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华

　　“小姐起身了吗？”俏丽丫鬟，十来岁左右的年纪，梳一个垂髻，簪了一朵玉兰绢花，发上肩头落满了雪花，撩开帘子轻声问道。
　　房间里头立着另一个丫鬟，年纪长些，约有二十岁，鬓发规整，簪着两支银钗，面容冷淡，普兰色裙摆垂到脚背，朝撩帘的丫鬟比了比手势：“小姐还没起呢。”
　　“那我把水温着，等小姐起来叫我一声就成。”小丫鬟笑笑，一溜儿跑走了。
　　此时和玉正赖在被窝里不肯动弹，外面下着鹅毛大雪，落在窗棂上轻柔无声，寒气被阻隔在屋外。
　　葡桃走至床前，轻轻推了推和玉：“小姐，快到请安的时辰了。”
　　和玉翻身，仰头看她：“……你什么时候走？”
　　葡桃怔了一瞬，垂着眼：“到开春的时候便走吧。”
　　刚过完年，葡桃便请辞，她要回老家去。纵使她家人因为瘟疫已经全没了，可到了最后她仍旧想要回家乡佳县去，那儿是她出生的地方，她没能在那儿长大，便要在那儿死去。
　　“留在京城不好么？我给你找一门好夫婿，不比回佳县人生地不熟好么？”和玉垂死挣扎。
　　“……婢子五岁离家，八岁卖入侯府，至今已有十二年，从小姐出生开始就陪伴着您。”葡桃本不是多话的人，到这时也不得不多说几句，“纵使这么多年了，婢子仍日日夜夜想念着佳县的一草一木。那是婢子的故土，婢子想要回去。”
　　若和玉生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人，恐怕她不会懂葡桃的心思，也不会这么好言相劝。
　　可偏偏她全都明白。
　　纵使离开再远再久，也仍想回去，那便是故土。
　　和玉叹了口气：“好了，扶我起来吧。”
　　葡桃回身喊了一声，一溜烟进来一排丫鬟，可见都是早等着了。端水拿帕子穿衣递鞋梳头，有条不紊忙而不乱，都是平时做惯了的。
　　这进来的丫鬟们都是熟悉了的，上头走了几个大丫鬟，葡桃也快离开了，庞嬷嬷便又从下头调了几个来，暂且在院子里做些粗活，连名字都不大叫得上来。
　　自从侯府如今地位水涨船高后，府里的下人又多了一大群。连她身边的大小丫鬟编制都改了，多出了四个粗使丫鬟。也就是说如今她身边足足有十八个丫鬟和一个嬷嬷伺候，得亏云生结海楼住的地方够，要不还得盖新院子。
　　真真腐败至极。
　　动作快速的穿好衣裳，瑞香端来一件茜色喜鹊含柳披风，里头有一层细密的白鼠毛，厚实得很，给和玉裹上，便搀了她出去。
　　外头的雪还在下，不过已小多了，只窸窸窣窣掉落在厚毯子一般的雪层上。勤快的丫鬟们已经把院子前的雪都扫干净了，正在扫小径。有个不过六七岁的小丫鬟拿着一把比自己还高的扫帚在树下戳戳戳，见到和玉出来，一惊，立刻装作认真打扫的样子，差点被扫帚柄绊倒。
　　和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那小丫头：“这么点高，就不要扫了，别把牙磕没了。”
　　结香也在一旁，立时便笑着喊：“碧苏，把你妹妹带进屋去。”从耳房急急忙忙蹿出个八九岁的小丫鬟，抱过那装模作样的小丫头，行了个礼，便急急忙忙又回房了。
　　“青芽年纪小，干活还不利索呢。”瑞香笑着说道。
　　碧苏青芽是亲姐妹，父母双亡的孤儿，去年买进府的。这批新进院子的丫鬟有四个是和玉取的名自己动手挑的，其他的都是李妈妈统一取名并派送，一律叫秀X。
　　说话这会，瑞香便扶着和玉去慈航院请安去了，其实此时天也不过才亮不久而已。
　　见和玉走了，原本握着小扫子在扶手边扫雪的蝶豆便一扔扫子：“哎呀，我去瞧瞧杜梨姐姐做了什么好吃的！”
　　“仗着小姐喜欢，成天这般阳奉阴违！”结香“哼”了一声扭身上楼了。
　　见蝶豆走开，蝶兰也放下手中的扫子，装模作样的揉揉腰：“哎呀，干了这么久，也真是吃不消了，那什么滴绿姐姐，我们去房间里描描花样子吧。”滴绿也是最近新进的丫鬟，罪臣之女，颇有颜色。手里握着小铲，犹豫着问：“倚翠姐姐，你也去吗？”倚翠滴绿和碧苏青芽一样都是和玉取的名。
　　倚翠眉眼间带几分清愁，也是美人一个，可见和玉同学挑人也是只看长相的，她淡淡道：“我就不去了，没得只叫几个妹妹在这儿受累。”
　　滴绿看了看倚翠，又看了看蝶兰：“……那我还是不去了吧。”
　　蝶兰眉眼一横，不悦的走了。
