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福音战士][薰嗣/贞53]间奏

　　“真嗣……啊、对，真嗣。”
　　站在他面前的人表情意外地有些认真，看上去似乎是露出了笑容。有个问题郑重而小心地被它的主人提了出来：
　　“可以和你合奏吗？”

　　碇真嗣是在屋顶发现那个怪人的。那个转学生怪人。
　　他站在被其推开的门口，带着几分不解地看着那个躺在学校天台上的身影，在不明白对方举动的同时，也忽然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疑惑。
　　……奇怪的家伙，奇怪的自己。明明不熟悉，却一下子就被带着走了，为什么？
　　他从不深究这些问题——或许是总对自己说“想了也不会明白”的缘故——此次亦然。压抑着想要呼喊对方的冲动，真嗣略微皱眉地挪开放在门上的手，有了离去的打算，然而下一刻，天台上有不期然的风吹过，不知从何而来的细沙跳进了眼里。条件反射地，他轻呼出声。
　　因此很自然地，真嗣听见了天台那方传来的响动。
　　“啊……有些不妙”，这样想着，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仍旧有些惶恐，真嗣忙不迭地揉了揉眼睛。随后，带着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他向转学生所在的位置投去了慌忙的一瞥，而后发现，对方果不其然地正看着他。
　　不知为何，他的心跳有些加速。
　　……为什么呢……奇怪的……
　　已经坐起的转学生对他露出的，是孩子气的、认真的表情，几近笑容。
　　“呀，真嗣。”
　　那声音轻浅，却带着浓厚的色彩，上下浮动又也意外的坚定，犹如拨动着某根弦。
　　真嗣便为此不明所以地生起气来。
　　“渚……同学。”
　　为什么呢，会在这里，他也好，自己也罢。也为什么呢，会感到奇怪。
　　他愈发地生气了。

　　碇真嗣第一次遇见渚薰是在这一天的首节课上，确切说，是课“前”。
　　那是个很平常的天气，天空并不湛蓝，却也没有太多云，一切平和得仿若梦境——截止老师介绍说“下面介绍转学生”时，转头对着窗外发呆的真嗣都是这么认为的。然而，他没料到的是，这些平常而存在的景致会就此完全改变。
　　那个有着浅灰色头发的转学生踏入教室时，真嗣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与感想，充其量只是在想“会在这种时候转来，真是个怪人”；然而在他对上少年赤红双眸的瞬间，却不由自主地睁大了双眼。
　　红色的——眼睛。
　　某种近似于战栗的感情从天而降，自天灵窜到了脚底。
　　为什么——？
　　他的疑问没有获得解答，反而被进一步加深——那个转学生，那个奇怪的少年，在老师简要介绍了情况、走向其座位时，停步在了真嗣的座位前，表情有些认真地盯着他看。
　　……哎？这是？
　　真嗣有些慌张地看了看自己的右侧。那里有张空着的座椅，是老师方才指定的、转学生的座位。
　　啊……是在他的旁边没错，但是，为什么会就这么停下，而且还是在大家都看着的情况下……？还有这个表情……
　　转学生没有说话，真嗣愈发不解。
　　少年的目光里没有他见惯的漠然与冷彻，有的是他似乎无法理解的某种意志，唯一可以解读的是，这个人大概对真嗣并无恶意。但这不会更奇怪吗？爸爸也好，美里小姐也罢，他身边的每一个人——或许还能将所有认识的同学包括在内，他们注视真嗣时，眼里或多或少地带有鲜明的个人色彩——确切说，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某种印记，或者哀伤，或者痛苦。他们眼中映衬出的所有人，包括真嗣在内的所有人，大概，都不完全是其本身。然而站在真嗣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少年，他眼中所见、所投诸的人与物却异常清晰、贴近本源。
　　为什么……真嗣没有感到恐惧，只是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个疑问。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既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产生这样的困惑，也不能理解伴随困惑而来的那不熟悉的头疼是什么。
　　疼。太阳穴很不舒服。
　　飘忽不定的疼感突破着他忍耐的上限，真嗣不由抬起了左手，想要按住太阳穴。但他没有成功。也许是在呼应他的动作，他刚抬起手，那细线一样的疼感消失在了不知名处。
　　……哎？
　　手停留在了半空，带着更浓厚的困惑，真嗣无法适应地眨了眨眼。这……到底……？
　　打断他的，是那个叫渚薰的转学生的话语。
　　“碇……真嗣同学，下课后，可以带我参观校园吧？”
　　那是个伪装后的肯定句。
　　真嗣有些不快。但在表露之前，他更多地是感到了惊讶。
　　少年的声音清澈悦耳，比想象中更为动听；而转学生脸上露出的，是真嗣第一次瞧见的、符合少年心性的表情——带着几分认真的、生动而稚气的表情。
　　可即使如此，那张脸也非常漂亮，整体感觉也十分吸引人……真嗣看得有些呆了。
　　但几乎是立刻地，也许是认为这种想法有些荒谬地，真嗣回了神。他几近惯性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转学生奇怪的要求。对方看上去因此有了些兴致，却也没再讲什么，只是对他留下了略带玩味的一瞥后，迈向了其的座位。
　　真嗣安静地看着那个走到了自己右侧空椅旁的少年身影，心情有些混乱。方才，他明明是因为对方的话感到了不愉快的，但是为什么，就算想着“他只是个同学呀，这种带着命令的口吻……”却仍旧答应了下来……
　　是因为习惯吗？不……不太对劲。而且，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嗣无法理解地盯着那张座椅，看着转学生流畅的动作：即使只是拉开椅子、坐下这样简简单单的行为，这个人也能让它们看上去显得优美而充满了韵味。那是一种天生的才能——真嗣模糊地想着，继而一惊：他在想什么啊？对着一个同性看得这么出神是要干嘛啊？
　　忽然间有点生气，真嗣有些别扭地挪开目光——却没能成功。
　　他瞧见转学生发现了他的注视，侧过脸来，那脸上是探寻与好奇的目光；但让真嗣震惊的，却是对方的颈部。
　　他赫然觉察到，那里，有着似乎是项圈一样的，红色的东西。
