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

　　42

　　视频像素一般，也没经过处理，画面里先是出现了一片海岸，远远的能看到海鸥飞旋。在衣物摩擦的杂音中，聂长风的声音舒缓温润，和着阵阵海浪声响起：

　　小楼，你看，海。很好看，是么？呵呵。我猜现在距我离开不到一个月，因为你一向是个急脾气，肯定没有耐心等。另外就是……你的生活太习惯特权了，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小刀翻出来，逼着他要我的消息的。我说的没错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你不要为难小刀，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我。如果我猜错了，现在已经是一个月以后，那么——恭喜你，小楼，你长大了。

　　你很奇怪我为什么要走吧？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可是那都不是我想要的。小楼，有些事是我必须要去做的。我，一个人，必须。

　　我毕业了你知道吗？是的，你知道，我的毕业典礼你是参加了的。可是，你不好奇吗？为什么我的毕业典礼只有朋友而没有亲人？就算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也总得有些来历吧？

　　以前你不提我也没说，现在，我要走了，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再不跟你说说，就没有机会了。呵呵，在我心里你是天真的。有时候我很气你的万事不挂心那样，有时候又觉得这样挺好，如果你能这么傻呵呵一辈子也是福气。

　　我不是家里的独生子，在我之上，我还有一个姐姐，比我大五岁，属于特别优秀那种。从小她就是全家的心尖子，长得好，学习好，特别懂事儿而且还要强。我姐上二中的时候，他们学校正好和日本搞联教，第一年交换生就把我姐选上了。说实话我们全家都不乐意我姐去日本，一是因为那时候我姐小，才十五，一个人出国，家里人不放心；另外，我们全家都不喜欢日本。我爷爷家是帝京的，可我姥爷家是金陵的。这么一说你就知道了吧？那年日本屠城，我姥爷一家七口，只剩下我姥爷一个。

　　尽管全家都不同意，可是架不住我姐乐意去。那会儿我还小，不太明白这些个东西，就整天听我姐跟我爸我妈我爷爷他们吵架。我姐她迷日本动画迷的不得了，我家里可多漫画书了，她怕我看坏了不让我看，我就总偷偷看。被她发现了就都锁起来，我就说，有什么了不起？我将来能画出好看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到时候她求我都不给她看。我也是那时候开始学画画的……

　　后来，我姐学校老师来家访，我家人就同意她去了。

　　再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聂长风停了下来，喘了几口气。视频画面很长时间没动，可能是聂长风把手机放到了岩石上，屏幕上满眼的蓝天，偶尔有几只海鸟从薄云里穿过，飞向远方。又过了几分钟，聂长风接着说：

　　最开始他们说我姐是出车祸死的。我爸妈去日本没看着我姐的尸体，直接领的就是骨灰。再有就是当时车祸现场的照片什么的，因为是警察取证用的，拍的更多的是刹车轨迹以及事故全景，我姐的照片……也不太清晰。当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我妈回来就生病了，后来就老精神恍惚，胡言乱语。也不知道我爸从哪儿找的算命的，说我姐横死的，死的屈，骨灰回来了魂儿还在那边飘着呢，得做个法事把她的魂儿请回来，我妈才能安稳呢。我爸没办法，半年后又自己去了趟日本，是报旅游团儿去的，按算命的指点的，拿了我姐一件儿小时候的衣服，给我姐招魂儿。

　　我爸一辈子没出过帝京，跟别提出国了。他只知道我姐出车祸的马路叫什么名，再有就是当时车祸照片，他又不会日语，让他自己找肯定是不行的，就跑我姐之前做交换生上学的日本高中找跟我姐一起过去的同学去了，寻思着让他帮忙认个路之类的。再者，拍点儿我姐最后呆过的学校的照片，也算留个念想。