　　于是便只剩倚翠、滴绿和几个秀X在院子里打扫。
　　滴绿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瞅了瞅自己冻红的手：“其实……我们进去描花样子，也是在做活呀……”
　　倚翠冷冷笑了一声：“好似你进屋后真的会做活似的。”
　　这话点出了实情，滴绿嘟着嘴，在廊柱上扫了又扫：“我们是三等丫鬟，不做外头的杂事也是可以的。”
　　“谁是三等丫鬟？”倚翠回头，冷然而笑，“我只知道现在在楼上待着的是这院子里的一等大丫鬟，在楼下屋子里厨房里待着的是二等丫鬟，我们其他新来的八人，还没有等级呢！”
　　“小姐亲自给我们四个起的名字，那三等丫鬟的名额，定是跑不掉的！”滴绿喊小姐时尤有几分别扭，但却低声争辩到。
　　“蝶兰和你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倚翠勾了勾嘴角，“小姐倒是喜欢青芽那小丫头，可她不过六七岁，哪来的六七岁的三等丫鬟？取个名字怎么了？你以前给丫鬟取的名字还少？你各个都记得都喜欢？”她抬手指了指正在扫小径的丫鬟们，“秀芸干活利落、秀萍熟知事务、秀菱家是侯府世仆、秀芹勤快老实，哪个不比你我好？”
　　见滴绿犹有不服，倚翠又笑：“是了，你定是觉得自己琴棋书画皆有所知，容貌性情俱佳，可小姐要的是丫鬟、是忠仆，又不是朋友，就算要朋友，哪怕你家还是以前光景，也巴不上关外侯府罢！”
　　倚翠是大家女旁支，父亲死后母亲改嫁，将她交付给大伯，她也是自小熟读诗书，无奈大伯家也不过刚够吃饭的钱，实在难养她，她便托了关系送进侯府来做丫鬟，进府时已经十岁了，她又有些自怜，说话也不婉转。不得其他丫鬟的喜欢，只滴绿与她境遇有几分相似，便相处起来。若不是和玉这种看长相挑丫鬟的挑中了她，她这辈子也就是个粗使丫鬟的命了。
　　倚翠说话直白，就如一把尖刀直直的插进滴绿心里，滴绿眼眶一红，忍着泪拿了大扫帚走出去帮其他人扫雪去了。
　　倚翠抿了抿嘴，扶着廊柱，往前迈了半步又收回腿，低头打扫起来。
　　那边和玉一点不知道自己院子里丫鬟间的弯弯绕绕，她到慈航院正院时，地龙烧得太旺，一进门便热出汗来。摘下披风递给瑞香，走过去依偎到陈氏身旁。卫清秋端坐着一派大家闺秀模样，卫玔、卫玒见她过来一顿挤眉弄眼，嘲笑她起晚了。不一会儿卫二叔带着卫玙、同玉、珖哥儿、清露、清甜一串过来了，几个小的自然是被嬷嬷抱在怀里进来的。卫玙去年已得廪生功名，今年便该参加秋闱试手了。个子也窜高了不少。同玉骄矜依旧，不愿挨几个庶出的一点边，急匆匆走到前面坐定。
　　这时张氏便从后头走了出来，她脸色发红，间或咳嗽几声。
　　“母亲的风寒还未见好？”卫恭肃颇有些担心，关心的问。
　　“好些了。”张氏坐下，摆摆手，又咳嗽了两声，“淑君也快到产期了，这些日子你要多去瞧瞧。”
　　卫恭肃言到：“这是自然，说起来明妃娘娘孕期比淑君还早一个月呢，近些日子大嫂不如入宫去瞧瞧。”
　　陈氏“啊”了一声，还未来得及说话。
　　张氏接口到：“我也是这么想的，明妃娘娘过几日便会传旨，到时庭芳便再进宫去瞧瞧。”她顿顿，“我生着病，就不去了。带着和玉去吧。如姐儿……也带着她一道去。”
　　对面的同玉转转眼珠：“祖母，也带我去吧？孙女长这么大还没入过宫呢？”
　　“不成。你身子不好，没得进宫添乱。”卫恭肃直接驳斥了一句。
　　同玉咬着牙，一脸愤懑。卫恭肃却没注意到。
　　张氏沉默的看了同玉一样，捂住胸口又连连咳嗽了两声：“和玉，你等会去瞧瞧你三姐姐。今日就这样罢。”说着扶着丫鬟一边咳嗽一边走回厢房了。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散了。
　　被抱着怀里的小八清甜姑娘被抱着时还甜甜的笑着完全没懂大人们在说什么。
　　因着要去明月筑，便又和卫清秋一块走，卫清秋自从郭蘅出嫁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约为郭蘅写了一沓诗表述自己的离别之苦和担忧之情。
　　走着走着，卫清秋突然问：“穆小将军的事是真的吗？”
　　和玉倒是不奇怪她会知道这事，只要柳氏找陈氏聊聊天，这些话陈氏不会瞒柳氏的。
　　于是和玉平静的点点头。
　　卫清秋踌躇着，犹豫着开口到：“若是……若是如玉不想嫁……我也及笄了呀……”
