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平安

　　一、一世长安

　　又是一年元宵佳节，扬州城里自是火树银花、一夜鱼龙舞。
　　叶芳辰站在卖花灯的摊子前，左翻右翻，怎么也找不到用来放置银两的荷包，那摊主拎着一盏精致的小兔子灯，为难的看了看叶芳辰身上的藏剑山庄高级弟子服，又看了看他四下找钱的模样。
　　叶芳辰一向脾气火爆，这次更是心情烦躁，被那摊主看多了，终于恼了，道：“看什么看？本少爷又不会少你的！”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枚玉佩，犹豫了一下，递了出去，又说，“这玉佩你可不要给我卖了，来日我加倍来赎。”
　　那摊主眉开眼笑的应了，伸手去接，却有人从旁一把拉住了叶芳辰的手，又在摊主手上放了一锭碎银。
　　那人着绛色的衣袍、银色的甲胄，笑眯眯的对摊主道：“再要三盏荷花灯。”
　　“哟，秦大将军终于舍得从边关回来了，怎么？竟不在天策府里过年。”叶芳辰道。
　　秦珏嘿嘿一笑，“反正是赶不回去了，就来看看你……和小舞。”
　　“原来是顺道。”叶芳辰凉凉道。
　　秦珏听出叶芳辰语气里的不爽，便再笑笑，将摊主递来的兔子灯和两盏荷花灯拿给叶芳辰。
　　“走吧，莫让小舞等急了。”他说。
　　城中点亮了万千的灯火，宛如夜幕中的繁星点点，叶芳辰抱着灯盏走在前面，秦珏牵着闪电落后半步，他还背着那柄长枪，节日的喧嚣盖过了银枪血染出的杀气，沉沉的，枪尖凝着一点烛火，叶芳辰回头去看的时候，觉得枪上像挑了一枚星子。
　　秦珏问：“怎么了？总看我。”
　　“你又升了。”叶芳辰说。
　　秦珏“啊？”了一声，下意识伸手摸摸头上发冠的红翎，“嗯，现在是副将了。”说着歪歪头，那红翎便左右轻轻摇摆起来，“这么显眼的东西你才看见么？我以为你不稀罕问而已……”
　　“是不稀罕看，丑死了，你现在就跟红毛翎鸡似的。”叶芳辰道。
　　秦珏哈哈笑起来，也不在意他的措辞。
　　叶芳辰在酒楼门口停下来，粉衣的七秀少女捧着用油纸装好的炸元宵乖乖站在街角，模样生得十分可爱，“芳辰哥哥！将军……”
　　秦珏笑笑，“看来我不讨小舞喜欢啊。”
　　叶芳辰把小白兔的花灯递给沐舞，又接过油纸包，微垂着眼眸，睫毛上凝了一层光，“怎么会？是吧，舞儿。”
　　沐舞点点头。
　　“罢了，我先走了。你们好好玩。”秦珏道。
　　“去哪儿？”叶芳辰问。
　　秦珏耸耸肩，说：“府里的事……”他笑笑，取出一只荷包给叶芳辰，道，“别再把玉佩随便押给人了。”
　　叶芳辰抬抬眉毛。
　　“本少爷从不随便欠人东西。”他说。
　　“我的也不欠？”秦珏笑，有两分假。
　　“不欠。”叶芳辰从怀里拿出方才那块儿玉佩，递给秦珏，“拿着。”
　　秦珏皱皱眉头，“那我等你来拿。”他接过玉佩，小心收在怀里。转身走了几步，回头又看了叶芳辰和沐舞一眼，略笑了笑，才转回头走进人群里。
　　“芳辰哥哥，那是你自小贴身的玉佩……是伯母留……”沐舞柔柔道。
　　叶芳辰撇撇嘴，“我改日便取回来。”
　　“走吧，我们接着逛。”他说。
　　夜色渐深，叶芳辰决定送沐舞回坊，临走之前，去河畔放秦珏送的荷花灯。河面上漂着盏盏花灯，煞是好看。
　　叶芳辰弯腰把荷花灯放到水面的时候，一盏样式相仿的花灯随水漂到他的脚边。
　　叶芳辰看了看上面的字，顿了顿，轻轻把灯推了出去，再把自己和沐舞的灯放走了。
　　回来的时候叶芳辰眉目里一直含着一丝笑。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这般开心？”沐舞问。
　　“无事。”叶芳辰淡淡道。
　　其实只是因为刚才那盏有缘的花灯。只是因为那花灯上是秦珏一贯龙飞凤舞的大字：
　　唯愿芳辰一世长安

