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

　　3.
　　后来我自问一番，总觉得在这段记忆里又有新的感悟。只是又有不愿面对的事物，心里总是清晰的，却难以言明。
　　这晚我和夏影都没有说话，静夏的夜曲在树林中穿梭飘荡，最终落在我们耳中。轻轻柔柔，缓缓而行。我眯了眯眼，睡意逐渐弥漫开来，林子里的萤火恍惚在眼前，汇聚成斑斓流年。
　　第二天醒的很早，阳光漫过窗沿爬到身上。听得到林中鸟语，还有微风拂过叶子的声响。
　　夏影也刚起来，打了招呼，扶着桌子倒了杯水喝。
　　“就要出去了吗？”我拿着杯子看向戴上圆帽整理竹篮的夏影。
　　她仍是微笑着的，看着我点了点头：“嗯，要趁早买好新鲜的食物。”说着看了看外边。
　　晨光熹微，光束祥和。
　　“等我一下。”我转身迅速洗漱完毕，又快速回来，走到夏影面前：“走吧。”
　　跟着夏影去了菜场，沿街的小店铺整洁有序，摆在摊位前的食物看起来虽然没有超市的卖相好但更让人安心。大概就是大自然的恩惠吧。
　　沿路的人群都犹如这个清晨的柔光一般平静，来来往往，没有城市那般的喧哗，所有的言语都轻缓如流水。街道上行过的自行车带着一串拖长的铃音或是檐下居民谈论的细语。
　　夏影已经买了鱼放在篮中，看起来这些东西使她有些吃力。我自然地从她手中拿过篮子，于我而言并不算什么。低头却见夏影的额角却已然渗出细汗，大概对她是重了点。她抬头笑了笑，反手拭去汗珠又继续看其它食物。
　　我看着她弯腰挑选的模样，不禁有些忧心。
　　“我来吧。”
　　凑到夏影身边，开始自己动手挑拣食物。这些本来是全然不知，跟着林安轩久了，自然就学会了一些。有时候也会趁着林安轩到家之前突发奇想地先跑到超市买好这些，更会莫名其妙的烧好饭菜等着他回来然后若无其事的等着看他惊讶的神情。
　　只是我一次也没有见到过，林安轩一直都那么镇定自若，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或者一切都是他意料之中。
　　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林安轩就表现出不应有的淡然，他只是淡淡问了一句：“这是你做的？”
　　当时我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等他的夸赞。心中无比的自以为是，表面却同他一般淡漠不言。
　　林安轩像平时一样吃完饭，什么都没说就回了房间。留我独自迷茫面对残羹冷炙，不甘心地又吃了一些，除去冷了点味道还是起初那般好。林安轩却对此一言不发。
　　大概是我坐在那里太久没有动作，林安轩又从房间里踱回来。抱着手臂看了我一眼：“记得洗碗。”
　　我疑惑地看向他，林安轩却已然转身欲走。
　　“今天应该是你来洗吧。”
　　林安轩便又转了回来：“为什么？”
　　我指了指桌上的狼藉：“这些都是我做的，公平相待应该是你洗碗。”
　　林安轩揉了揉额角，低眉似在思忖，过了几秒才抬头轻声道：“是么。”
　　我满意地点点头，眯眼笑着看他，等着他乖乖回来清理残局。但林安轩的行动永远在我想象之外，他懒懒地转身又走了回去，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林安轩。”
　　我气结，愣了近一分钟才追了过去。房间里他已经坐在书桌边开始看书工作了。我大步走去抢走他手中的笔，那微凉的触感也没能使我降降火，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你...你去。”
　　林安轩眼中噙着笑，却又立刻状似无辜地望着我，不动声色自我手中拿过笔。柔声道：“本来就是你分内的事，干嘛我要去？”
　　“今天晚饭是我做的。”我理直气壮。
　　但他明显不买账，摇摇头道：“那本来是我分内的事，你反而做了，原本就是你多管闲事失职。现在还不去把碗洗了。”
