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不允

　　大病初愈，我让珍妮赶在第二年的春天定好机票。

　　大年三十之前，我一定要赶回上海。

　　“可是，夫人，你确定要回国一趟吗？你的身子状况不是很好，再坐那么多个钟头的飞机，我怕

　　你顶不住。”珍妮听到我要订票回国的时候，关切地问道。

　　“一路下来不都是有你吗？有你在，我就不会出事的。”我淡淡地对她说道。

　　这趟航程似乎好久好久，我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往外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窗外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置身天堂，也许就是这样的场景。

　　珍妮在我旁边睡得很香，我觉得有点头晕，却又不忍心打搅她的好梦，只能用手托着下巴，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望向窗外。

　　突然觉得，窗外这样的白茫茫一片，仿佛自己置身于软绵绵的羽毛世界中，连自己的体重也变得越来越轻。

　　我似乎可以单凭自己的力量在这个白色的世界中飞翔，不断地飞翔——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像个稻草人仰望着天空般自由……

　　突然，身子又好像很沉，一下子坠落了——

　　“夫人，下机了。”珍妮在一旁推了推我，告诉我周边的乘客都已经走完了。

　　我站起身，帮着珍妮提了一些行李，吃力地从狭窄的过道边走过。

　　珍妮急忙从我手中接过行李，我假装生气地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这么做。

　　她冲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知何时，我在珍妮眼中变成了一个任何时刻都需要照顾的人，连提行李、整理行装，似乎都成为了珍妮的专属工作。

　　我笑了笑，似乎又看到很多年前，当我背着几十斤重的东西，陪着某个人飞速地行驶在这个城市，只为了赶到地铁站，搭上上海最后一趟末班车。

　　风呼啸而过的声音，突然清晰地响彻在我的耳边。

　　张小敏，我回来了，你听得到吗？

　　在预定的酒店安置好之后，我和珍妮分别小憩了一会。

　　这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珍妮看着我，笑了笑，说道：“夫人，你真的累了，我看见你睡得很甜，不想打扰你，等你什么时候醒来，我们再出去走走吧。”

　　我微笑地点了点头，珍妮这些年跟在我身边，早已习惯我的节奏，她知道我不喜欢将计划定得很死，很多时候都是随性而发的。

　　比如说外面下着大雨，我突然想要出去散步，这种事情已经多到无法一一枚举。

　　这么多年的相处，我们似乎成为了主仆关系，但是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主仆关系，却是一种秘而不宣的朋友关系，彼此互相照顾着对方。

　　不过，我觉得自己对珍妮很抱歉的事情就是，大多时候，都是珍妮在照顾我，她身子却比我健壮许多。

　　想想，年轻时候的我，体质并不差，不知道开始变老了之后，身体状况不知怎么一下子变得羸弱。

　　古人说的，思念是一种病，也许，从相思的那一刻起，我的体质慢慢就从量变飞跃到了质变吧。

　　不一会，珍妮端来一杯热茶给我，我微微笑了一下。

　　她确实是个很细心的人，这些茶叶还是从家里拿过来的，她知道我爱喝瑞士家里的茶。

　　“夫人，要帮你进行预约吗？”她柔声地问我道。

　　端在手心茶水，茶叶的清香消减了我不少疲惫，我轻轻地抿了一小口，淡然地回道：“不用，我
　　还是喜欢不期而遇的遇见。”