　　穆小将军这桩婚事，或许对如玉来说只是还好，但对于卫清秋来说却已经是上好的婚事了，没有婆母妯娌，进门便当家，除了嫁的远点作为武将妻子担忧得多一点，几乎没有别的不好了，将军夫人，多么有诱惑力的称呼啊。
　　和玉叹了口气，她就知道卫清秋会这么想，顿了顿才说：“皇上……不考虑庶女……如若不然，江嫔家庶出的妹妹有一个十六的，年纪大好生养，这正是穆家所需。而且……那个庶女母亲是贵妾。”
　　卫清秋霎时间脸色灰白，庶出也有高低，而柳氏显然是贱妾。
　　只有到说亲的时候，才会知道一个好的出生有多么重要。
　　她不再说话，带着丫鬟急匆匆的走了。
　　京城贵女不知凡几，就算没有关外侯府三小姐，也会有其他侯爵府嫡出的小姐，皇帝既然要给穆小将军指婚，无论如何不会是一个庶女，哪怕这个庶女再如何惊才绝艳美若天仙，也没有任何用处。
　　到了明月筑，明月筑的编制如云生结海楼一般，也就是说也有十八个丫鬟，可这么多丫鬟，明月筑却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丫鬟在扫雪，见到和玉过来，低头行礼。一路走进去，月季月桂站在如玉厢房门口，如同罚站似的。
　　“这是怎么了？”
　　月季月桂对视一眼，都很无奈：“小姐在发脾气呢。”
　　“好端端的，为何发脾气？”和玉纳闷。
　　忽的帘子被掀开，里头冲出个美貌少女，不是如玉又是哪个，气冲冲朝和玉喊道：“我乐意发我的脾气！你来做什么！”
　　“哟，不要你的《画中仙》话本子啦？”和玉眨眨眼，“那算了吧，正巧我还没看过呢。”转身便要走。
　　如玉一把拉住她披风的兜帽：“人可以走，话本子留下！”颇有几分绿林好汉气质。她自己说完“扑哧”笑了出来，揪着和玉揉了揉脸，“不许挤兑你姐姐我！知道吗？！”
　　和玉拍开揉脸的魔爪：“你不乱发脾气，我就不挤兑你。”
　　如玉撇撇嘴：“好了，进来说话。”又转头吩咐到，“上盏君山银针来。”
　　“难为姐姐还记得妹妹喜欢喝什么茶。”和玉笑眯眯的跟进厢房，接过瑞香递来的话本，“喏，可别是看着话本子的面子才记得的。”
　　如玉揪过话本，顺势躺倒在床上：“当然是看在话本的面子上啰。”
　　被关禁闭快三个月了，若不是靠着和玉时常带些新奇的话本传奇故事来，恐怕早把三小姐闷死在屋子里了。
　　和玉站在床边，看着她，忽然说到：“你真不打算和祖母说清情况？”
　　如玉撇头，埋进被子里，显然打算消极应对。
　　“大姐姐快临盆了，过几日祖母要母亲带着你我去宫里见见姐姐。”和玉坐了下来，“到那时怕就是要定下穆小将军的事情了，等皇子出生，大姐姐哪还有功夫理这事呢。……更何况，你是知道的，这事本就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父母之言媒妁之命。本就由不得我们。”
　　如玉突然回头，恶狠狠说道：“他们若硬是要我嫁，我就一头碰死在柱子上！”
　　和玉笑了起来：“我是不知你心爱的到底是哪尊大佛，竟然把心高气傲的关外侯府三小姐迷得宁死不屈。可姐姐呀，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若不是因为大姐姐在皇上面前得脸，这桩婚事怕还是轮不到你身上。”
　　“那就叫那什么穆小将军去娶别人去！京城那么多贵女！他想要哪一个皇上都会许的！就不能是我！我……我要的，不是一无所知的相敬如宾，我要的是比翼双飞携手一生！”如玉坐起来，状若痴狂，“我凭什么要嫁给一个我不认识他，他不认识我的人。我要的，是相知相爱相守，这些他能给我吗？！”
　　如玉小姐的爱情观十分超前，与这盲婚哑嫁的时代格格不入。
　　和玉看着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为穆小将军辩护一句：人家压根不知道皇帝挑的谁，谁知道是你呀。
　　这时月季低眉垂目的端了迟来的茶盏茶具过来。于是和玉便安静的喝起茶来，如同没有听到如玉刚刚那一番大逆不道的疯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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