　　林安轩的道理一向让我无言以对，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也自知不是对手。叹了声气，扶着额灰蒙蒙地走了出去。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是那时的自己太过较真还是太过天真，居然因为这样的事做出这样的举措。其实再回头想想，似乎现在还记着却也不肯放下。
　　这种东西，大概就是执念吧。
　　“安陌，安陌。”夏影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将那段记忆的浮影晃出了视野。
　　“要回去了吗？”
　　夏影蹙着眉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点头。或许是我刚才的出神吓倒她了。
　　我正想着，夏影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你也有发呆的时候？”
　　还没从刚才的思虑中挣脱又陷入另一个困惑，不知夏影这句话的来源是昨天一天的相处还是她对我的直觉判断，不过这一点对我却是无关紧要。
　　那么为什么此刻就如此在意了？
　　我没有问夏影，只是扯了扯嘴角做尴尬状往回走。
　　似乎夏影没有带钥匙的习惯，总将钥匙压在花盆下。虽然方便但也难免不出意外。
　　“以后还是带着比较好。”我开了门，将钥匙递给她。
　　夏影将钥匙放在手心翻来翻去，似在观察，在我看来却是在等我解释说那句话的原因。以前我也总这样等林安轩的话，只是他从未解释，因为他曾对我说过这些东西都没什么好解释的，自己想想就知道原因。如果此刻我要解释什么，不过就是钥匙这样的物件放在这里难免被人误拿，即便别人不会发现拿走，也可能被小孩子拿去玩。或者下雨天也可能打湿生锈，到时就可能开不了门了。
　　这么想了想就觉得林安轩说得很对，解释这种言语是没什么存在的必要的。有必要的那叫分析，但这种东西若要长篇大论就会让人烦。
　　我因着林安轩的理论，径自走进了屋子，留夏影在那里继续观察钥匙。
　　屋子里一片安宁，没有顾及夏影的想法，我提着篮子走到厨房将东西分门别类清理了放进冰箱。这才转过身来看夏影，她不知何时已经坐到沙发上，托着腮思考。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时还一直悬着心就怕要说那一长串的理论。
　　幸而结果并非如此，夏影抬头冲我傻傻笑了笑：“都准备好了。”
　　“嗯。”我将面包和牛奶给她，又在一边坐下来。
　　“我下午还要去照顾那个孩子，不过上午是空闲的。”夏影嚼着面包和我说。
　　我点点头，也不知道有什么话好接。
　　“你要工作吧？”
　　“嗯。”
　　所谓我的工作也是来这里的一个目的，勉为其难地将自己称为摄影师，专为某些杂志拍摄景物。目前为止我也没有拍过人物，全是一些风景或静物。
　　“要拍这片林子吗？”
　　“大概是的吧。”
　　“哦，等会儿我带你去吧。”
　　“嗯。”
　　夏影说带我去，这样听来自然也是会带我回，虽然是尽地主之谊但这句话由她这样说出来总让人感觉哪里不对。
　　4.
　　早知道昨天夏影没有仔细带我看，这次穿过林子却是一片花海。我怔了片刻，想到工作就拿起了相机取景拍摄。夏影屈膝坐在一边，静静看着身边的草地。
　　阳光洒在她身上，分明是夏日却如此清爽。我看着夏影安静的身影，一时出了神。愣愣的站在原地静听风声，忽又拿着相机拍了下来。
　　大概是听到声音，夏影抬头看向我，满脸迷茫。
　　我朝她笑了笑，又快速地拍了一张。
　　眼见夏影站起身就往这边大步走来，脸上尽是愤懑。果不其然的到了我面前抬手就要抢走相机，偏偏个子不够高，踮着脚也够不着我高高举起的手。我得意地看着她笑：“抢到了就给你。”
　　夏影憋红了脸，没有说话，只是一直蹦蹦跳跳地试图抢走我手里的相机。可我已看准了她没那本事，站在原地静观其变。只是她蹦跶的模样在我眼前晃得我有些头晕，就连被夏影顶了膝盖一下也是好一会儿才反映过了，蹲下身去。夏影很快抢走相机，但我浑然不觉。