　　刻意地追求见面，无异于没有任何期盼。

　　我的回来，是否会在她平静的生活，投下一系列重弹？

　　还是，这种不期而遇的遇见，就是不见。

　　我当时从未想过，我无意说的这句话，竟然变成了事实。

　　就是这种不期而遇的遇见，让我没有勇气面对面地“遇见”她，也没有为她实现那个当年我承诺
　　她，要带她去全上海最高档的咖啡厅，和她在里面闲聊一辈子。

　　不，一辈子太长了，对于我和她来说，那个转身的背影，已经注定了两个人的一辈子，再也不见。

　　我终于再次回到那个小区。

　　小区的外形还是和我当年住的一样的紧凑，只是这个小区相对于上海其他楼盘而言，已经成为老
　　区。

　　正如我们一样，也已经老去。

　　不过是短短的30多载的时间，世事变迁，万物转身，人亦变。

　　我有种强烈的预感，我知道今天你肯定会在那里，会在那里为我留守一天。

　　张小敏，你在等着我回去，对吗？

　　可是，我的这些想法，好像都是错误的。

　　我以为，你会为了我，安静地待在房间中，然后等待着我的出现，等待着我为你擦掉脸上的泪珠，等待着我们或许还有另外一番不同的人生。

　　那些，都是我的奢想而已吧。

　　可是，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安静地在小区的亭子里面，为我一个人守候着？

　　那么我会不顾一切地原谅你，原谅你对我的残忍，原谅你的爱对我这些年的折磨，原谅你对我所
　　作的一切……

　　可是，你等的人，真的不是我。

　　那天，我真的在小区的雨亭里见到你了，张小敏。

　　你安静地坐在亭子里面，嘴角轻轻地上扬，嘴巴里面似乎在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却从你的
　　嘴角边看到了洋溢在你脸上的幸福。

　　满满的，都是爱。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那一年我的决然离去，真的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情。

　　我怔怔地站在大榕树底下往亭子里看了半天，我竟然没有勇气抬起脚步。

　　这样的画面，已经定格于岁月当中，我何必再往这平静如镜的湖水中投入碎石，此刻的我，已经不配。

　　你终于等到你要等的人了。

　　我几乎真的不认得他了。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张小敏第一次和我正式介绍他的时候。

　　可是也就在那一次，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就觉得，许华真的就是张小敏要找的人，这次，她找对人了。

　　经过那次的聚会，我更加深信这个想法。因为那次聚会，并不像之前和夏明那样闹得不欢而散，而是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一直不停地聊天。

　　印象最深的，是当时我送许华下楼的时候，他对我承诺的那句话，他说，我知道小敏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也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知道我是那个能给她带来幸福的人。

　　他说话时的那份自信，让我真的第一次彻底地相信一个陌生男人的誓言。

　　而这次，我真的看到了。

　　许华扶着她，往车库的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两个人转身的那一瞬，时光好像倒回我们青春的时候。

　　不一会，我看见车库里面驶出一辆敞篷的白色小车，车上坐了一家三口人。

　　开车的是一位20出头的年轻小伙，后位上坐的应该是他的父母亲吧，我想。

　　我向珍妮摇了摇头，示意地点了点头，她从我距我500米远处的遮阴底下小跑过来，差一点跌倒。

　　我轻微地笑了一笑，怪她太过于急促，却心疼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她笑了笑，对我说道：“夫人，你的朋友过得很幸福呢，现在是一家自驾去杭州过春节。开车的人，是她的孩子。”

　　我愣了一下，算起来，今天已经大年二十八了。

　　我苦笑了一下，轻声对珍妮说道：“谢谢。”

　　“谢什么呢，夫人，实际上，你刚刚可以自己亲自去见她的，我和她交谈了几句，互相问候了几
　　句，我发现她真的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很友善。”我看了珍妮一眼，听她不停地和我讲张小敏的好话，微微地点着头。

　　珍妮，如果你也认识许多年前的张小敏，今天你或许就会说出另外一翻不同的语调。

　　你会和我一样，在感慨岁月的洗礼，将一个锋芒毕露的人，磨平为圆润且没有特色的石头。

　　可是，我应该为她高兴吧。

　　这样的张小敏，才是世人眼中的张小敏，才符合大众的标准。

　　我突然想笑，可是珍妮说我的脸看起来在哭泣，我平静地对她说道，我是太开心了。

　　回到祖国，回到上海，回到张小敏身边，我真的太开心了。

　　即使心里有一阵阵隐隐的疼痛，不知为何，眼角里面泛出的，是我期盼已久的幸福。

　　“回去吧，珍妮，我们回家。”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