　　二、醉卧桃夭

　　二月初时，满树的桃花都开了。叶芳辰到驿站找秦珏，推开院门，便见那赖子半躺在粗壮的树枝上打瞌睡，脸被一本《三十六计》盖着，大红的战袍上落着片片香粉。
　　“嘿！懒鬼，起床了！”叶芳辰喊道。
　　说着，便掀去了秦珏脸上盖的书。
　　却见秦珏红着两颊，一股子酒气冲鼻而来，把叶芳辰熏的直退了两步。
　　“你这家伙一早去哪儿喝了这么多酒？！”叶芳辰怒道。
　　那厢的醉汉才听不清他说了什么，醉眼一张，只见一张熟悉的脸庞，还当是身在周公辖界，呢喃了一句“芳辰”便伸手把人往怀里搂，而后干脆的一伸头，把人给吻了。
　　叶芳辰被他惊的一愣，待回过神来，豆腐都被人吃得差不多了，一时糊涂，竟消极的想着也不差那几分，由着人把豆腐吃完，这才彻底反应过来。
　　立时恼羞成怒。
　　可怜那八分精神还在梦里的罪魁祸首便做了那恼怒的发泄对象，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就被人一桶冷水当头泼来。
　　“嗷！！”秦珏惨叫一声。
　　叶芳辰欣慰道：“不错不错，果然是狼府标准的狗叫声。”
　　秦珏酒醒了八分，可怜巴巴的打了个喷嚏后，又可怜巴巴的看着叶芳辰。
　　“看什么看？！还不快点儿去把衣服换了再回来！本少爷还有话和你说！”叶芳辰不耐道。
　　秦珏得了赦令，连忙起身去换了衣服，这次既然卸了铠甲，索性便穿常服出来。
　　“你想说什么？”秦珏问。
　　叶芳辰：“……”
　　秦珏：“……”
　　“都是你害的，我来是想说什么都忘了！”叶芳辰怒道。
　　秦珏颇觉冤枉，小小声嘀咕了一句，“明明是你一直招惹我来着……”叶芳辰隐隐听见几个字，眉头一挑，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秦珏连忙否认，顿了一下，说，“那你想着，我先和你说事儿，后天我便回龙门去。”
　　叶芳辰沉默片刻，道：“这么早？也不回长安看看家里。”
　　“不回了。将军给的是一月假。而且，想我秦家本是满门忠烈，到如今却偏偏出了秦嵘这么个败类，竟是投靠了杨国忠，看见他我便来气。爹娘去后，我就再没回去过了。”秦珏不屑道。
　　“你也别说得那么难听，那好歹是你大哥。”叶芳辰坐在树杈上，“若不是他，秦家未必撑得到现在。”
　　秦珏不说话。
　　叶芳辰把头上的桃花瓣摘下来，“你去哪儿早早喝了酒？”
　　“以前的战友。”秦珏笑笑，“刚进天策府的时候我俩睡过一个塌，他还踢我下过床。不过他没我命好，生下来我是世家子弟、他是寒族贫儿，后来在战场上我屁事没有、他被砍掉一只手……”
　　叶芳辰一紧拳头，桃花瓣给他捏伤了，粉嫩的容颜上横着一道疤。
　　“没事儿，当兵的不都这样么……”秦珏含糊了一句，便转移了话题，笑着说，“你还记得么？当初我们就是在这儿认识的，当时我跟着教头来运兵器，每日便在树下练枪。你背着你师父带着小舞出来玩儿，两个人把我撞了一马趴。”
　　“十一二岁时候的事儿了，这都过去十年了，你还记仇呢？”叶芳辰撇撇嘴，不屑道。
　　“那是！”秦珏说，“因为这个，教头说我下盘不稳，让我每日多练一个时辰的马步，整练了一年。我当时想，哪儿来的孩子这么讨厌！”叶芳辰眉头一挑。
　　“不过！”秦珏笑道，“这孩子就是再讨厌十倍，我也喜欢他。”他压低声音，凑到叶芳辰耳边说，“芳辰，我喜欢你。”
　　叶芳辰忽然惊叫一声，“啊！”
　　秦珏被他唬的一跳，手忙脚乱的问：“怎么了？！芳辰你没事儿吧。”
　　叶芳辰眉开眼笑的说：“我想起来我来是要干什么了！快把我的玉佩还我！”秦珏愣愣的，完全回不过神来。
　　“快点！”
　　秦珏从怀里掏出暖暖的玉佩递给叶芳辰，眉眼里都是失落。
　　“低头！”叶芳辰又命令道。
　　秦珏垂头丧气的低下了头。叶芳辰则把玉佩红绳上纷繁的结细细解开，从秦珏头上套过去，把玉佩在秦珏胸前翻正，温润的白玉上是精细的镂空花纹，草木花枝托举簇拥着两个好看的字，“平安”
　　秦珏目瞪口呆的看着叶芳辰。
　　“时局不太平，你在龙门小心。”叶芳辰把玉佩塞进他的衣襟，很是别扭的说道。
　　秦珏立时笑的嘴都咧开了，十分的傻。他兀自傻笑了一会儿，又伸手在身上四下摸了几下，“你等着！”说着跳下树冲进房里，片刻又冲了出来，拉起叶芳辰的手，将一串佛珠套了上去。
　　“这是我十七岁第一次上战场之前娘给我求的……你也要小心平安。”他说。
　　叶芳辰耳尖上红了一点儿，“嗯……”

