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ANGLE,右ANGLE》

　　那件事过了两天之后，就又是周末了。我跟修哲再次来到安臣家那栋双层式的白色洋房做家政。

　　说来也怪，我们去他家服务过这么多次了，一次都没亲眼看到过他爸妈呢。而且，家里是最容易留有生活在那里的人的痕迹的，他爸妈却像是完全生活在另一个空间里的。洗漱间里没有他爸妈的牙刷跟毛巾，主卧的床上除了床单连条空调被都没有，起居室的烟灰缸也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

　　可那天我们去，却相当巧遇到了安臣的妈妈。

　　当时，我们已经开始打扫了，他妈妈突然从外面回来了。那是一个看上去有着良好教养，穿着相当干练，却又充满女人味，挽着发髻的时髦女性。她匆匆地冲我们点了点头，就到书房去关着门拿了件什么东西，就又要出门。她甚至没空跟在次卧里躺着的安臣打一声招呼。

　　“妈……”倒是安臣察觉到了一丝动静，出来半犹豫地喊了她一声。

　　那女人顿住了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安臣，然后给了他一抹异常客气的微笑：“你在啊。”

　　那种招呼的方式，就像是我们遇到了才刚认识不久的人，招呼一声“吃饭了没有”那样简单。简单得几乎不带任何一丝多余的感情。

　　可他们是母子……

　　在我印象中，安臣是个情绪相当内敛的人，就算是有十分的情绪，他也只表达出三分来。可当时，他的眼神变了，相当的受伤。你无法想像一个人怎么能表情麻木的同时，眼神又那么疼痛。可他当时就是这样。

　　因为那个眼神，我那天情绪一直有点低沉。

　　可在我身边，跟我一起擦地板、刷马桶的是谁啊？是修哲呢——那个最会逗人开心的孩子！

　　“喵呜——”这不，他又开始学猫叫了，还蹲地上，伸个爪子招啊招的。十足一副招财猫的架
　　势。

　　“……你怎么了？”哪根筋又不对了？

　　“据科学调查，宠物能够大幅度降低主人精神压力及解除不快乐的情绪。真真主人啊，‘小喵’今天可以当你一天的宠物哦！你想怎么收拾‘小喵’，就怎么收拾，喵喵喵，怎么样？”说着，他还N可爱的用小爪子装猫洗脸的样子。

　　我汗了，这孩子连名字都取好了？可话说……在这种年代，有“人类猫”这种变种宠物吗？我心里想归想，还是忍不住去摸了摸他头发。

　　可是……这孩子的头发也未免太柔软了吧？！我惊讶地抓抓他，他“喵”一声，蹭了我一下。唔……被他打败了！那手感还真像猫毛呢！

　　不过，有个人类猫当宠物，这种好事可不是天天有的！我马上来了兴致，把手举到他面前：

　　“小喵，来，握手。”

　　“喵嗷——”他怪叫一声，把爪子连脸都放了上去，还伸舌头装着要舔我诶！

　　好啊好啊，你舔啊！舔啊！我干脆把手放到他面前让他舔。

　　这回小喵汗了，赶紧缩回舌头，继续他的蹭人大计。

　　“小喵不乖！叫你握手，你把头放上来干嘛？又不是握头！”我敲他一记爆栗，再捏住他的猫脸搓圆搓扁，把他的嘴巴用力往外拉。啊啊啊，太爽了！怎么收拾都可以的人类猫啊！我再揪他的鼻子。

　　“喵！喵喵喵！”小喵吓得把四爪子放地上，到处乱钻。

　　“哎哎，小喵回来啊，让姐姐疼疼你嘛，哈哈哈！”我到处追他。

　　“喵——哪有你这种怪主人啊？！喵，就知道整猫！早知道我就装狗狗了，起码不爽了，还能反咬一口！喵！”他一边逃，一边不满地嘟囔。

　　“哈哈哈，你现在也能用爪子抓啊。”我继续追。

　　可这臭修哲他跑一半不跑了，转过身来猫脸一脸都是奸笑，冲着煞不住车的我就是一记大大的拥抱！

　　我吓得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摔地上了，这小喵居然一把把我抱半空中去了！

　　我寒了：“有你这么力气大得离谱的猫吗？！”

　　他点点头：“这叫‘义猫救主’！”

　　我喷笑了，抓住他头发就扯。可扯着扯着，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味儿了……这孩子怎么就一直把我抱着呢？

　　这么一想，才发现他的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看着我，上面的眼睫毛也一翘一翘的，像是一根根的琴弦。那双原本就水漾漾的眼眸里面，也有某种情绪一点一滴地溢出来。不知道是不是那情绪积得太满太多了的关系，当它自那排琴弦经过的时候，我仿佛听到音乐奏起的声音。