　　真嗣无法移开视线地，睁大了眼睛。
　　血一般的，与对方眼眸颜色相同的事物。
　　那是什么？
　　转学生似乎了解他视线的意义，仿若在说接受这个挑战般地挑了挑眉，张开口，无声地讲了什么。
　　碇、真、嗣。口型是这么告诉真嗣的。
　　碇、真、嗣。转学生无言地这么说着。
　　心头忽然掠过了沉重的阴霾，挥之不去。
　　那是……什么？

　　搞不好……这人只是个单纯的白痴？
　　真嗣有些不高兴地看着那个态度自若的家伙，这么想。说什么“带我参观校园”，刚上了一节课就没了人影，害得自己被班长责备。不得已出来找人，转了好几圈，最后居然是在天台才找到了这家伙。
　　……难道说，转学生知道这里？……太傻了吧……
　　想是如此，却也不能就这么直接说出口，得说点别的才行——这样想着，真嗣强迫自己开口，发现还是带出了少许的不情愿：“渚同学……你在这里……做什么？”
　　“参观……”对方毫无防备地回答，脸上的表情却与回答相反，并不单纯，“不过。”
　　不过？真嗣为这个转折不解，转学生见状露出了有些恶作剧的表情。
　　“叫我薰如何？”
　　……哎？
　　真嗣吃惊地看着对方，他无法理解这句话。这太突然，他想。也许是很喜欢他这种表情吧，转学生看上去很高兴，他指了指自己。
　　“——薰。”
　　与之前相同的，带着命令感的强调句。
　　什么啊，这种态度……心里的不高兴开始冒头，真嗣正要拒绝，却又一次地注意到了对方的颈间。他原本以为那是项圈，但在近处——转学生在发现来者是他后起身走了过来，两人间的距离很平常也足够异常——看到后却开始认为不是了。
　　不太像……但是……仍然触目惊心。会有什么人主动戴这种惹眼的东西呢？目的呢？还有……他为什么要思考这些呢？明明不会有结果的不是吗？
　　“——真嗣？”
　　有谁呼唤了自己，他的思考被迫中断。真嗣仰头——“真不甘心呐，他比自己高”——发觉转学生似乎有前倾——换言之向他靠拢的倾向，真嗣顿时有些慌乱地摆出了防卫戒备的、似乎是想要推开对方的姿态。有某一刻他是为自己的反应感到了懊恼的——“会不会太明显了点？而且，只是和别人第一次见面，没什么交情，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但随后，大概是理解了他的意图，浅灰色头发的少年有些扫兴地向后立直了身体。
　　看见对方这个举动时，真嗣是有些高兴的——原来也是有人能明白的——但下一刻，他却为此变得不太开心了起来。
　　阴晴不定、太容易被别人牵着走了吧……虽然知道自己原本也是这种性格，但不知为何，换成这个人的话会分外火大，或者说，反应会格外强烈。他这是怎么了？
　　真嗣稍微晃了晃头，想要清除这些怪想法。他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对那个少年提问：“那个，渚……”
　　……啊，说错了。真嗣想，意外地感受到了对方的视线，有些灼人。为什么？想要深究又有些胆怯，真嗣不太情愿地纠正了自己的错误：
　　“不对，那个……薰，你是说……在这里，参观吗？”
　　对方随意地一摆手，否定了他自己提出的答案。
　　“原本是想这样，可是……”
　　转学生看上去是在思考的样子，真嗣也不由有些好奇，但下一刻这份好奇变成了“这家伙真是个白痴”的确认。
　　“走着走着就迷路了，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白痴，笨蛋。真嗣为这答案和自己之前的想法而生气，他不由语气冷淡地开了口。
　　“是吗？那就这样，我走了。”
　　“啊？就这样？”
　　不然还能怎样啊？在心里反驳着，真嗣有些不服气地瞪着对方，后者也意外的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为什么呢？
　　“我还要吃午饭啊！”
　　顺理成章地，话被接了下来。
　　“那在这里吃就好了啊！”
　　“——啊？”
　　真嗣不能理解地注视转学生，少年理直气壮地指了指先前躺着的位置。
　　“东西都买好了啊！”他说着，而这时真嗣才发现，那里似乎有几个像三明治一类的东西摆着。但这能说明什么？
　　“为什么啊？”真嗣听见自己问，声音奇怪地有些尖锐。
　　一瞬间，那个叫渚薰的少年露出了似乎是被什么刺过的、无法释怀的表情。但下一刻，它不见了。
　　“我也不知道啊，”那个声音和主人一样有些逞强地说着，“就是买好了而已。还是说——”
　　那双赤红色的眼中流露出的，是认真的、令人不愿去面对的感情。
　　“——你就那么讨厌我？”
　　什、什么啊，这逻辑？
　　“——我哪有说过啊？！”
　　来不及理解事态，真嗣被不知来处的气愤冲昏了头脑，下意识地反驳道。话音未落，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了惊异与后悔。他什么时候会这么争锋相对了呢？又是什么时候有这么敏感的反应了呢？
　　真嗣不愿深思，但他注意到，转学生的表情是奇怪的安心。
　　……为什么？真嗣来不及问，对方已经笑了起来。孩子气的笑容。
　　“那就一起吃嘛，真嗣——啊，我这么叫你可以吧？”
　　“……你已经叫了很久了。”真嗣小声地嘟囔着，转学生无所谓地眨了眨眼。
　　“是吗？啊，那就这样好了。总之，真嗣……”
　　他提出了奇怪的问题。
　　“你的便当是自己做的吗？”
　　一面惊奇对方是怎么知道的，一面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真嗣给出了“是”的回答的动作。下一刻，他又听见了那个舒服的声音。
　　“我想吃。”
　　——啊？
　　真嗣愣愣地看着那个发出了惊人言论的家伙，一时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吃……什么？
　　那个初来乍到却又带着奇特熟稔感的转学生少年相当认真地说着。
　　“让我尝尝吧。我会给你我的三明治啦。”

　　……这家伙，不仅白痴，还很任性。真嗣这么想着。
　　他瞄了一眼身边那个看似开心地戴着耳机听音乐的家伙，对别人享受的表情感到了几分不忿。
　　实在是，奇怪的家伙。
　　这是真嗣印象里第一次的能称得上“逃课”的行为——就这个意义上来讲，他是个好学生：尽管之前曾有过各种缺席，但那全是因为工作。所以才反衬了今天行为的异常。而且啊……
　　真嗣又瞄了一眼，发觉那家伙闭着眼睛哼哼两句的模样洋溢着奇特的生命力，安然祥和的表情莫名地令人心动。
　　想什么啊蠢材，他暗骂自己，将注意力转回了手中。真嗣有些认命地、气馁地也套上了耳机。
　　……又被卷进别人的步调里了，好讨厌。