　　三、江山难平

　　残月如钩。
　　秦珏推开窗，看覆盖山河的白雪被月光照得发亮。
　　好几年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匆匆去扬州见叶芳辰一眼，平时只有鸿雁传情、飞鸽传书。
　　镇守龙门、抵御胡人、南昭平乱，秦珏从龙门荒漠调回洛阳，从副将一步步爬到平寇将军……可这官位、地位越高，就越觉得对不起叶芳辰。
　　而这一回……
　　“明日便要去荥阳，怎么还不睡？”女将在门外看见跳跃的烛火，便柔声问道。
　　秦珏起身去打开门，侧身请曹雪阳进来，“将军……”他微微笑道，“将军果然是阖府的姐姐。”
　　曹雪阳笑一下，在桌边坐了，她四下一扫，道：“在写东西？”桌上的一堆的纸都只写了两个大字“平安”，想看不见都难。
　　“是。”他点点头，走回来继续把纸一张张叠好，塞进信封里。他低着眉眼，放低声音说，“到时候还要拜托将军帮我寄出。”
　　曹雪阳看了一眼，“何人？何时？多久？”
　　“藏剑叶芳辰，明日起十日一次，直到洛阳寄不了信为止。”秦珏难得十分严肃的说。
　　“天策府的人，大战之前不出不吉之言。”曹雪阳道。秦珏顿了一下，继续低头装信，“将军，你我都懂的。”
　　曹雪阳打量他几眼，喊道：“秦小二。”
　　“嗯？”
　　“我开始想你到底适不适合这一仗……秦珏，你有牵挂了。”她柔声说。
　　秦珏说：“统领也有。多少纵马奔赴战场的兄弟都有。”他手下停了一下，“我对不起他，但是入天策府的第一天我便已宣过誓，‘苟利国家，不求富贵’，而今国家危难，尽忠义全信诺，方为大丈夫所为。”
　　“你那时才多大，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么？”曹雪阳忍不住笑了一声，而后她看着秦珏俊朗的面容，叹了一口气，“我会记得的。”
　　“多谢将军。”秦珏笑道。
　　曹雪阳看着烛火在青年的眼眸里闪烁，淡淡道：“我大天策府的男人都是混蛋。”秦珏轻笑一声。
　　“走了。信明日让文宇送来。”女将潇洒起身，“早些睡。”
　　秦珏目送她离开，低头看看桌上的纸，忍不住提笔写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非我背诺，子不我活……”
　　写着写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扭头一看，觉得这次的旭日仿佛是转瞬间升起的。
　　秦珏望着朝色，喊了一声，“文宇。”
　　“将军有何吩咐？”十四五岁的少年亲兵推门进来，一边问着一边将手上的水盆在架子上放好。
　　秦珏从他手里接过毛巾，轻声吩咐道：“你帮我将信装好，送到曹将军那里去知道了么？”
　　“知道了。”文宇点点头。
　　将秦珏送走，少年打了个呵欠，而后先去推开窗户，转身装信。
　　大风吹过，桌上的纸散了一地。少年吓的一下把眼睛瞪大，连忙去收拾，回来再继续装，“千万别少，千万别少，千万别少……”
　　上天还是厚待他的。
　　文宇想着，将被茶水染湿一张“平安”信纸放在一旁，将写着“执子之手”的情诗放进最后一个信封。长舒一口气，少年士兵抱起一堆信封向外走去。
　　屋内，“平安”二字渐渐晕成一团墨色……
　　大唐天宝十四年冬，即公元755年12月，安禄山起兵谋反；
　　天宝十五年，即公元756年12月，安禄山攻向洛阳之前的要塞荥阳，天策府兵马使徐长海带兵驻守，后战败，徐长海殉城，全城将士皆战死。

