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不允

　　我还是如期而遇地在上海遇见张小敏了，在她生日过后的第三天。实际上，是她预先在我的公司门口等我，在此之前我们没有任何联系。我以为，生日过后的下一次见面，会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明天，从未想过这么快和她见面。

　　“上车。”她冲我笑了一笑，连续摁了两次喇叭。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看向眼前的张小敏，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张小敏。曾经触手可及的她的脸，现在也开始变得模糊。我没有动身的意思，她喊道：“快点上车，这里不允许停车。”

　　不等反应，她直接冲下车子，拉着我的手，将我塞在了副座位上。我不语，沉默着，看着她慢慢发动汽车，飞快地驶出郊区。很快的，公路上的树木，变得越来越多。真的想不到，上海这块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还有这么一片小树林。

　　一路的沉默，却难于掩饰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我想叫她停车，但是竟然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只是无奈地看着窗外面的景色。

　　一个紧急的刹车将我从杂乱的思绪中拉回到了现实。我看着她，她看着前方，我们就这样定定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许久，车子在小树林的一大片空地上停了下来。我解开安全带，却没有勇气打开车门。

　　她早已走出车门，在外头等我。好像等了一个世纪之久，见我没有出来，她走到副座位的旁边，打开车门，拉着我的手往外走。

　　“你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我用力地甩开她的手，厉声地问道。张小敏，这次我是真的生气了，像夏明这种人，他压根配不上你，甚至连你的手指头，他都配不上。

　　还是一阵沉默，就像是，张小敏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从一个滔滔不绝的“演说家”，变成了一个哑巴。她那双眼睛，怔怔地看着我，像是等待我的回应。两条瘦小的腿，在蕾丝边连衣裙的映衬下，更显得单薄无力。我最终还是自己踏出了车子，不为任何人。

　　只见她心不在焉地背过我，将背靠在车子上。还是一样的无语，只是这一次，她那两道纤细的眉毛，竟然带着道不尽的忧郁。我就地坐在草坪上，头靠着车门，等待着她给我的解释。

　　张小敏抖抖索索地从袋子里面拿出来一包烟，竟然点起烟来，好像这些动作之前就已经练习过上百回。我紧皱了一下眉头，直接站起身来，从她手中夺过烟，说道：“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值得你这样做。”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道：“那他值得我怎么做？”

　　我冷笑了一声，哀伤地说道：“至少我不会让你这样践踏自己。”

　　她愣了一下，睫毛垂了下来，不紧不慢地将身子滑到地上，坐在草坪上面，看起来可怜至极。我一下子心软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话安慰她，只好陪着她坐在草坪上，侧着脸看着她。

　　“何乐，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张小敏吞吞吐吐地说道，她一直低着头，没有看我的眼睛。这种感觉，很多年前，我也曾经见过，我也曾经以为，那样缺乏自信的张小敏，我今生今世不会再次见到。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消费致死，不是吗？”张小敏冷笑道。

　　我沉默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发丝，低头不语。消费致死，这个对我来说，确实有点陌生，可是，对于张小敏而言呢？我真的相信，如果按照她这样的消费方式继续进行下去，她真的就变成了预言家。

　　我刚想站起身来说话，张小敏却抢着先说道：“何乐，作为朋友，你就不能闭着眼睛，盲目地相信我一次吗？”

　　我点了点头，又好像醒悟般地猛摇头，厉声说道：“不能！”我用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诚恳地说道：“张小敏，就是因为作为朋友，所有我才关心你，对于你这些错误的行为，我才会那么生气。如果你要我盲目地相信你，任你肆意妄为地做哪些错误的决定，我还算哪门子朋友。”

　　“还记得谭雪吗？”张小敏轻轻地问道。我点了点头，我们毕业没有多久，不久前，我还看见过她。

　　“你记得不，大三那一年，我们开始了各式各样的实习，想要借着实习的机会找到工作。”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过了很久，又好像什么都放开了一样，将头靠在车身上，自顾地苦笑起来。

　　我讶然地看着她，轻声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以为，凭借着我的努力，我一定可以在上海找到一块立足之地，因为我相信，我可以比任何人都还要努力。”张小敏的面色中，稍微显露出一点怒气。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可是，她却极力地摇着头，冷冷地说道：“可是谭雪呢，她每天，都游走在风花雪月之中，她竟然还是我们四个人当中混得做好的。当时我就在想，和谭雪相比，我什么都不差，我觉得，既然谭雪能够以这种方式生活，我当然也能够以这样的方式生活。” 她的语气越变越低，最后，她终于将头埋在膝盖上。

　　我哀伤地闭上了眼睛，感觉整个世界天花乱坠。身子仿佛置身于寒冰当中，连自己的心，也被开始冰冻起来。我淡淡地问道：“你爱他吗？”可是心，却是万箭穿心般疼痛。

　　“我爱他。”张小敏平静地说道，眼睛目视着前方。

　　“你确定吗？张小敏？”我连续问了她两声，继续说道：“你要是确定的话，我就真的不想再理你。因为，你老是这样对自己，你压根不知道看在一旁的我有多难受。你根本从来都没顾及过我的心情。你根本就不知道——”