　　“怎么了？”没跑几步夏影又折了回来，我只是想着她刚才的样子，陷入迷惘。
　　明媚日光下，活泼的身影和如铃般的笑声，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安陌？”我听到夏影颤巍巍地叫我，脚步在草地上摩擦出沙沙声。
　　然后是长发遮住了半边的光芒，我静静抬了头，看向她，却不知用什么表情。
　　“你...你没事吧？”
　　我想她一定是被吓坏了，但只是事后回忆起来时才产生的推断。那时的不过我沉浸在另一幅类似的画面里不得转醒，似真似幻的幻觉。
　　我记得有人的身影，在眼前摇晃，在熹微的晨光下，在温暖的夕阳里，在璀璨的星光中。
　　只是一切都已经不清晰了。
　　“林安陌？”
　　“嗯？”
　　我抬头看着夏影，眼神愈发也清明了些。我笑着伸手趁她不注意将相机又抢了回来，站起身举起手炫耀。
　　“不能轻敌。”我摇晃着另一只手，循循善诱一般地与她告知这样一句话。
　　夏影先是一愣，后知后觉被骗又哼了一声，转过去不再理睬我。
　　我没有上前道歉的举动，或许在她看来我是毫无诚意。但我只是在看刚拍下的人而已。
　　“很好看的，你要不要看看？”
　　夏影回头，狐疑地看了我几秒就跑了过来，凑到身前看她的照片。
　　“说不定以后我成为世界著名的摄影师，还会来找你当御用模特。”说着瞥了她一眼，但她仍是低头专注于画面上的自己，“喂，你别后悔。”
　　她抬头，嘟着嘴的模样很是可爱少见。虽是没说话，但明显也是难以开口。换了我也会不知如何回答，索性没有再问她，摇摇头转身欲走。
　　“林安陌。”夏影在身后追着，“林安陌，我还没答应呢。”
　　我没管她，仍是往前走，忽又想起这林中的路我并不熟悉，又故作镇定的停下来装作若无其事良心发现般等她。
　　本来我就走得不快，夏影没几步就追了上来。等她到了身边，我也不再提那件事。
　　“走吧。”不知道这种语气从何而来，默默又与她统一速度往原路走。
　　不知道林安轩那样的人，是不是能够轻而易举记住这些往返的路途，或者很多时候他那样的镇定也不过是装模作样。
　　5.
　　下午夏影便出去了，林子里屋子里都安静得很。夏天的午后最是闲散，我坐在藤椅上，眼中盈满绿意。椅子轻轻摇荡着，扑面而来的除去微风还有睡意。
　　茫茫然看着眼前的风景，看着看着眼睛就要闭上。只是不似从前，想到最后是自然醒或者被夏影叫醒，而不是林安轩来唤醒的结局就不想再睡了。
　　走到书房拿了本书来看，尚未凋零的枫叶静静呆在黑色枝干上，当初用这个封面的人想到死亡了吗？那个摄影师又如何想呢？我不解，也不惑。
　　这是夏影最近在看的书，我是从书桌上拿的，里面还夹着书签。不过是本重温也不会无趣的书，平静的文字就像作者描述的死亡。
　　其实我也经常想，死亡这个事情。
　　这本是青木新门的《纳棺夫日记》，文字不多，只是读起来却有种细水长流的感觉。在看《追忆似水年华》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感觉，只是后感又不一样。
　　想起来还曾看过一组图片，是在停尸间中拍摄的，人们的尸体。那些已经干枯了的长了尸斑的身体，虽然残破却最是平静。我一直觉得死亡是世间最平静的存在，即便腐朽，即便消逝，一切终归是尘埃落地，从有到无。
　　小时候还是很害怕那些事物的，大概到现在也不曾真正的逃离恐惧，只是说出来的时候就淡然了不少，大概是遇见过也经历过了。
　　在我看来，人是一直渴望着死亡的，这种执念就和渴望着生存一样的强烈。只是我们从不曾察觉，或许到死都不会察觉。
　　在《纳棺夫日记》里，青木新门从抗拒到淡然，几十年的时光，匆匆而逝的岁月里。我们找到了很多东西，也找回了自己藏在内心深处，藏在灵魂中，与生俱来的前世今生记忆里的平静。
　　小时候很畏惧死亡这种状态，也害怕死去的人。但有人生就必定有人死，其实死去的人若是亲人，任何人都不会厌恶只会感到亲切。只是至今我都无法理解，对于死去的人我们所抱有的心情。
　　悲痛，伤愁，还有一些消极的东西。