　　四、天涯何处

　　“跟我回去，再不跟我走，我就不要你了。”叶芳辰不耐的对手里牵着的小男孩说道。
　　孩子睁着亮黑的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镇定的、淡淡的说：“我走不了。”
　　叶芳辰蹲下身子看着他，孩子晒的有些黑，但长的很可爱，穿着小小的天策府入门装。他不知为何就多了些耐心，捏捏孩子的小脸，“为什么？”
　　“我的身体还在这儿呢，我离不开这儿。”孩子伸手指向一旁的大树。叶芳辰顺着看过去，只见红袍银甲的天策将军被箭矢钉在树上，地上汪着一大片血迹。
　　他松开孩子的小手，向那边走去。
　　他才发现这个世界是暗红色的，暗红色的天、地、树林、城池、水流，但叶芳辰没想什么，他只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直到看见死去的将军那张熟悉的面容。
　　叶芳辰吓的退后两步，瞪大了眼睛。
　　“芳辰，我不能跟你回去了，我走不了，离不开这儿了，你……真的不要我了么？”温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转身，看见秦珏站在他面前，依旧红袍银甲、手握长枪。
　　远处的城池传来喊杀声，叶芳辰和秦珏一起看过去。
　　“也是。你要娶沐舞了。”秦珏忽然道，叶芳辰转过头，看他冲自己笑了笑，而后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秦珏！！”
　　……
　　“芳辰师兄？芳辰师兄？”
　　叶芳辰睁开眼，已是晨光正好。他咳了一声，起身穿好衣服，去开门。
　　门口的叶维担忧的看着他，“师兄你的风寒可好些了？而今天下大乱，军中武器紧张，庄里一面派弟子支援，另一面又为武器忙碌，剑冢而今全靠芳致师兄和芳辰师兄你，师兄你可千万注意，别病倒了。”
　　“没事。”叶芳辰从叶维手里接过洗漱用的水，自己去放好，“进来吧。”
　　叶维犹豫了一下，喊道：“师兄……”
　　“怎么了？”叶芳辰头也没回的问。
　　“七秀坊来人了……说，说沐舞不嫁了，她们说沐舞又不是嫁不出去，用不着我们藏剑山庄哼哼唧唧的娶，用不着长辈们威逼利诱的塞。”叶维说。
　　“嗯。”叶芳辰洗漱完，转过身来，“我去看看。”
　　“师兄。”叶维犹犹豫豫的道，“你喜欢那个什么秦将军么？”
　　叶芳辰向外走的步伐停顿了一下，“是，我喜欢他。”而后便坦然的走了。
　　叶维哽了一下，“可是……可是……”他瘪了瘪嘴，最后也没可是出来。
　　沐舞站在厅前等他。
　　“芳辰哥哥。”她柔声喊道。
　　叶芳辰冲她一笑，“舞儿。”
　　“我放弃了，你也不用担心怎么向秦将军交待了。”沐舞淡淡道，“我认清了，是我的终究是我的，若对方的心不在我身上，再怎么死缠烂打也没用……”
　　她低头笑了笑，“芳辰哥哥，你自己保重。我和师姐们走了。”
　　“好。”叶芳辰点点头，“你……也自己保重。天下的好男人多的是……”
　　“是啊。”沐舞款款向外而去，粉衣华裳，倾国倾城。
　　叶维忽然慌张的从外面跑进来，“师兄。”他抓着叶芳辰的袖子，指尖微抖，满面的恐慌连沐舞都侧目来看。
　　“何事至于如此？”叶芳辰问，眉目淡淡的。
　　叶维深吸一口气，说：“师兄，你的信又来了，洛阳的。”
　　“这不过是常事而已……”
　　叶维动动嘴角，将信封递给叶芳辰，薄薄的，与往日没什么区别，仿佛已经可以看见“平安”两个大字。叶芳辰接过来，撕开，却见纸上密密的墨迹是往日的许多倍，转目，信封上竟有一点血渍，将白白的信纸也点出一朵梅花。
　　叶芳辰的指尖也微微哆嗦起来，他打开信纸，愣住。
　　“师……师兄，洛阳城破了，天策府……尽数……尽数战死了啊！”叶维抖着声音说，“而且……而且那个送信的小孩子说，其实大家一直帮秦将军瞒着师兄你，谁都不让他说……可他忍不住了，事实……事实上，这几个月的信，都是秦将军一早写好的，秦将军早被派去了荥阳，再也没回成洛阳……”
　　“非我背诺，子不我活。”叶芳辰宛尔一笑，“早知免不了今日。”他从腕上取下一串佛珠，淡淡看了一眼，使劲向地上一砸。
　　佛珠刹那间散成一十八颗，颗颗蹦起，散落一地。
　　而叶芳辰眉头也不皱一下，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叶维被吓呆了。
　　“芳辰哥哥！”沐舞忽然发出一声大叫，叶维连忙回头，只见叶芳辰如风中落叶，坠落在地……

