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赋

　　突然听画流风唤自己“白姑娘”，白湘羽觉得甚是不习惯。她偷偷瞄了眼那人的表情，却见他依然淡然从容，无悲无喜，一言一行优雅如常。

　　“我从懂事开始就住在一个院子里，和一群女人住在同一个院子里。院子很大很空旷，种了很多梧桐树。可能因为那里是风口，每天晚上都可以听见风呼啸而过，树叶树枝哗哗作响。每到秋冬，寒风瑟瑟的时候，风会从残旧的窗户刮进来，门窗噼里啪啦地想。”画流风收剑入鞘，手指静静地按在剑柄上。

　　“我小时候不知道那是风声，总以为是鬼来了，鬼在院子里游荡，发出惨叫。每晚我都吓得冷汗涔涔睡不着觉，哭着喊着要找娘。可是我娘也不愿管我，她说她之所以会住进那个院子，都是因为我。虽然这么说，她心底还是很疼我的。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笑了笑，“等我终于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白湘羽倒吸了口冷气。

　　“院子里除了我和娘，还住了几个发疯的阿姨，他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每晚游魂一样飘来飘去。看到我，会高兴地抱紧我，说我是她们的孩子——她们抱得可使劲了，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要窒息了，这时候别的女人会来争抢，然后一群女人就为抢我而打起来了。”他敛了笑意，“她们打架的时候会打我，让我喊她们作娘，我不肯，总是被打得浑身是伤。”

　　莫非这位公子住的是……疯人院？

　　“后来我想了个好主意。”画流风勾唇一笑，笑容里满是嘲讽，“他们打架的时候我会躲得远远的，等她们打完了，我就一个接一个地去他们房里安慰她们，喊她们娘。她们高兴了，把自己珍藏的好东西都送给我。我把好吃的拿回去给娘，娘却很生气，说我做事专走邪门歪道，不是王道所为。”

　　“其实王道于我，又有何关系？在那种王道没法到达地方，只有吃得饱才是最重要的吧。”他笑得愈发灿烂了，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像是在回忆从前，又像是在讽刺过去，“人的良心其实是很小的，只有欲望稍稍膨胀一点，胀得比良心大了，有什么手段不能用？面皮什么的也不如牛皮猪皮，起码牛皮猪皮还可以填肚子。”

　　难道你面皮那么厚，原来是学的牛皮。

　　白湘羽刚想问他到底住的什么地方，突然想到他暗杀团首领的身份，只道他果然没骗自己，人是经历过那么悲惨的生活才会跑去当杀手的。言情小说里随处都可以遇到帅哥杀手并被之爱上的剧情莫非就要落在自己身上了？果然狗血至极。

　　问题是这种故事的结局通常有三：一是他被仇家追杀，他被杀死，或者自己为救他而死，二是自己就是他的仇家，结果他被杀死，或者被他杀死，三是他放弃杀手生涯，从此隐姓埋名和自己逍遥山水……不对，隐姓埋名后通常会有第二部，结果还是循环第一二结局。

　　怎么看，这都是个以死结束的悲惨故事啊……

　　白湘羽摇摇头，义正言辞地凝视画流风：“为了我的生命安全，我是不会喜欢……”

　　画流风用油布把长剑卷好，也不抬眸看她，“反正你迟早会爱上我的。”他微微抬头，回身一笑，“因为我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貌若潘安……”

　　白湘羽突然有种吐在他脸上的冲动。

　　“你睡吧，”他信步向外走去，“今天是望月之期……睡不着，我要出去走走。”

　　“我娘死了，我爹还在……还好好活着，在我记忆里，却一直都是死了的。有时候想想，一个人活着，真是寂寞。”他回身笑道，“那是谁说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到了最后，都是留不住的。”

　　银色的流辉照在他的侧脸上，熠熠发光，看不清表情。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当一切水落石出尘埃落定，白湘羽都会想，那时候的画流风，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说出那一番话的呢？

　　他没有说假话，却也从来未曾说过真话。真真假假在他眼里，怕也只是“假若真时真亦假”罢了。

　　画流风刚推开门，一个急促的身影直接扑在他身上。他在瞬间反应过来，潇洒地转身避开，二师兄便保持原来的姿势垂直坠地，直直地跌了个狗啃屎。

　　没有摔掉门牙，真是个奇迹。

　　白湘羽上前扶起他：“二师兄，拜托你下次小心一点……”

