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静，牵着我的手

　　除了低低的轰鸣声，机舱内很安静。丁露扭头看了看自己的上司邱宇。

　　临时改签机票，却没了更好的坐席，邱宇只有局促在狭小的空间里，面色疲惫，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丁露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把三天的工作压缩到两天，急匆匆地赶回去。丁露猜一定与他接到朋友的电话有关，也一定与那个叫阿静的女人有关。

　　邱宇离开公司的那段时间里，原助理调任它职。一位董事推荐了一个女孩子。经人事部门的正规考核、也为了不驳人家颜面，干练的丁露成了邱宇的新任助理。

　　空姐推着餐车过来再次询问乘客是否需要添加饮料，丁露将邱宇餐桌上快空了的纸杯递给她，怕吵醒邱宇，只做出的手势：“请添满水。”

　　邱宇还是醒了，空姐刚推车过去，邱宇就朦胧地睁开双眼，刚刚睡得很沉，好几秒才清醒过来。他抬起眼皮，视线往旁边越过丁露，扫了一眼舷窗外的云海。

　　“还有30分钟。”丁露说。“可以再休息会。”

　　“不了，已经精神多了。”邱宇冲她笑笑，看到小桌上的水杯，拿起来一饮而尽。

　　水杯下面压着一份工程文件。邱宇把水杯放到一边，拿起文件来，没有翻开，盯着封面在发呆。里面的内容他已经看过至少三遍了。

　　这个决定就这么难做吗？丁露心里暗暗感叹。不是一个多么复杂的工程，只是一个很多人在抢的外派工作机会，在其他经理看来，无异于天降馅饼，虽然辛苦些，但酬劳可观，还给自己增添资历，去的还不是又穷又乱的国家，这桩美差，换个人抢都难抢到，可上级主管看中了邱宇，他自己却犹豫不决。丁露不禁转头看向舷窗外，旁人难以察觉她不满的眼神：又和那个女人有关。

　　丁露对自己上司的了解，一半来源于与他共事的经历，另一半则源于公司的八卦中心。邱宇是出名的黄金王老五，魅力辐射量高得惊人，而且他好不容易恢复单身，八卦主题怎么可能少了他？丁露在他的身边工作，本应源源不断地提供新鲜八卦咨询才对，可惜她来的时间短，而且邱宇刚回来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总是郁郁寡欢，替他预约过几次心理咨询以外，没发现其他新鲜有趣的私人社交活动。虽然八婆们使劲挖掘，单身女性频送秋波，也没有新的绯闻发生。

　　直到一盒蛋糕改变了一切。就在那一天，丁露第一次听同事提起阿静这个名字。邱宇的生活发生了巨变，八卦中心却倍受打击，一蹶不振。

　　“你说，他们这次复合会结婚吗?”

　　“会吧，五年了，怎么也该登上领奖席了吧。”

　　“可那阿静不是……”

　　“邱大不在意啊，还是那么恩爱。”

　　“不过他不是一直在打听眼科医生的事儿吗？”

　　“是啊，怎么了？”

　　“就是说，再漂亮他也不希望自己老婆是瞎的，对吧？”

　　“恩，那倒应该是。”

　　“那你说，要是治不好呢，会不会——”

　　“你还幻想呢？邱大就是不结婚，你也没什么机会，别惦记了。”

　　“呜呜……哎，丁露，你发什么呆？你天天和他在一起，你觉得他们会结婚吗？”

　　“行了。我才来多久？我怎么知道？”

　　丁露讨厌被八婆们无故拉进这些八卦话题里去。虽然她连见都还没见过阿静，但她已经觉得阿静无处不在，在邱宇的心上永远有她的影子。使她对阿静的好奇已经难以抑制。一个瞎眼的女人，怎么能牵得住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呢？

　　头一天签约仪式后的宴会上，丁露喝多了，白酒红酒一起下肚，勇猛无比，邱宇得以全身而退，其他同事也喝醉了不少，最后扶她回房间的还是邱宇。邱宇给她脱了鞋，盖上被子。第二天她醒过来时，就是这样躺在床上，已近中午。邱宇却没有电话叫她，自己已经在工作，忙着会见各路客户，让她在自己房间好好休息。现在提前返回，邱宇又额外放了她一天假。也是感谢她头一天挡酒立功。同时邱宇自己也请假一天，显然是有和阿静相关的重要事情。