　　不，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真嗣想到，他只是讨厌“被卷入”这件事，却并不讨厌转学生。但是……他为什么要特意澄清这点呢，尤其是对自己澄清？……真好笑啊。
　　两人是在胡乱吃完午饭后离开学校的。之所以称为“胡乱”是因为，那实在与真嗣认知里各类吃饭方式相去甚远。他觉得转学生简直是个孩子——虽然他也只有十几岁，但那个家伙好像比他更幼稚：好奇心强过头了，“你是怎么做出这个来的”、“这个东西味道怎么这么奇怪”地问来问去；吃饭时的交谈内容也好奇怪，总是说着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话，还意外地黏人；并且，最关键的是，真嗣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不明白那么多基础性的东西——进错厕所这事会是普通人会做的吗？明显不吧？在想什么啊这家伙，说起来的时候还一脸无辜……
　　对，是个烦人的家伙，真嗣是这样认为的，但同时他隐约察觉到，自己并不讨厌这家伙。态度固然奇特，却也因此而吸引人，就连自己也——
　　啊，打住。
　　耳机中传出了沉重的鼓声，真嗣陷入了些微的自我厌恶。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对自己说，他只是很容易被卷入他人的步调而已，才不是被这人吸引。对，只是难以拒绝别人的请求而已，不过那家伙的话哪算什么请求啊，“哎——吃完了，稍微有点无聊，陪我出去吧”算什么请求啊，又是命令，又是讨厌的命令……
　　“啊！！”
　　颈间忽如其来的冰冷触感让真嗣惊叫了起来。什、什么？！他迅速地捂住脖子，对周围或责难或不解的眼神有点畏惧地缩了缩——或许还露出了带着歉意的表情——然后扭过头，狠狠瞪了那个罪魁祸首一眼。
　　“你、你……”
　　始作俑者很无辜地看着那只恶作剧成功的手，是真的理解不了的表情。
　　“有这么冷吗？”
　　真嗣相当生气：“那当然了，”尽管还在生气，他却不得不压低声音以避开旁人仍旧诧异的眼光，“要不你来试试？”
　　他有几分认真，但向来不会实施，新同学却不明白似地当了真，他将那只手贴在了自己脸上，一副“奇怪，冷吗”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大反应啊？”
　　真嗣闷闷地放开了自己捂住脖子的手，有点生气。
　　笨——蛋。
　　“因为冷啊。好了，可以回去了吧？”
　　转学生看上去很惊奇。
　　“咦？这么快？”
　　沟通起来好困难……真嗣有些头痛，这个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有点气不起来……真让人烦恼。
　　“因为，”他闷声解释，“我们是在逃课哎？已经可以了吧？”
　　少年的表情相当无所谓。
　　“那又怎样？”
　　那模样让真嗣相当气愤。觉得无所谓的话一个人逃课就好，拉上他干嘛？奇怪的家伙。
　　他低低地抱怨：“第一天就逃课……这也太差劲了。”
　　“话是这么说……”转学生意外地没有动摇，他的声音仍旧平和，“你不喜欢这里吗？”
　　“……啊？”
　　真嗣呆住了，又来？这种转折到底怎么回事？
　　“……不喜欢？”
　　带着先前真嗣所见过的、无法释怀的认真表情，转学生追问了一次。那模样，意外地——
　　“——疼。”
　　又是之前那种不熟悉的头痛。
　　这一次，真嗣顺利按住了太阳穴，但隔着耳机的感觉很奇怪。好奇怪，想取下来，但是，头好疼——思维开始混乱的时候，耳边的音乐消失了。真嗣有些吃惊地转过头去，是转学生。那张俊美漂亮的脸上有着忿忿的担心，无法理解，而它的主人脸色看上去也不够好。
　　“好吧，不喜欢的话就回去吧。”
　　那少年几乎是粗着嗓子说出这话的，脸上表情也和声音一样，是在勉强自己。
　　……有点好笑呢。
　　真嗣忽然醒悟到，转学生这是在担心，是有些别扭、不太懂得表述地担心着自己。
　　……心里似乎有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好奇怪啊……
　　意识到这点时，疼痛和来时一样突然地，飘离了。
　　“你……”被解放了的真嗣听见自己在说话，声音飘忽，几乎远离了意识，“来这里是干嘛……的啊……”
　　转学生带着无法释然地表情盯着他看，真嗣被迫做出有些生气的表情以示自己无恙，对方这才将耳机放在了他手上，表示他相信了真嗣。而这时，真嗣才发现，不知何时，转学生已将耳机取了下来。再看时，少年已经变回了平常那种漫不经心毫不在乎的模样。
　　“想听听音乐啊……你不喜欢吗？”
　　……哎？话题怎么又被丢到了自己身上？真嗣不解，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回答了。
　　“不……喜欢的，但是……”
　　“没有喜欢的曲子吗？”
　　答话被打断了。但不可思议的是，真嗣并没有任何不满。他只是有些疑惑地“啊……”了一声，带着上扬的语调，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而疑惑着。
　　转学生眨了眨眼：“是吗，没有啊……”
　　“有……是有，但CD的话……”真嗣看了看手中的耳机。
　　“CD怎么了？”
　　“没法……用随身听听。”
　　好奇的色彩又回到了转学生脸上：“哎……你还有那个啊？”
　　这有什么好吃惊的吗，真嗣心想，觉得这人可真奇怪啊——他不由笑了出来，连带着他也很奇怪了。有意思的家伙。
　　“嗯，有，那个怎么了吗？”
　　大概是他的笑容太出乎意料了，转学生看上去有些惊奇，但随后好像变得很开心：“没有啊，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那个有什么可以好奇的地方吗？”这下是真嗣好奇了。
　　“感觉上很古老嘛，”转学生还是那副认真的模样，“这个东西，坏了的话要怎么做啊？”
　　这个说者无心的提问让真嗣愣住了。
　　……坏了的话？他的随身听坏了的话……？这个隔绝了自己与世界联系的东西……坏掉的话……
　　他几乎是涩着嗓子挤出回答的：“修……啊。”
　　他想他的脸色应该没有太大变化，因为转学生似乎没有注意到的样子：“这种……应该找谁？”
　　整个人忽然焦躁了起来，真嗣很不舒服地回答着：“……我怎么知道啊？到时候再看啊。”
　　随身听……坏了……？虽然他是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但是……不过他为什么现在就要去想这种不开心的事情！