　　可是没想到，拿着我姐和家里通信的地址找到她们班的时候，我姐的同学已经不在了，说是提前结束交换，已经回国了。我爸挺失望的，就在她们教学楼底下坐了一会儿。后来学生下课了，一个日本的男生忽然找到我爸，跟我爸说有事情谈，让他在学校下个街口的快餐店等着，放学他去找他。那男生中文不咋地，但我爸也听懂了。

　　我爸看他慌里慌张神神秘秘的，当时也没敢声张，就去他说的地方等着。哎，后面事儿挺乱的。

　　那男生挺喜欢我姐的，他的中文也是为了有一天能来帝都和我姐一起念大学学的，只会些简单的，但连比划带查字典的，我爸也弄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说我姐不是出车祸死的，是先被犬养家的王八蛋欺负了，闹得厉害，才被人打了药扔到马路上撞死的。他们那个学校大多都知道这么回事儿，可是，犬养就是学校的校董，没人敢把事情说出去。一个外国人，再说还是□□人，死无对证，死……就死了。

　　我爸知道后当时就要去报案，可是怎么报呢？日语也不会。然后我爸就——就找大使馆去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聂长风的声音再次停顿了下来，潮声寂静又喧哗。

　　呵呵，要不说知识分子傻呢。我爸当了一辈子老师，一直活在象牙塔里，根本不懂什么叫政治，什么叫权宜之计。他以为找到大使馆，就能彻查真相，可是人大使馆说谁主张谁举证，让我爸拿出证据来。我爸哪有证据？那男孩，我爸根本就不知道叫什么，也没个联系方式。再说就找到那个男孩又怎么样？也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大使馆开始还好声好气地安慰我爸，说已经结案了的车祸，不要听信有些人的无稽之谈。可架不住我爸别的不干天天去大使馆，正好他旅游签也到日子了，就被弄回国了。

　　回国后，我爸就开始告状，什么上访啊，找领导啊，还特意学过日语打算自己找律师打官司，结果什么也没干成，还成了日本拒签户了，想再去都不成。

　　后来也不道他到底怎么找到了路子，到底跟着走私船去了日本。我爸留了封遗书，说他要带着炸药去炸了犬养家。他一走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

　　那年你提议去日本玩儿我为什么不去呢？因为我也是日本的拒签户。我们全家都挂了号了，从老到小。是怕我们出去了有过激行为。

　　现在，我爷爷也没了，姥姥那边也没人了，就剩一个妈，我把她送疗养院住着呢。这几年你给我不少值钱的东西，我都卖了，你别生气，我也舍不得，但我没办法。我妈的疗养院挺贵的，我把钱都扔到那边儿了，能支持个二十来年。如果二十年后，你还记得我，就帮我去看看她，要是她还在呢，你就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照应一下，要是她不在了，也帮我给她烧两张纸，算是送她最后一程，没空手走。

　　小楼，认识你，这几年我很开心。你不知道我本来多厌烦你们这些官二代。可是小楼，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你跟我说过你是在东北农村长大的，我觉得你好像还在东北农村那片儿晃悠呢，从来没被这乱七八糟的俗世沾染过。你简单、赤诚、待我全心全意的好。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和你在一起，我这辈子也值了。

　　嗯，这些事儿都跟你说了，我家里估计两条人命扔到日本，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这个仇我不能不报。所以你也不用找我了。这个时候，如果我还活着，我想我大概正在逃亡的路上。如果我死了——你就更不用惦记我了。

　　小楼……（画面忽然抖动，呼吸声清晰起来，手机似乎被贴到聂长风的唇上，停了一会儿，又被拉远）小楼……小楼忘了我吧，好好过日子。

　　……（众人以为视频结束了的时候，里面又传来低低的一声）

　　小楼，你长大吧。

　　最后的一句夹在潮声里，叹息着嘟囔出来。不仔细听几乎听不清楚。然后画面一片黑暗。

　　左知遥扫了眼屋里神色各异的众人，切到视频通讯，那边的潘玉楼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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