　　“师妹，大事不好了！”二师兄擦了把鼻血，大口大口地喘气，“九师弟不见了！”

　　“你说什么？”

　　“这是九师兄的珍藏版《金ping梅》，他平常总是带在身上的。”他掏出一本金装金瓶梅，泪眼汪汪地转向画流风，“这本书被人丢在后院，九师弟却不见了。肯定是九师弟出事了，把这本书留下来告诉我们的！”

　　“后院……”画流风蓦地眼神一凛，“你们留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我去看看。”

　　他刚要出门，只见门口迎面而来又一位不速之客。她身穿华贵的锦绣宫装，蛾眉淡扫，笑意不减，朝画流风伸出手上端着的汤羹：“来，儿子，这是娘给你炖的莲子羹。趁热喝了吧。”

　　这时候还来添乱的，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了。

　　画流风看了看那个冰裂纹瓷碗，不动声息地转向二师兄，“二师兄，你不是说你饿了么？这里正好有汤羹，你先喝了吧。”

　　二师兄伸出手去想要把那碗碍事的莲子羹消灭掉，手却生生停在了半空。

　　白湘羽上前一看，只觉手一抖心一寒，“娘，你先把这晚莲子羹放这里吧，我和夫君有事要外出。”

　　这哪里是莲子羹啊这根本就是一坨黑乎乎构造奇特的东西吧！

　　“这是娘特意给你炖的补汤，怎么能给别人喝？”滇南王妃一脸期待，“娘要亲眼看你把它喝完。”

　　“我还很饱……”

　　“你是不是嫌弃娘的手艺？”滇南王妃委屈了，“娘很少炖汤的，手艺自然比不上那些京城大厨。”

　　黑如焦炭，粘稠恶心，散发着一股烧焦的怪味。

　　王妃啊，不是我说你的手艺差，你真的觉得这一坨东西能吃么……你忍心让你儿子吃这么一坨东西么……

　　王妃挡在门口不肯走开，“你若是不肯吃，娘便不走了。”

　　“我们有事，先走一步了。”

　　白湘羽和二师兄选择性无视这一幕，快步往后院走去。

　　画流风转向二师兄，正迎上擦肩而过的二师兄殷切的目光：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他转向白湘羽，正遇上回身看他的白湘羽期盼的目光：古语有云，你不进地狱，谁进……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他怀着吞老鼠的觉悟，义无反顾地捧起了那只碗！

　　走廊拐弯处，白湘羽突然停住脚步，转向二师兄：“二师兄，我建议你回去看看画流风，我怕他出事。”

　　“师妹，你是想一个人去找九师弟？”二师兄摇头，“不行，我要陪你一块儿去。”

　　银光一闪，带毒的银针刺在二师兄手上。他没有料到白湘羽会突然攻击自己，等反应过来，只觉得身体不能动弹，骤然瘫软在地上。

　　“你……”二师兄仰视白湘羽，冷冷笑了，“师妹不让我陪你找九师弟了？你这么做……不怕九师弟会死无葬身之地？”

　　“当然是我自己去。难道我还指望一个假的二师兄陪我去？我还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从背后捅我一刀呢。”白湘羽后退两步，也扯出一个冷笑，“你觉得自己扮得很像？我告诉你，你装得一点都不像。我二师兄很怕事的，他如果发现九师兄不见了，一定会当场吓晕，撑不到来见我。最重要的是，二师兄是个垃圾桶，即使王妃手中那碗真是一坨屎，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的……”

　　冒牌二师兄吐出一口毒血：“垃圾桶是什么？”

　　“下辈子投胎，你就知道了。”白湘羽懒得理他，快步往后院奔去，“所谓垃圾桶，是一种用于装垃圾的桶……”

　　犯了循环定义的错误了喂。

　　冰冷的夜风掠过，后院草木婆娑，飒飒的声响凄凉无比。

　　诡异的血腥味弥散开来，白湘羽不禁停下了脚步。

　　在她眼前，殷红的花蕾随风摇曳，幽幽的宛如死灵——竟是传说中的血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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