　　“这样啊……”转学生停顿了两秒，“修这个会很麻烦吗？”
　　“……啊？”这种问法是要干嘛？他打算修吗？不对，听上去是不会但想学？真嗣很困惑。
　　对方看出了他的疑惑，但似乎没有回答的打算。把耳机挂回了原处后，转学生对真嗣说道：“回去吧。”
　　“…………啊？”这哪跟哪？总觉得跟不上这人的节奏，太自说自话了一点吧？而且回哪去？
　　真嗣是相当不解，而他的新同学则相当的身体力行：他随手把真嗣的耳机也挂了回去，还向店门的方向走了过去。走两步不算，还扭过头来催促真嗣：“回去啦，你不是要回去吗？”
　　才不要回去呢——真嗣很想这么反驳，但又开始迈步的少年背影根本没给他机会。他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不能放任这个任性且看上去有些无知的家伙乱跑——可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要为认识连一天都不到的家伙担心呢？
　　……莫非，自己已经到了连个转学生都能随意认定是个老好人的地步了吗？真嗣有些不满地想着，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了前方。这一次，转学生没有与他视线相交，但那侧脸上写满了无法解读的沉重情绪，看上去像是挣扎、遗憾之类的。
　　……怎么可能呢？那家伙看上去像是与烦恼完全无关的模样啊。
　　真嗣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而后，他呼喊着“喂，等一下”地追了上去。
　　可他实在无法忘记，无论方才的侧脸亦或是之前的容颜，都意外地令人在意，以及，心痛。

　　真嗣发现，他在今日内深切地领悟了何谓无用功。
　　……哪有人特意逃掉下午全部的课程却又在放学后回到学校的？好吧……也许有，但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实在无法感到愉快。
　　转学生的脑子里啊，难道全是这种不着边际、莫名其妙的东西吗……真嗣很是无力地想着。而他认为无法理解的对象，那个有着浅灰色头发的少年正悠然地观察这个音乐教室——没错，在被转学生带领着又一次回到学校后，少年相当好奇地询问了音乐教室的位置，而后两人拌着嘴地、在真嗣并未意识到但显然由转学生刻意引导着地来到了这里。
　　教室里没有人的气息，这是真嗣的第一感想。房间里并不空荡，有些杂乱地摆放着各类乐器，保养后的以及似乎从未保养过的。真嗣对自己会判断出这些感到了些许的吃惊，但他更吃惊的是，那个转学生在打量了房间后，居然径自走到了钢琴前——是的，这房间里居然还有架钢琴，不可思议——打开了盖子。少年确认似地用食指轻轻点出了第一个琴音，清脆并且准确。真嗣发现那张俊美的侧脸上似乎对此感到了意外，随后，它变为了下定了某种决心的表情。
　　少年转过身来，变成了与真嗣面对面的状态。
　　“真嗣……啊、对，真嗣。”不知是在确认什么，转学生认真而郑重地念了两次真嗣的名字。真嗣条件反射地变得不高兴了起来——说起来，或许最奇怪是他自己，在和其他人相处时虽然也会顾忌多多，却也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即便确实意识到对方有多么吸引人、也切实地被其吸引了却始终不承认。仿佛承认了，就输掉了，彻彻底底的。可是反过来讲，会产生这种意识，就已经输掉了。实在是，太不坦率了——真嗣是为此而生气的。
　　转学生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意外的认真，看上去似乎是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里面却又掺杂着几分来源不明的不自信。他郑重而小心地提了一个问题：
　　“可以和你合奏吗？”
　　——啊？
　　真嗣又呆住了。这是第几次被对方打乱步调了？不、不对，现在要思考的是不是这个，而是——
　　“……什么啊？合奏？”
　　转学生又变得有些无趣了的声音回响在教室里：“听说你会拉大提琴嘛，正好这里也有，”他指了指教室的另一角，“再说，看到这种东西总会想尝试的吧？这个就叫做……嗯……好奇心？”
　　哪门子的什么好奇心啦，真嗣很想反驳回去，但他回答的，却是另外的话语：“就算我会，你不会的话不也不行的吧？”
　　这么说着，真嗣却在想这人是从哪知道自己会拉大提琴这件事情的呢，还有这种听上去算是答应了的态度也不像自己呢……为什么？
　　转学生没有注意到，他看向了钢琴，相当专注的眼神。而后，他将视线移了回来，真嗣听到了答案。
　　“会啊。”
　　什么？真嗣相当惊奇，大概是瞧见了他这幅模样，所以那个少年带着几分好笑地、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神气表情，点了点头。
　　“钢琴。”
　　但几乎是立刻地，小鬼露出了本性。
　　“所以合奏吧，”转学生像是学习着某种他熟知而又不熟悉的事务一般，露出了看似亲切的陌生笑容，不过下一秒他又认真了起来，那声音莫名地转了几个弯，带着不可名状的微妙情绪，“还是说你讨厌？我？”
　　“所以说——”真嗣被这种说法激怒了，脑子里掠过沸腾的气愤，针对不坦率的转学生的，针对不坦率的自己的，他不管不顾地大声驳斥，“我从没说过讨厌你！也没说过不合奏！”
　　……啊。
　　话刚出口，转学生立刻露出了得逞的得意表情，而真嗣生起了自己的闷气。
　　什么啊，太容易被牵着走了，笨——蛋。笨——蛋。
　　但是覆水难收，何况真嗣也没有收回的想法。或许这样也不坏，而且搞不好转学生的目的……其实只是要让他开心一下？好奇怪啊。这样想着，真嗣笑了起来。
　　“……薰，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他笑得很开心，啊，那是很久都没有的事情了，“我不讨厌你，嗯，不讨厌你的。”
　　那是他第一次极其自然地叫出转学生的名字。简单的音节流转着，和窗外黄昏投入室内的余晖一样，逐渐暗淡，然而在这不算太好的视野里，唯有那个叫薰的少年的表情有着恒定的感觉。
　　那是满足后的宽慰感，以及决定踏出下一步的意志——它们无可动摇地存在于转学生眼中，而后扩散至全身。
　　有一瞬间真嗣感受到了变化。他眼前的这个人，不明所以亲近自己的人，能让自己放心也随时惹人生气的人，比初次见面、也比今天真嗣所知晓的任何时候都贴近于人。
　　……啊……想什么呢，这是什么奇怪的表达方式……真嗣在内心责备着自己，耳中飘入了似乎夹杂着几分遗憾的声音。