　　30分钟后，飞机终于降落了。

　　在机舱门打开的同时，邱宇热线也已开通。

　　幸亏邱宇的行李不多，一手拉着一个小拖箱，另一手持着电话，丁露尽责地帮他拿着那份文件，拖着自己的行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保持至少两米的距离，私人电话更不可偷听，只是在转弯的时候，那偶尔一两句甜腻的句子还是会自己蹦到她的耳朵里，比如——“乖不乖啊”、“还是小狗比较听话”……语气全然不是他工作时的状态。

　　丁露随着人流往出口处走，她看着邱宇的手机、后背、再挪到脚步上——走出机场的路还挺长，她完全被遗忘了。真不知道他何时才会把电话讲完。正在叹气时，她突然发现一直盯着的那脚步慢了下来。一路低头讲话的邱宇，被什么牵住了视线。

　　她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瞪大了眼睛。那——就是她最好奇的那个女人吧？

　　邱宇身前五六米远处，一个戴着一副半透明的墨镜的女人侧身站立着，乌黑的长发飘散在肩头。左手捏着一根白色的手杖靠在胸前，右手握着电话，带着笑容专注地说着什么。虽然入秋已久，她还穿着一条素雅的及踝长裙，上身是一件薄薄的洋红色针织套衫，斜跨着一只大包包。可是说着话，突然间脸色暗沉下去，象是被电话那头气到了，上唇轻轻咬着下唇，不再言语。只是没有察觉出周身的变化，仍听着电话。

　　她是在生邱宇的气吗？丁露还在琢磨，眼前的箱子忽在地上晃了两晃，终究孤零零地站住了，箱子旁边却不见了邱宇。

　　咦？

　　邱宇已经轻轻跨去那女人跟前——完全不顾周围多少人多少双眼睛正看着——俯身偷吻了那女子的双唇。

　　“呀——”专注于电话使她忽于察觉近前的脚步声，准备给他的惊喜变成了给自己的惊慌一吻，她慌忙后退，惊讶地张着嘴，朝他在的地方探望，手朝前探，身子却往后躲，毕竟是吓到她了。

　　邱宇温暖的手掌迅速握住了她，“是我呀。”

　　“大宇——”她被拉进熟悉的怀抱，便转怒为笑，脸上的眼镜被邱宇轻轻地摘掉。

　　“自己跑来了？这么不乖，还敢生我的气？”

　　她嘴唇已经翘成一条弯弯的弧线，“想早点看到你。”

　　“我已经提早一天了。”邱宇用指节刮着她的鼻头。

　　“还想再早一个小时。”

　　阿静挣开他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袖口，从手臂探到了他的肩头、胸口、衣领。她想知道他穿了什么让小姐妹夸赞他更帅了。脖子，耳朵，脸庞，头发……每一部分都想仔细看，想了好几天了。

　　身旁有旅客停下脚步，驻足看着他俩。

　　邱宇只低头看着她微张的双唇，颤抖的睫毛，一动不动，耐心地等她把他“看”完。

　　丁露眼睁睁地看着旁人一拨又一拨经过，步子慢下又走开。好在机场本来就是个重逢离别之地，这样的画面也不算多让人吃惊。但她清楚地看到那些男人眼中的惊讶，女人眼中的羡慕，当然不仅仅只有这些。

　　即便被宠着，丁露也在为邱宇怀里的女人感到难过。她只有摸索着才能知道心上人的模样，看不到他的笑，也看不到他疼惜着她的眼神。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公司八婆爱聊邱宇，谈阿静却少得多。因为这份甜蜜即使在别人舌根下，也能嚼出一丝苦涩来。

　　这算丁露为自己被邱宇暂时遗忘的介怀找到一个平衡心境的借口吗？

　　“想我了？”邱宇低低地在阿静耳畔说。

　　“唔……”阿静收回手臂，闭上眼，很想偷偷回吻他一下……放弃了，却偎进他的怀里，脸颊蹭着他领口，鼻息微张深吸着他的味道，像只撒娇的小猫。邱宇紧紧搂着她，给予她需要的。

　　公司派来的车已经在车库等着，刚刚司机打过丁露的电话确认了。丁露刚挂了电话，就见邱宇终于想起她来。身前依然搂着阿静，但扭过头来对丁露做出一个“很抱歉”的表情。

　　丁露马上神情自然地对他表示：“没关系！”随即莞尔一笑，用手势加口型问他：“我先走？车在外面等你。”

　　邱宇正要回答，阿静察觉出异样来，抬头问他：“还有同事啊？”

　　“恩。”邱宇用手指把几根拌在她红彤彤的脸上的发丝捋到耳后。“有一位。”

　　阿静直起身子，羞涩地问：“是不是那位丁小姐？”