　　我别过了脸，上面烫烫的感觉让我知道，它已经红了。

　　可就在这样属于魔咒般的一刻，我的眼前却忽然晃过了安臣刚刚那麻木而疼痛的样子。

　　魔咒停止了。

　　“我……”突然失去兴致的我，想让修哲把我放下来。

　　可是……

　　“你被解雇了，尹修哲。”冰冷而淡然的声音在门口的方向响起。

　　我吓了一跳，往声音的来源望去，安臣正冷着一张脸看着我们，而那张脸上的眼睛却是被愤怒所烧红了的——他的眼睛总是比他的表情更忠实地反映他的情绪。

　　他在愤怒些什么？

　　“为什么？！”我的声调不自觉地往上扬。

　　安臣没说话，只是那双烧红的眼睛盯着修哲。而修哲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失去这份工作，也用愤怒的眼睛回视着安臣。

　　两个人都没正面冲突，可那样的眼神却比正面冲突来得让人害怕。

　　“就算要解雇他，至少给个理由吧？修哲他是什么地方没做好吗？”我降了降声调，带着半恳求的语气小心翼翼跟安臣说。

　　可这样的恳求却只是换来安臣更大的愤怒，他的目光倏地转到我身上，几乎快把我的身体烧出个洞来：“没——有——理——由！”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这样的安臣是陌生的，是不可理喻的，一瞬间，我竟对他有些厌恶了起来。这样的心理定然让我的表情也起了变化，我看到安臣的脸上闪过一丝受伤。

　　那神情让我的心一下子软化了起来，就连刚刚他母亲对他格外客气的举止也没让他表情有什么变化，我刚刚的表情一定很伤人吧？

　　“那个……我还是希望你能再认真考虑一下，这份工作对修哲来说……”我再次试图给他们居间调解，可修哲突然无法忍受地打断了我的话。

　　“够了，真真！我尹修哲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尤其是他的！”平时总是显得特别可爱的修哲，这会儿却严肃得可怕。他也生气了，气愤的程度半点不输安臣。他转头望向我，“真真，这里的工作我不会再做了，你呢？还做不做？”他拉着我的手。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放弃这份工作又要去哪里打工呢？像我们这样的高中未毕业的学生，是很难找到愿意雇我们打工的地方的。而且……我又望了眼安臣，他眼里的疼痛一直到现在还持续着，这……让我感到心疼……

　　我的沉默伤害到了修哲，他充满失望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赌气似的快步走了出去。在经过安臣身边时，他狠狠瞪了他一眼。

　　“修……修哲！等等！”修哲伤心的背影牵扯了我的心，我更无措了，赶紧追了上去。

　　可经过安臣身边时，他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语气凌厉而充满质问：“不是说喜欢我吗？为什么又跟他搂搂抱抱的？！”

　　“呯——”大门口处传来一声暴躁的摔门声，我着急了，赶紧想挣脱安臣的手去追修哲：“不是的……那个告白其实是丘玲她……”

　　我还没解释完，安臣的手已经把我抓得更紧了，手背上他五指按压的地方阵阵泛白。我一阵心悸：“你抓痛我了！”

　　他的手突然就放开了，那样的毫无征兆。

　　我一阵呆愣。

　　“去追他吧。”他淡淡地道，转身往二楼次卧走去。

　　……他刚刚说什么了？

　　“既然喜欢他的话，就去追他吧！”他停下脚步，眼神重又变得淡然起来。那种淡然像一堵活动墙一样，一分一分地把我往外推。

　　我怔忡了。如果说头一句“去追他”听起来像赌气，那后一句听上去却有种半体贴半客套的感觉了。这让我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缓缓地，我迈动了自己的脚——是往门外的方向。我似乎应该往这边走。

　　可我的脑子却是糨糊一样乱。

　　有什么……不太对劲……他那样个性的人……怎么会跟人起这么大的正面冲突呢？我迷糊地想着，他母亲的影像突然像闪电一样劈到了我的脑海里，把里面炸得翻天覆地！

　　我张大了嘴，使劲咒骂着自己的粗心！然后，我转身飞快地往他的房间奔去！

　　那孩子……那孩子现在是最脆弱的时候！

　　当门被我大力推开时，安臣正静静地坐在背对着我的椅子上。那份安静让我急躁的脚步一下子停滞住了。

　　“……安臣？”我试探地叫了一声。

　　他没回答，头部毫无生气地耸拉着。

　　“安臣？”我又叫了一声。

　　他还是没回答。

　　我缓缓地移动到他身后，突然发现他脸颊的边缘有水渍悄然滑落。我愣了，绕到他面前一看，那孩子脸上已经全是水痕了。

　　心疼，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淹没了我。不再说话，我默默地搂住了他的肩膀。这动作自然到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开口了，喉咙里隐隐扯着哽咽声：“我爸妈，是喜欢事业超过一切的人……对他们而言，家就像是一个偶尔才去睡上一觉的旅馆一样。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一年里见到他们的次数，还不如一个月里见到家里佣人的次数多。到现在，我已不再寄望他们会花心思在我身上了……可现在……有个天天在我眼前晃的人，她让我觉得我的存在、安臣的存在，甚至是我早就看淡的生命也是有意义有价值的……我知道我的个性不讨人喜欢，但现在，为了那个人……我努力想变得讨人喜欢起来。可那个人……为什么看不到我的改变？”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刚刚才被眼泪清洗过的眼睛那么亮……那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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