　　“不讨厌这个表达啊……离喜欢差得真远啊。”
　　那是转学生在说话，相当平淡的语气与神态。真嗣还未来得及表述什么，那种平板的神情已然消失。站在真嗣面前的，又是那个缠人而有些任性的少年了。
　　看不透的感觉再度回归，真嗣不解地看着他，小声而不确定地喊着那个名字：“……薰？”
　　于是薰露出了满足至极的笑容，像极了某种动物。
　　“来合奏吧。”

　　……才不像！才不像什么猫呢！又一次拍开转学生转身时“不小心”搭在他身上的手时，真嗣又好气又好笑地想。笨——蛋，这样精准地命中别人，任谁都不会以为是睡着的人做的，想要聊天什么的大可直说啊。真嗣不由推了推那个几乎快压在他身上的人。
　　“薰，薰，别装了，我知道你还醒着，薰——”
　　他熟稔地叫着对方名字，不带之前任何的疑虑；而对方也如他所想地睁开了眼睛，尽管只有从窗外透过帘幕而来的些微光亮，真嗣仍旧看得相当清楚，薰露出的是一种恶作剧成功的窃喜表情。
　　这家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鬼呢，真嗣想，嘴上却在说着责备的话：“这都第几次了，装也要装得像一点啊。”
　　“啊，是吗，”对方给出了大大咧咧的反应，“可我没想到真嗣你还醒着嘛。”
　　说——谎。被打倒的时候他明明有叫疼的，说这种一下子就被戳破了的谎……真嗣是想给出生气的回答的，可他没能止住的笑意却让这番努力付诸东流：“那是当然的！”
　　“是吗，”薰的声音听上去相当轻松，“那真是对不起。”
　　如果是在半日前，真嗣会为这句话感到不舒服；但是现在……真嗣想，他大概已经习惯了，既习惯了薰的表达方式，也习惯了这种习惯。
　　啊，总觉得有点可怕呢，他想到，这才半天而已，薰就和他熟络到能够发出住宿邀请的地步了吗？怪人呐……真嗣轻轻地叹了口气。
　　房间里很安静，这声叹气大约没有逃过被薰的耳朵吧，真嗣听见他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真嗣？”
　　少年的呼唤中带着浓烈的个人色彩，它们安静而令人舒心地在房间里旋转，缓缓地飘入真嗣的耳中，给听者带来某种近似享受的感觉。于是真嗣不由又一次认识到这家伙是个怪人：只是叫个名字而已，居然搞了那么多花样！
　　“干嘛？”真嗣故意不甚耐烦地回答道，借此掩饰自己方才的无措：都、都是那个家伙的错，叫个名字还弄得，还弄得……
　　但在想清楚薰到底弄得什么怎么样了之前，真嗣的注意力被房间里的时钟吸引了过去：墙上那个即使没有任何光亮也仍旧醒目的白色挂钟发出了代表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清脆异常。
　　“十二点了啊……”真嗣不由喃喃自语道。
　　对，已经十二点了呢。
　　两个小时前，他敌不过薰的“劝说”，不得已分享了对方的半边床铺——真嗣是不会承认他其实是相当高兴的——不过薰的家里实在有些可怕，面积不大东西却不少，而且乱，连张像样的、可以用来睡觉的沙发都没有；三个半小时前，真嗣一面感叹“这里的浴室倒不错嘛”一面发现薰“唰啦”一下打开了浴室大门光着身子进来要求一起洗澡，当然最后真嗣还是非常别扭地和他一起洗了；四个小时前，在好奇宝宝一边提问一边写作尝试读作给真嗣添乱的混乱情况下，真嗣终于费力地煮好了他们的晚饭，最后是不出所料地获得了对方的好评，不过薰非常高兴的模样还是让真嗣感到十分的意外；四个半小时前，不小心说漏嘴自己会做饭的结果就是真嗣被薰拖去了超市买菜，虽然嘴上抱怨着“好麻烦啊”但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不小心就买了很多；六个小时前，终于结束合奏并从学校离开时，薰忽然提议“真嗣，晚上到我家玩嘛”，推托不过那缠人的家伙，真嗣按捺住相当兴奋的心情，用电话亭给美里小姐打了电话，不过出来后发现薰有些闹别扭，他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七小时前，两人开始了长达一小时的合奏，亲密无间，灵魂交融。
　　这些真嗣都记得，但他还记得——
　　“十二点了啊……”
　　薰的呢喃打断了真嗣的思路，他看了过去，发现不知何时，薰自床上坐了起来——明明没有必要，却盘着腿，真嗣有点想笑，但他忍住了。察觉到了真嗣的视线，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睡觉吧。”
　　“这么快？”
　　不知道理由，真嗣下意识地唱了反调。
　　房间里几乎没有光，但两人的距离不算太远，因此真嗣瞧见薰脸上是有些纳闷的表情。
　　“啊？这么快？什么叫这么快啊？”
　　“就是这么快啊……”
　　真嗣一面说着，一面学着薰的样子坐了起来。当然，没有盘腿。
　　“那你想干嘛。”
　　或许是不明所以感在加深吧，薰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闷。觉得这样太好笑了一点，真嗣笑了出来，但他赶紧忍住，刻意低声说：“很简单啊……想让薰也睡不好。”
　　真嗣原本只是想装出生气的模样，逗逗对方；用的是个简单的陈述句，想表达的也只是“他会以牙还牙恶作剧回去”的意思，没想到薰的解读似乎完全不同：他的表情变得非常惊讶，而后不可思议地干笑了几声——那笑声里带着浓厚的自嘲意味——接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尝试性地抓住了真嗣的胳膊，最后是将脸，不，是将整个人凑了过来。那张俊美的脸几乎就在真嗣的眼前。
　　那是呼吸可闻的距离。真嗣感到很不自然，但薰的动作与反应太过奇怪，他无法确定这是否是另一种形式的恶作剧。于是他象征性地用手掌轻轻抵住对方的肩，没有用力。薰也没有反应，两人陷入莫名的僵持状态。
　　是他刚才那句话说得太不恰当以至于让薰产生了什么误解吗？还是说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导致了薰的怪异举动？真嗣想不明白。他微皱着眉，不解地问：“薰？怎么了？”
　　他的声音很轻，一如薰之前那谨慎的动作，带着几分的犹豫，而这仿佛是某种打破诅咒的钥匙，平常而熟悉的表情又回到了薰那近在眼前的红色眼眸中。但真嗣没有错过，他没有错过之前静默时在薰眼中捕捉到的近似后悔却也带着几分满足的光芒。
　　……为什么呢？
　　薰回答了他：“没什么啊。”
　　那是与先前无异的平淡声调，但在这种情况下它显得太过异常。可真嗣说不出异常何在。他开始思考，会不会是某种熟悉但也真正陌生的事物所导致的这一切？
