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赋

　　半场休憩，而后再有色角穿一身金蕊紫荆绣花广袖长袍，眉间一点朱砂如血，在清朗悲切的弦歌声中翩翩起舞。

　　嘈嘈切切的琴音中，仿佛就是那一年残阳倾洒，照在白雪皑皑的惊鸿关前血色一片，而凌国陵香公主眉间淡然，朝史上最佳男配角画楼空回眸一笑，生死间倾尽半世浮华。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倩倩影婆娑，纤纤姿若错。

　　一念倾红尘，再念倾紫陌。

　　独燕步凌波，孤凰翔碧落。

　　一冢掩风流，《殇魂》尽弦破。”

　　……

　　仗剑天下的青年画流风竟瞬间有些怅然，不觉低声兼职做了个同声翻译：

　　“北疆以北，佳人独在；

　　她静立尘世，凄婉美丽艳绝天下。

　　她转身一望，百年城池为之倾塌；

　　她转身再望，盛世浮华为之湮没。

　　她倩影妖娆而婆娑，她的风姿凌乱而动人；

　　我因她成念倾覆江山，我因她成劫尽付浮生。

　　逃不过，生死宿命连烽火。

　　旧燕重来，湖面如镜与影成双；

　　孤凰独舞，碧落黄泉问谁与共？

　　一朝生死掩桃花，半世辜负折蒹葭；

　　《殇魂》一曲，曲尽弦断葬飞沙。”

　　白湘羽一直觉得这人自称“凌国暗杀团首领”是在诳她，目的是怕她因为他付不起医药费而把他轰出百草谷。如今看着这人果然更像个文艺青年，只可惜在白湘羽眼中，仗剑青年和文艺青年一样，都要付医药费。童叟无欺，不打折扣。

　　一曲终了，整座珍味斋爆发出雷霆般的掌声。

　　白湘羽看那雅座上珠帘微动，圆润的珠玉相碰，叮铃作响，人进人出都是赏银子的。而占据天时地利的最豪华雅座却没有动静，吓得掌柜额头冷汗涔涔。白湘羽想这掌柜今天可算倒霉，遇上白湘羽一行白吃白喝的，又遇上个对曲目不满意的主儿。但这同情心只维持了不到一分钟，片刻便见有衣着华贵的美女侍从拂帘而出，朝那唱曲的色角缓步走去，在红绸垫子的托盘上放了一枚金子。

　　她的声音不高，却让人听得一清二楚：“这是我家公子赏给你的。”

　　身穿赤色低胸纱衣，女侍从的眉目妖娆迷人，惹来众人不正常的目光。

　　白湘羽正想你家公子是不是有什么不良企图，却见画流风霍然起立，脸上再不是往常的戏谑与慵懒。他压低嗓子冷笑，几乎是一字一顿：“你也找到这里来了。”

　　从这句含义不清的话语里，白湘羽听出了不同的意味——“也”代表画流风和富家公子并非初次见面，说明除了富家公子外，画流风也是有组织有预谋来到这里的。参照方才画流风听曲时惘然若失的事情，可以脑补出三种不同的剧情：其一，画流风和富家公子同时爱上了唱曲的姑娘，两人皆为了找她来到这里；其二，富家公子爱的是画流风，画流风不爱他，要躲他，两人在这里不期而遇；其三，画流风真是凌国暗杀团首领，那富家公子就是出阴招给他下冰寒毒的莫扎拉克当家，新一任平阳侯，结果冤家路窄……

　　综上所述，富家公子是现任莫扎拉克当家，凌国平阳侯，他爱的是画流风，而凌国暗杀团首领画流风不爱他，爱的是这里唱曲的姑娘，结果富家公子因爱成恨，出阴招给他下冰寒毒，不幸的是画流风寻找解药的途中两人又在这里不期而遇。众里被寻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已经找到这里了。

　　由此可见，冤家路窄，世界很小。

　　白湘羽还没来得及把整理完成的思路告诉他，却被画流风猛然一拉，“此地不宜久留。”