　　五、与君相伴

　　“咳，咳咳……咳咳，咳。”
　　满脸墨汁的小女孩听见声音，从桌子上抬起头，瞄了一眼窗外。
　　对面看书的俊秀青年眼也不抬的说道：“好好练你的字，不要东张西望。”他二十七八的年纪，眉眼精致，却有一头如雪长发。
　　“阿爹，爹爹他又在咳了……”孩子说着，小心的打量了一下男子的神色。片刻之后，撇了撇嘴，低头用口型道：装的无动于衷的，每回一边熬药一边骂人一边心疼的也不知道是谁……
　　男子觉得自己额头的青筋猛地一跳。
　　他沉默了一下，终究忍无可忍的一把推开木窗，“秦珏！你给我滚进来！不知道你那个烂肺不经冻么？！！”
　　小院的俊朗男子一手执斧，一手拿着木头，一脸错愕的看着他，鼻尖一点被冷风吹的通红，“咳，可是，咳咳……咱们家要没柴火了，咳咳。”他有些委屈，显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天外飞来一顿骂，又有些贱皮子的欣喜，因为听出来言语里别扭的关心。
　　叶芳辰声音放柔，道：“放着，一会儿我来。”
　　“不用……咳咳，我去厨房弄吧，你也不经冻。”秦珏微笑一下，走到窗户边，飞速在叶芳辰颊边亲了一下。
　　“秦珏！！”
　　秦珏连忙转身收拾东西跑去厨房。
　　下午秦珏被叶芳辰逼着一剂汤药一碗姜汤灌下去，终于没再咳了，也不敢再出去，怕惹大少爷发飙。一直憋到傍晚，也只是去小院另一边的厨房洗手做羹汤。
　　六岁的秦小叶颠颠的尾随进去，踮着脚张大眼睛盯着锅，讨好的问：“爹爹，爹爹，晚饭吃什么啊？”
　　“山菇烩白菜，炒野菜，萝卜炖鸭汤。”秦珏说。
　　秦小叶小嘴一撅，问：“爹爹，说好的糖醋排骨呢？”
　　“找麻烦的小孩子没有排骨吃。”秦珏淡淡道。
　　秦小叶撒娇道：“小叶哪里有找麻烦嘛～爹爹～爹爹～排骨～”
　　“你没找麻烦你阿爹什么时候连我劈柴都要管了？”秦珏一挑眉，伸出冰凉的手指去掐秦小叶脸上的肉，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而且你还吃肉呢，看看你这胖的，你各家的叔叔阿姨都嘲笑我们家养的不是闺女是小猪！再吃，再吃你还嫁得出去么？唐晚渔不要你了怎么办？怎么办？”
　　“爹爹讨厌！我要告诉阿爹和阿依娜姐姐你又欺负我！”秦小叶一边抢救自己的脸一边喊道。
　　秦珏眉头一挑，道：“正好，也让你阿爹和阿依娜姐姐弄明白到底是谁抓了阿依娜的蝎子烤着吃，还赖在宝珠头上。”
　　秦小叶两眼含着一包水，可怜兮兮的看着秦珏，“爹爹，小叶错了呜呜……”
　　无奈的打开灶台边的碗，一阵香气喷来，秦珏用筷子夹了一块排骨，递到秦小叶面前。
　　“爹爹最好了！”秦小叶欢呼一声，一口咬住香喷喷的排骨，扭身撒腿跑了。叶芳辰站在院子里，便见小姑娘像只小狗似的叼着骨头跑了出去，他走到厨房门口看着秦珏在灶间忙碌，心里忽然暖暖的。
　　“大狗果然只能养出小狗。”叶芳辰淡淡道。
　　秦珏无辜的看着他。叶芳辰叹一口气，道：“这几年我一直想，我们这样的人，抱小叶回来抚养到底好么？”
　　“我们若不抱她回来，她便冻死路边了。”秦珏道。
　　“也是。”叶芳辰轻声道，他走到秦珏身后，迟疑了一下，伸手环住秦珏胸口，下意识的用右手摸秦珏右边胸口，觉得自己隔着厚厚的棉衣也能感受到那狰狞的疤痕。
　　“芳辰？”秦珏柔声道。
　　“此生……唯愿与君相伴。”