　　察觉到这点的一瞬间，真嗣悚然惊醒。
　　——是颈部的红色事物。那是项圈，却也不然。
　　真嗣感到喉咙干涩了起来。他在想，为什么之前可以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物，还有，先前也曾头疼过的吧？那么为什么，那种痛楚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彻底被他遗忘了呢？
　　为什么？
　　得不出答案，真嗣只能勉强着胡乱地回了一句“是吗”。而薰说着“是啊”，又躺了下去，背对着真嗣。
　　“这么晚了，得睡了。”
　　……那刚才恶作剧阻拦他人睡眠的人到底是谁啊？真嗣很想这么问，但他非常在意方才薰的举动，无论是忽然地凑近亦或是方才突兀地躺下。
　　……啊，想不出答案，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对自己说着别想了烦恼会自动飞走的，真嗣也躺了下来，扯了扯被子。薰没有反应。
　　但在他第二次扯被子——出于孩子气的“报复”想法“哼，礼尚往来”心理——时，背后不期然传来了薰有点闷的声音：“我说……真嗣。”
　　“什么？”真嗣意外地发现被子被他拉过来了很多，他好奇地回了头，发现那个背影也有了变化——薰转了过来。
　　那双红色的眼睛里有着真嗣见过的最认真的认真表情。
　　“你现在……还会‘过呼吸’吗？”
　　……那是什么？真嗣很不解地“啊？”了一声，他瞧见薰笑了笑。
　　“不知道的话就睡啦，都已经是第二天了。”
　　“是谁害的啊！”
　　真嗣条件反射地反驳了一句，没料到薰居然应了下来：
　　“我啦。都是我啦。好了，睡吧。不过明天还是要陪我的哦。”
　　“……明天？”
　　真嗣有些疑惑，明天？明天要干嘛？
　　薰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理会真嗣的眼神，自顾自地换了个姿势——他又向真嗣靠近了一些。
　　……为了让他不再凑过来……自己就非得答应吗！真嗣有些生气，但他也知道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也只好不太高兴地回答说：“好吧……但你别再靠过来！别再靠过来了！”
　　薰一脸意外：“靠过来干嘛？”
　　……还是不理他吧。真嗣下定决心，他试着闭上眼睛睡觉，却又因为闭眼后知觉更为敏锐而察觉到他已经退到了床的边缘快要掉下去了这件事。有一瞬间真嗣是很想赌气掉下去的，但他也清楚这样没意义，只好赌气地往里面挪了挪——就结果而言，变成了真嗣主动向薰靠过去的场面。
　　他睁开眼，气呼呼地瞪着吃惊的薰，说：“睡觉。”然后一闭眼，对自己说，别理会那家伙会有什么反应。
　　……想是如此，真嗣却听得清楚，薰叹了口气，感觉上像是在说“拿你没办法”，接着，手臂上传来了他人肌肤的触感。
　　……薰……做了什么？真嗣很好奇，他慢慢、慢慢地张开了眼睛，接着险些惊叫出声：薰薰薰薰整个人就在眼前哎？？那那那么说刚才那是他的手臂？？碰碰碰到自己了？？
　　真嗣慌张地看了看，确定是这样的没错；他再慌张地回头，发现薰也睁开了闭上的眼睛。
　　那双赤红的眼眸很平静，非常平静。
　　“睡吧，你们是需要睡眠的。”
　　那是个有些奇怪的说法，但真嗣却被其他部分所吸引——那双眼睛，他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一瞬间，那些得不出结论所带来的困惑，以及先前那来源不明的疼痛都彻底消失，不曾存在了。
　　那是种多么奇特的感觉，那是双多么奇特的眼眸——被不知名的情绪推动着，真嗣有些恍惚地开了口：“薰？”
　　“嗯？”
　　“明天，你会回答那个问题吧？”
　　他仿佛听到了轻微的叹息，而后得到了薰平静的承诺。
　　“会啊。”
　　所以他放心地闭上了眼睛。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打扰，也没有抗拒任何事物，真嗣在那个刚结识一天却仿佛认识太久的转学生的怀抱中，进入了梦乡。
　　他没能听到薰的自语。
　　“不讨厌这种感情啊……离喜欢差得很远啊。”
　　那双碰触着真嗣肌肤的手，移动到了主人的颈间。那里，有着存在的红色的事物。

　　结果真嗣当晚做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噩梦，荒诞如莫名其妙邂逅了一水槽的不明物体、偶然低头发觉双手都被刺穿却毫无痛感、抬头又看到有衣着神情都很奇怪的疑似人类从天而降等场景接连不断，一夜浅眠。醒来后瞧见薰一脸甜美地躺在身边，一个没控制住——“一定是你害我做了一晚的噩梦！居然还睡得这么香甜！啊啊，好可恶！”——就揍了下去。当然，力道不大，对方也没醒，但真嗣在薰醒来后居然对其抱有一丝来源不明的罪恶感——虽然确实是那一拳害的，但真嗣不太想承认他干了那么丢脸的事——于是他不由有些躲着那张脸——尽管实质上无济于事，但聊胜于无嘛。可惜薰没有也不会遗漏这点。在初次发现真嗣会避开他的视线后，薰就开始了孜孜不倦的骚扰行为，从卧室到浴室，从浴室到厨房，从厨房到客厅——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来了一遍，只差再回卧室，以及那张床上了。
　　“薰——”真嗣相当生气，就算他心血来潮做了蠢事，但不想讲也是他的自由，这么缠着他到底为什么，“你到底想干嘛啊？！”
　　“当然是想了解真嗣你躲避我视线的原因嘛，”薰的表情看上去莫名神气，他相当确定地说，“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吧？”
　　“哪、哪有，”真嗣下意识地反驳道，眼神却不太敢飘过去，“才没有！”
　　“哦~~”看到真嗣这种反应，薰故意凑了过去。理所当然地，他被推开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真嗣装作气呼呼地吼他：“再说了！都是男生，能有什么啊？！”
　　出乎真嗣意料的，薰居然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能有很多吧。”
　　“……啊？”
　　“例如说，”薰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整个人看上去也像是在思考，“喜欢之类的。”
　　“…………啊？？”