　　邱宇轻声说：“是，我的助理，丁露，你们通过电话的。”邱宇回头冲丁露点了下头。

　　“丁小姐在哪儿？”

　　邱宇扶着阿静稍微转了个角度，让她和丁露面面相对。“在你面前。”

　　阿静把视线对着她想象中的丁露的位置，刚刚那个娇羞的小女人消失了，她礼貌地朝前伸出手，躬身笑着：“谢谢你，丁小姐，一路照顾邱宇，费心了。”

　　丁露立即拖着箱子，走上前去，欠身握住阿静的手：“静姐别客气，我职责所在，应该的。邱经理能干心细，更多时候都是他照顾我们。”

　　阿静听到她的客套，颔首微微一笑。

　　她们松开手以后，邱宇握回阿静的手，俯身对她说：“可不可以让小丁陪你一下，我去下洗手间？飞机上喝了很多水。”

　　阿静点点头。

　　“小丁，你再等会儿，麻烦你陪下阿静，我马上回来。”

　　邱宇快步走开了。只剩下丁露和阿静两个人了。丁露终于有机会能仔细打量下这个让邱宇时刻都牵挂的女人——阿静的个头和她差不多，不过想到自己穿着高跟鞋，她估计阿静要高她一点，不过阿静身形更显娇小，加上休闲的装扮上，简直像个小姑娘，叫她“静姐”真是一种不合适的称呼。她是看不见自己的，所以丁露可以用余光探视着她的眼睛，看起来并不可怕，甚至可以说美目娇盼，垂眼时的一份娴静，抬眼时的一丝迷惑，都能加倍对她的怜惜之意。抿动的嘴唇，翘起的小鼻头，微蹙的柳眉，也无不增添着这个女人的俏丽。

　　丁露正在愣神，听到阿静叫她：“丁小姐？”阿静往前挪了一步。

　　“我在这儿。”丁露走到她身前。

　　“听邱宇说，那天有同事替他喝了不少酒，就是丁小姐吧？”说完，阿静特意停下，没听到丁露否认，便接着说，“太谢谢你了。”

　　丁露一怔，“静姐，偶尔一次，也没喝太多。”她笑着说。

　　“都喝到醉了，肯定伤神伤身。邱宇也很过意不去。”

　　看来邱宇什么事情都给她说，丁露笑了，“静姐，你放心，我还是有分寸的。关键是邱经理不能喝，要是他喝了，那你还不要心疼坏了。”

　　想着刚才自己和邱宇的亲昵都被她看到了，阿静刷一下红了脸。

　　丁露看出她的尴尬，忙又说：“不光静姐，总经理事先也交代过，邱经理不能沾酒，要是没照顾好，他也是要怪我们的。”

　　阿静笑了笑：“这……你父母知道要心疼了。”

　　“呵呵，不会的。而且邱经理待人这么好，只要为他好，做什么我们都乐意，再说，我还指望邱经理多多提携我呢。”

　　阿静听着声音，想象着丁露的模样，心中还真有点喜欢这位姑娘了。

　　“你的用心，邱宇当然知道。还有你帮他挑的衣服，他一定也喜欢吧。”

　　丁露愣住，不知怎么说才好。她看着眼前握着手杖的女人，想来连那究竟是怎样的几件衣服都不是很清楚吧。

　　“哎，其实多半我就是比照邱经理常穿的那些来挑的。”还有一小半是她按自己的喜好来选的，所以她还拿不准邱宇会不会喜欢。

　　阿静垂下眼帘，沉默了一阵：“谢谢你了，丁小姐。”

　　阿静朝丁露伸出手，手心朝上。丁露把手递给她，她紧紧地捏了捏，嘴角往上淡淡一笑。

　　丁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瞅见手里一直拿着的那份文件，又看到阿静身前斜跨着的包包，便说：“对了，静姐，这有份文件是邱经理的，他刚才打电话不方便拿，他也没拿包，不如一会儿你帮他收着吧。”

　　“好啊。”阿静笑着点头。

　　丁露把文件放到她手上。阿静的手指在上面摸索了一番，眼神有些黯然，沿着文件的边缘，能探出个大小。

　　“这是一份涉外项目的文件。”

　　“涉外项目？”

　　“是啊。邱经理没说过吗？公司很想派他去的。”

　　“哦？”阿静抬抬眼，显然她从未听说过。

　　“很多人在抢这个机会，都等着邱经理的答复呢。”丁露也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一刻，自己突然特别想把这件事情讲出来让阿静知道。

　　阿静没有作声，默默地掀开自己的挎包，把文件放进去。

　　也许，为他好，她真的做什么都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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