　　六、一生平安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那般惨象。”阿依娜坐在树下，淡淡道，“可看得出来，守荥阳的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也就是心里一动，便想看看，看看还不能救一个回来，然后就看见了你家秦珏。”
　　她看了一眼叶芳辰，淡淡道：“他那时已经从树上挣了下来，箭羽因此当胸而过，雪地上染的都是血，而他已爬出丈许，我蹲下时，发现他在喃喃地喊芳辰芳辰。刚把人救活，就听说藏剑山庄为你征请名医，某个妻奴便从床上挣下来，闹着非要见你……”
　　阿依娜忽而笑了，“快些感谢我，救了你们两个。”
　　……
　　叶芳辰睁开眼睛时，还是深夜，他侧头，看见秦珏面朝他睡得深沉。
　　想了想，叶芳辰侧过身子，伸手抱住秦珏，低下身子用耳朵贴着秦珏的胸膛，听他沉稳的心跳和平稳的呼吸，秦珏的肺带着荥阳留下的旧伤，呼吸时带着轻轻的杂音。
　　“芳辰？”秦珏迷迷糊糊地喊道。
　　“睡你的，”叶芳辰没好气的说。
　　秦珏揉揉他的后脑勺，“傻瓜。”
　　“你才傻！”叶芳辰怒道。
　　“嗯。”秦珏半梦半醒的哼道，“我们就是两个傻瓜，不过我们两个傻瓜要带着家里的那只小猪，好好过日子。”
　　叶芳辰咽了一下，没说话。
　　“说起那只小猪，你生气么？”秦珏闭着眼睛，揽着叶芳辰，含含糊糊的说道。
　　叶芳辰皱皱眉头，“什么意思？”
　　“之乎者也，琴棋书画一样也不跟着你好好学，轻剑也不好好练，天天跟着阿依娜玩虫子。唐望那混蛋一来烦阿依娜，她便满世界追着唐晚渔那闷骚小子屁股后面跑。”秦珏说。
　　“随她去吧，女孩子也不求她学出什么，也不想让她舞刀弄棒的。我们两个男人，我估摸着也教不出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不过……”叶芳辰从热乎乎的被窝里伸出手，使劲的掐住秦珏的脸，左右摇晃，“我求你教点好的吧，我们家有你这么只大狗已经够了，女孩子家家的，别学的跟只小狗似的那么粗鲁野蛮行么？！”
　　秦珏去拉他的手，皮肤碰到凉凉的空气，便“嘶——”了一声，抓着叶芳辰的手塞回暖暖的被窝，“怎么就粗鲁野蛮了？当初天策府里那么些女将，也不就是跟着我们这群男孩子一起疯出来的，也没见着谁说……”他似乎终于从周公那里摆脱出来，发现自己提起了一个讨厌的话题，睁开眼睛，没了下文。
　　叶芳辰看着他。
　　一会儿，秦珏在黑暗中低笑了一声，把额头贴在叶芳辰额头上，说话时热乎乎的气息都扑在叶芳辰脸上。
　　“一生平安，与君相伴，足矣。”
　　足矣。
　　天策府里的秦珏已经战死，名字写在荥阳阵亡将士的名单上，而这个死里逃生的秦珏，和这个隐遁的叶芳辰住在这片西南安宁的村镇里，一起过宁静的生活，一起养大秦小叶，与君相伴、一生平安，便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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