　　为什么是这个答案？真嗣不解。但很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突兀。薰的那种问法，像是喜欢、或者尝试着喜欢谁一般；而自己没有反应的反应……
　　有、有点不太妙，真嗣猛地别开头。真、真的不太妙啊，薰的这种说法就好像是在说他喜欢他一样——
　　啊啊啊啊这算什么啊啊啊——真嗣无声地在内心哀嚎着。为为为什么他要思考这种问题啊太莫名其妙了吧决定了决定把这种害羞感丢回薰身上去不不才不是害羞呢不是不是不不不——只是就在真嗣决定付诸行动、做点什么让薰也难为情的事之前，薰已经决定了两人下一步的行动。
　　“不过不说这个，”薰的声音听上去与往常无异，他没有在意真嗣的表情，转身向门口走去，“要出门哦。”
　　哎？这个转变太迅速了，真嗣有点跟不上：“出门？”
　　“嗯，出门——”
　　哗啦一下，门被打开了，晨间冷风扑面而来。没料到薰会是这么个动作，真嗣被弄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啊，薰这人啊，实在是——“太任性了”，这样的抱怨最终没能成型，它零散地飘荡在主人脑海中，最后静静地消失了。
　　真嗣不明白那个原因，他没有撞见任何不可思议的场面才对：冷风鱼贯的门口，那个仅仅认识一天却熟悉得仿若几个轮回前就相知的少年安静伫立，他所瞧见的容颜的侧面带上了几分阴影。
　　这不会是什么不平常的场景，却又为什么拥有令人呼吸一窒的力量呢？
　　啊，大概，它是在无声地宣告，宣告说这是真嗣所无法了解的世界——在认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仿佛那些风也带有颜色一般，真嗣感到有些刺眼地眯起了眼。
　　他们……终究只是陌生人的吧？在这样奇特的一天结束后，终究会返回陌生人的角色里去吧？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纵然他们的相遇相识相知简单无趣，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轻微的迷惘在真嗣心间摇曳着，他是否……也对薰……
　　“……走吧。”
　　没能进一步地思考，真嗣的思绪被呼唤他的声音打断了。他看了过去，薰在看着他。少年抬起的右手放在颈间，仿佛是为了确认某项事实。
　　薰缓缓地说着，那些字句安静笃定地落入真嗣的耳中。
　　“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大概，是诀别的话语。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察觉到的哀伤大过了无法解谜的不愉快，真嗣十分难得地什么也没说就听了薰的话。
　　他们几乎是空着双手从薰租住的小屋出发的。两人一路说着有的没的，拌着嘴、也愉快地笑着，不知不觉间走过了CD店，也走过了学校。最后，他们来到的，是一个真嗣从未见过的地方。
　　那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四周随处可见残垣断壁，荒芜的气息。到底要发生怎样的事情才会使得周遭的建筑物都倒塌破败呢？真嗣有些好奇地环顾四周。他没能得出答案，而想找那个应该知道谜底的人时却发现对方消失了。
　　……不是吧，又玩？不是他说的时间不多了吗？真是，骗人的家伙。真嗣已经有些不想生气了，他开始认真考虑是就这样丢下薰自己一个人回去呢，还是站在这里傻等。因为有些生气所以真嗣想选择前者，只可惜，背后飘来的钢琴声告诉他，答案应该是后者。
　　是的，有不成曲的钢琴声从身后不远处传来，真嗣不由瞧了过去。伫立于彼的，是一栋几乎被夷平的建筑物，尽管与真嗣所在之处尚有距离，但真嗣发现薰的身影依稀可见。
　　……什么啊，去那里了啊，真嗣感到有些安心，而后忍不住埋怨道：“那家伙，说一声不行啊……”总让他担心，有些难为情地，真嗣在心里加上了这说不出口的后半句。
　　踩着间或传出的零星琴音，真嗣慢慢走向那栋建筑物。走近了才发现，薰没有坐下——难怪之前能瞧见他的身影，坐下的话，会被断壁挡住的——他安静地站在钢琴面前，脸上几乎没有表情，这让真嗣有些担心。
　　“……薰？”
　　他小心翼翼地问，对方却没有反应。薰仍旧直直地注视着那架钢琴，沉默不言。随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真嗣身上。
　　仍旧是张没有表情的脸呐，真嗣想，不由有些生气。为什么会没有表情呢？这不适合薰，不是吗？
　　“嗯……”大概是注意到了真嗣变得有些生气了吧，薰变回了之前总会惹得真嗣不愉快的无所谓的模样，“总之，钢琴你也看到了吧？”
　　“……看到了，然后呢？”
　　真嗣完全无法理解这个提问的意图，薰是想告诉他什么？还是说，走了那么远、那么久只是为了看看这钢琴？这不会太傻了点吗？
　　薰似乎不打算解释，他随意摆了摆手，转过了身去：“跟我来。”
　　才不要呢，真嗣瞪着他，没有挪步。应该是对他这种反应感到无奈，已经迈出几步的薰看上去并不高兴地走了过来。他来到真嗣面前，大大咧咧地伸出右手。
　　“手，给我。”说完就来抓。
　　真嗣忙不迭地挥开，然后他听见薰有些不满地问：“为什么啊？”
　　“什、什么为什么啊？！”明知现在不是惊讶的时候，真嗣还是发出了惊呼，他实在无法跟上这个人跳脱的思维，“又不是小孩子了，要干嘛啊？！不、不觉得牵手丢脸嘛？”
　　“不觉得啊！”薰理直气壮地回答，他直接抓住了真嗣的手，但也只是抓住而已，“有什么好害怕的？”
　　“哪、哪里害怕了！”是是是害羞啊啊！真嗣实在说不出口，他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又有些犹豫——是的，他不愿再在薰脸上看到任何不太像他本人的表情了。尽管认为自己不够了解薰，但真嗣执意如此认为。很奇怪的感情呢，真嗣意识到，他或许，是有点喜欢这个人的。
　　“放开我啊，薰，”真嗣还是试着挣脱，“跟着你就是了。”
　　“要好好跟着啊，虽然就在前面不远……”
　　又一次让真嗣意外了，薰在获得这个承诺后很干脆地放了手，而后又一次向着建筑物外走去。
　　这一次，真嗣紧紧地跟了上去。
　　他想，不能再跟丢了。薰说过的吧，时间不是所剩无几了吗？
　　他们来到了建筑物外。是片与先前同样的，荒凉的草地，四周也是各式坍塌的建筑。真嗣注意到，其中还有比较醒目的、疑似教堂的建筑物。
　　他想他仍旧不能理解薰的目的，或者说，这个人。薰到底有何打算呢？真嗣百思不得其解。他有些放弃地叹口气，又一次开始寻找那个在他思考期间脱离了视野的身影。这一次，薰没有走远。