　　后来却不这么认为了，死亡不过是一种状态，和生存没有太大差别。生即是死，死亦是生。佛家早看透的关联。生是承受痛苦，死是解脱，周庄早看清的真实。死亡是上帝接走了远离罪恶，脱身苦海的人们。
　　这样看来，死亡就是件值得庆祝的事了。
　　但谁会为死去的人起舞笙歌呢？
　　在小区里，有人死去时是会有人追悼的。很是热闹，喧嚷到使人烦恼。连生者都无法忍受的事，不知死者作何感想。
　　不过刚才也说过生死无别，死去的人应该会因这种恼人的形式扶额逃离吧。
　　何况离开了躯体，灵魂就要归于平静之中。再无物质的欲念，也没有其余羁绊。孤单而平静的世界里，和宇宙融为一体的感觉。
　　在有人这样叙述濒死感时，我也曾渴望过死亡，听起来或许有些可笑，但每个人都会渴望这种感觉，即便我们要处于一片黑暗——我想我们从不排斥黑暗，我们逃避的不过是另一个自我。那个被称为暗月的阴影，那个真实而被忽视的自我。
　　所以我们总是生活在光芒之中，温暖而又平静的光芒下，从未想过黑暗亦是平静。
　　而我现在，就有灵魂出体一般的感觉。
　　平静，安然的感觉。
　　像他们所说的，死亡一般的感觉。
　　穿过了黑暗的寂静，到了光芒的门前。
　　我看不到自己脱离了身体，不知道门罗在灵魂出体时是不是也将思绪飘离了。
　　总之是很美好的感觉，没有现世的存在感，也没有飘然的空虚感，只是平静。类似天堂，类似极乐世界，类似心境。
　　偶尔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还身处绿林小屋前，在轻轻摇荡的藤椅上。
　　抬头看了看天空，在密集的叶间依然能看到零零碎碎如丝绒般的澄澈。我们仰望着被称为宇宙的地方，那里是一片无边的黑暗，阳光是太阳散发的热量。
　　那么，我们仰望的究竟是白昼还是黑夜呢？
　　已经没有人来回答我的问题了。
　　我茫然地坐在这里，茫然地看着天空。
　　耳边是风鸣清铃，那是悬挂在屋前的一只风铃发出的声音。
　　究竟死亡是什么感觉呢？我又一次陷入沉思。
　　上课时老师说过，我们之所以喜欢去影院看电影就是因为那是一个梦，也是因为那是我们在诞生前的体验。那里的黑暗让我们感到安心，我们存在于一个不真实的幻觉里。
　　幻觉是只有黑暗才能给予的，是否证明我们其实渴望的是黑暗？
　　我在想要哭泣时就会躲在黑暗中，因为没人会看到我。而身处黑暗时，我会觉得安全，因为没什么值得我去在意，所有伤害都看不到，不需要掩饰什么。
　　我们真的只是渴望着阳光吗？
　　我在阳光下就无法入睡，无法产生梦境，但梦境才是内心真正的体现。
　　门罗说人死后灵魂会到宇宙的一个空间里，通灵者也说身体死去的灵魂这样告诉过他们。
　　宇宙的原本就是黑暗吧，死去之后的我们，若与黑暗融为一体，我们是会重新回到幻觉之中还是失去意识呢？
　　铃声如钟鸣，就像记忆里教堂的钟声，在黄昏的时刻召唤着虔诚的信徒。白鸽四散飞去，在白色尖顶的建筑上，我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这副画面了。
　　或许是前世的事？
　　我是什么时候死去的呢？
　　已经没有人来回答我这些问题了。
　　其实这些也已经不重要了，只是偶尔，我会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渴望死亡。
　　这不是厌世的消极，只是我看到了人群中自己的影子，我面对他，迷茫而欣慰。
　　在阳光的背面，在死亡面前。
　　那些纳棺夫，在处理尸体时总是怀着敬畏的心。那些失去呼吸，失去心跳，渐渐腐朽的身体，那么平静安详，我们害怕的是什么呢？
　　已经没有人来回答我这个问题了。
　　如果有天我死去，不知是不是有人会失声痛哭。会不会有人在我死去的躯体前向上帝，向神灵，向西方佛门祈祷。
　　只为灵魂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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