪？”依旧是稍显苍老的声音，但又与方才不同，显然是另一人在说话了。

　　“不，百驭一族有罪。罪不可抵功，功不可抵罪，此乃世间真理。但是，就像梅九先前所言，有罪必罚，有功必赏；不罚无罪之人，不赏万恶之辈，更不得加罪于有功之士。百驭一族之所以会在西门关犯下大错，盖因其中一位族人受人蒙蔽，受人指使，进而连累全族。一人之错无以盖全，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过错就牵连其他无辜甚至有功之人。是，百驭一族是出了一个罪人，他们应该为此付出代价，但是诸位大人，念在百驭一族立下的功劳份上，还请三思！”

　　梅九爷的铮铮之言如午后钟鸣般回响在众人耳畔，这句句诚恳，但却毫不退让的话语让人心惊的同时，也让人佩服——这是第几次，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这庄严大殿之内，公然对苍理司四位掌势人说：我有异议，请三思。

　　这几乎是等于在跟全天下人说：我有异议，请三思！

　　可他就是做了，说了，不带一丝犹豫，即使跪着，腰杆也挺得笔直。而且，更更重要的是，他说的好像句句在理，没有人能从他的话里挑出一根刺来，也没有人能反驳上一句话来。这就是梅九爷！人们望着帷幕遮掩后那个模糊的身影，对他有些冒犯苍理司的言行，大部分人竟都生不起气来，心中隐隐地有些激动，有些兴奋——因为世人终将在这一天，重新认识这个传奇。

　　而后，在众人更加惊讶的目光中，他们竟隐隐看见，内部那两重帷幔被侍者缓缓拉开，深处高起一个台阶的平台上，四道目光缓缓落在了梅九爷身上——沉寂已久的四宫大人，终于出现在了世人的面前。

　　为首那位略显瘦削的，是东宫大人，脸色沉静地像是神明的雕塑。他望着梅九爷，只一眼，便仿佛看清了他的全部。

　　他说，“说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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