　　真嗣瞧见薰背对着他，那个背影俯下身，而后站直，转身向他走来。真嗣注意到薰的动作有些奇怪：他居然是将双臂抱于胸前的？
　　……是捡到了什么东西吗？但什么东西需要做出这种动作啊？真嗣想不出。直到薰走近后，他才发现，薰抱着某种动物。
　　是什么呢？真嗣好奇地凑上前去，而后发出“啊”的一声退后两步。
　　是只猫，但已经死去了。
　　“这，这是……薰……薰你做了什么？”
　　薰没有回答真嗣的问题，那双红色的眼眸中是些许的无奈。
　　“原来这里，也是死去的啊。”
　　他这么说着，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放了下去，而后才回答了提问。
　　“这里不是我做的。”
　　“……这里？”
　　堆积的疑惑如乌云盘踞在心头，真嗣无法理解地看着薰。薰毫不在意地仰起了头，注视着头顶的天空。尽管带着几分怒意，但出于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真嗣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仍旧是没有云的平和天空，却比昨日湛蓝了许多——但这能说明什么？真嗣将头转向了薰，发觉对方也在看他。
　　不对，真嗣忽然注意到，从转学到现在，薰似乎从未不注视着他。
　　嗓子又一次干涩了起来。
　　“……为什么？”
　　真嗣听见自己轻声问，问题里的不确定犹如他现在摇摆不定的心情。他……大概，是喜欢这个转学生的吧……但是……
　　薰还是那种无所谓的模样，但真嗣已经没法生气了。他感到的是恐惧与后悔。可是他又恐惧什么，后悔什么呢？
　　“你们总是在问这种问题啊。”
　　薰说着，向着真嗣走近。他来到真嗣面前，非常慎重地牵起了少年的手。
　　薰能感受到，那双手有一瞬间是在颤抖的。但最终，它的主人没有拒绝。于是薰非常满意地笑了。
　　“这次，不拒绝我了？真好啊，原来真嗣喜欢这样啊。”
　　“在……说什么……呢，薰……”
　　真嗣自觉他的声音非常微弱，他非常不喜欢有这种反应的自己，于是努力做出了生气的表情，结果却让薰更开心了。
　　“在说我喜欢你啊，真嗣。”
　　那声音犹如歌唱般动听，内容却和谜语无异，真嗣无法理解。
　　“在……说什么……啊……”
　　“嗯……说不清楚吗？这种感情，”薰缓缓地将毫无抗拒之意的真嗣的双手举起，放在了他的颈部，“想要触碰彼此、想要拥抱、不愿失去，这种感情，你们称之为——喜欢吧？”
　　喜欢二字不期然地在耳中回响，清晰异常。
　　真嗣逐渐感到呼吸困难。这种时候说这种话……薰啊，尽管看上去不解人情，却太狡猾，实在太狡猾……
　　真嗣想要回应，他想要回应。就算是一句“胡说”也好，他也必须开口。可事实是，他无力地、眼睁睁地看着薰带着下定了决心的表情，操纵着自己的手，碰触了脖子上的红色物体。在冰凉的触感扩散开之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个项圈自动松开并掉落了下去。
　　那一瞬间，真嗣以为自己会感到惊讶的，可最终是恐惧淹没了他。
　　他看到的，薰的颈间，有着仿佛被掐过的痕迹。
　　几近窒息。疼痛又一次昂扬，而后蛰伏。它阴暗地笑着。
　　“所以，你曾问过的‘这是什么’的答案是——”非常平静地叙述着，薰缓缓靠近真嗣，红色的、血一般的眼眸，“这是非常有纪念意义的、你留给我的东西。”
　　——他留给薰的东西。
　　——那道痕迹。
　　恐惧占据了真嗣所有的感情。
　　啊，那是他的疑问呢，那是他在合奏结束后，对尚不熟悉的转学生提出的疑问呢。他问了，他指着那个人的伤，问了。那是什么。那是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薰永远不能忘却的、他加诸的——事实。
　　死亡的事实。薰的回答引导着他不存在的记忆碎片，他吸引它们，他吸引真嗣——那些碎片携带着永远无法遗忘的痛楚，盘旋着，构筑着。
　　死亡的事实。
　　真嗣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啊，没错，他曾杀了这个人，曾操纵着数度拯救人类的机体，什么也不愿承认地——杀了这个人。
　　……杀了薰。
　　手上有冰冷的触感弥漫，不自觉地、否定一般地用着力。
　　可那是，无法挽回的既定事实。
　　……薰已经被他杀掉了。
　　“你所期望的世界……”那个最终仍旧任性地选择了与他分道扬镳的使徒安静地说着，“很美呢。安宁，祥和，并且——”
　　他看着真嗣，红色的眼睛是满满的不甘心。
　　“……很幸福。”
　　“虽然不能理解的部分还是很多，不过，”以无所谓的语调，使徒说着，态度认真，“谢谢呐。”
　　真嗣没能做到拒绝地摇头，他几乎丧失了所有力气，呆呆地看着薰向他凑近。
　　凑近，而后停下。
　　薰停下了，停在了某种仿佛诉说着无法逾越的生与死的绝对障碍的距离间。触手可及，遥不可及，永远，永远。
　　那个灰色头发的使徒低低地呢喃着，带着终于理解了的不甘心。
　　“这就是，你最终接纳了我的证明吧——我是很想这么认为啦……因为，让我进入这个世界的……”红色的眼眸里映衬出真嗣的模样，只有真嗣的模样，不堪的、仍旧拒绝承认的、真嗣的模样，一直都是，“是你呢，真嗣。是你的思念呢。可是……”
　　使徒说着，淡然而残酷地说着，将之前一切都否定掉的，转折的词语。
　　“……你所给与的时间已经没有了。让它结束吧，真嗣。”
　　薰静静地注视着真嗣。他握住真嗣手的那双手在用力，他接纳着真嗣所有地引导着已然终结的时间。
　　“这个梦境很棒啊，”不服气的表情自薰的脸上一闪而过，最后真嗣瞧见的，是薰非常平静的模样，“下一次的话，能更棒吧，真嗣。”
　　“——你做得到。毕竟，我都明白什么是‘喜欢’了嘛，对吧？”
　　“——所以下一次，也要告诉我你是喜欢我的啊。”
　　……会的。
　　薰仿佛听见了这个回答一般，艰难地、孩子气地笑了。
　　少年会的，可是少年已经不会做梦了。
　　短促的最后一个音节响起，初号机握紧了它的双手。
　　最后的使徒，就此消灭。

　　“结果，我还是……被他吸引了。”
　　“不知不觉间，在内心深处……明明觉得，不该去喜欢上那种人的……明明想过再也不需要朋友了，却还是——”
　　“为什么……人为什么会被自己以外的人吸引呢？”

　　现在，这通往终章的间奏，结束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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