　　是此地不宜你久留。

　　白湘羽默默吐槽，耳旁龙吟竟也压低了声音：“快走！”

　　而趴在龙吟背上装死的二师兄正睡得昏昏沉沉不晓世间事，一副“无知真好”的模样。

　　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白湘羽扭转头去看雅座上的珠帘，却见那富家公子已然从雅间走出，正背手伫立，唇角含笑地望向这边。他手持白玉酒杯，眼神辽远而飘渺，像是什么都看到了，又像只是虚空地掠过众人，似笑非笑地俯视世间。

　　那一刻与他的目光相遇，白湘羽只觉像是莫名地被针刺了一下，胸口某处瞬间荒凉寂静，宛如死城。

　　***

　　四人绕了三条街，几乎到达城门。龙吟踩在湿滑的青苔上，脚底打滑，白湘羽便只见装死的二师兄呈抛物线状“嗖”一声飞出去，在重力的作用下撞倒了公告栏，顺势和地上的青苔做了次亲密接触。

　　“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干嘛要逃命啊？”白湘羽弯腰大口大口吸气，方才的奔跑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龙吟压低了声音，“师妹……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

　　白湘羽很老实：“我什么都不记得。”

　　“听你的语气，你认识他？”画流风撕下了一张公告。

　　龙吟冷笑：“你不认识他？那你为什么急着逃命？”

　　“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枪。当然要在他捅枪前先逃命吧。”画流风笑，“万一他发现我了，派一整个暗杀团来追杀我，声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我不就麻烦了？”

　　暗杀团首领被暗杀团追杀——好诡异的逻辑。

　　白湘羽招呼天上的芦花，“能派你的暗杀团追杀你——那他到底是谁？”

　　“凌国的太子，凌修。”画流风别过脸，似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事实上，我的手下，整个暗杀团都叛变了。”

　　白湘羽汗颜：“原来你这个暗杀团首领……是个前任。”

　　你好失败。

　　龙吟低下头像是在沉思什么，没有说话。这时二师兄悠悠醒来：“你们在干嘛？为什么我觉得肩膀以下半边身子都好疼？”

　　“你那是幻觉。”画流风朝他面门快准狠地出拳，“这里没你的剧情，继续睡吧。”

　　于是二师兄欢快地继续“睡”下去了。

　　画流风沉吟片刻，“虽然我不是暗杀团首领了，但欠你的医药费，我会付的。”说着从腰包里掏出一枚玉扳指，“这个先典当给你。”

　　我看起来有这么市侩么我没有催你交医药费啊混蛋！

　　白湘羽默默从接过玉扳指，默默看了眼他手中的公告草纸：“客似云来”义庄开业五周年大酬宾，新老顾客一律五五折！男女皆可，童叟无欺。横死竖死，只要是死……

　　白湘羽表示这广告打得太有特色。

　　她把草纸丢给画流风，抬头一看，只觉眼前一亮：“急急急！滇南王府急聘专业精神科大夫一名，专治疑难杂症，全职兼职皆可！重酬一千两!”落款日期却是二十三年前。

　　奇怪的是一张又一张，相同的广告纸每年贴一张，一直到今年最近一个月。白湘羽想这纸质量真好得出奇，二十三年风吹日晒都没被腐蚀，又想这滇南王府倒也神奇，莫非二十三年都没请到想要的大夫？

　　白湘羽于是沉吟道：“我觉得我可以一试，然后赚些盘缠。”

　　画流风也沉吟道：“我也觉得你可以一试，不过是当我的小书童。”

　　白湘羽抬眸：“为什么？”

　　“因为我看起来比你可信。”

　　白湘羽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次，再从下到上打量一次，默认了这个说法。

　　于是两人带着芦花马不停蹄奔去滇南王府了。

　　“师妹，这就去了？你真的……不记得凌修了么？”龙吟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白湘羽的回答，抬头一看，视线范围内早不见了白湘羽的影子。

　　他再次俯首沉吟，许久，终于自顾自静静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会想起他的，以为你终究忘不了……原来都忘了。忘了也好，你本来就不该记着他的。”

　　他纵身前行，冷峻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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