　　我一下子停了下来，可是我真的好想对她继续说下去，说我有多关心她，我有多在乎她。可是，这样的对白，只会吓到她，只会让她渐渐地疏远我。

　　“那么你呢，你爱刘博吗？”张小敏问我道，眼睛却蕴含着失望，面色却是非常宁静，仿若这个问题问得无关紧要。

　　我看着她，摇头道：“不，我不爱他。”她的脸上竟然出现了诧异的表情，还含着丝微的笑意。我又继续说道：“我不爱他，我也从未真正让他走进我的心。”因为，我的心里面早就住着一个人。

　　她沉默了许久，一直低头看着地面。抬起头的时候，正好对视上我的眼睛，她紧紧地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地说道：“实际上，我和夏明在一起，那是因为我的虚荣心作祟。”

　　我不停地盯着她，可是她一直没有抬头，我只能用手托住她的下巴，紧紧地凝视她的眼睛。张小敏，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因为很久之前，我就有所察觉，张小敏拿着五千块钱的工资，却过着两万块钱的生活。

　　可是，再怎么虚荣心作祟，请你也不要拿感情来充当垫脚石好吗？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真正关心你的人，没有人真心关心你。这是真的。我心疼地看着她，低声问答：“你究竟欠了他多少钱？”

　　她的眼泪一下子低落在我的手心，我的心一下子犹如平静的湖面，顿时起了一波波浪涛。我害怕女人的眼泪。小时候，我家里面很穷，现在也很穷，只是情况已经有所好转。但是，妈妈每次赶集回来的时候，都不会忘记给我买一笼小笼包，因为那可是我最爱吃的食物。从集市赶回家，需要两个小时的路程，这两个小时的路程，妈妈还要肩挑其他的东西，到家的时候，已经累到不行。所以，我总会很懂事地分一半给妈妈，她每次都装出小笼包很难吃的样子，吃到最后，她总会泪流满面。

　　我有着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我总想着有一天，可以好好地孝敬她。所以，我最害怕妈妈的眼泪，每当看到别的女人落泪，我总会想起妈妈的眼泪，那般凄苦无助。

　　她好像动摇了一下，却紧咬着嘴唇，没有说下去。好久，她才和我说道：“其实，我有想过和夏明分手。”

　　可是，在物质诱惑的面前，你还是输了，是吗？张小敏，你不爱他，是吗？是的，你不爱他，你只爱你自己，你只爱享受在这个消费致死的环境中。

　　“可是，我又割舍不下，我现在真的分不清，我对他，到底是看上他的钱，还是他自己？”张小敏难过地说道，竟然轻轻地咳嗽起来。许久，她又低喃道：“之前，他追我的时候，我们的关系不是这样子的。”

　　我忽然觉得我的眼睛准备留下眼泪，便着急地用手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她继续说道：“这部车子，是他说生日那天送给我的，不过只是帮我出了首付，至于后面的，要我慢慢还。”她的声音越飘越远，听到最后我竟然都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了。

　　“张小敏，你看着我。”我捧着她的脸，大声叱呵着，可是为什么这一刻，我却突然觉得她的心，离我很远很远，就好像镶在天际上的繁星，只能看见，却测不出距离。我抱着她的头，低声说道：“张小敏，明天我和你去，将车子卖了吧，然后把钱还给夏明，然后你和他分手。”

　　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我愈发觉得心疼，愈发觉得这个社会对我们的摧残，不仅仅表现在物质方面，更甚的是，我们的精神方面，承受着巨大的悲痛。

　　张小敏蜷缩在我的怀里，没有抽泣，只是埋着头，却没有说话。我心疼地帮她整理着凌乱的发丝，柔声对她说道：“只要你愿意，我们一起留在上海，然后一起奋斗，将你欠下的所有资金一次性地补上，好吗？”可是，就是这样一阵长达五分钟的沉默，我似乎听到了她给我的答案。这样的答案，未免过于残忍。

　　“为什么！张小敏，我从来都不认为，你是一个虚荣的女人，竟然可以为了物质而委身于一个社会败类”，我边哭边骂道：“我真是看错你了。”可是，我当时还说了什么话？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回来之后，我就一直高烧不退，一直待在宿舍里面，一直躺在床上。总在似梦半醒之间，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从没有想过自己的身子这么差，这一病，竟然拖了有半个月之久，吓坏了和我同宿舍的阙华莉。听她说，刘博来看过我几次，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印象，像是当时脑袋里面的所有线路都已经烧坏了吧。

　　我依稀记得，那天，滨江大道上面竟然有人公然地放烟花，像是这座城市又多添了一对璧人，少了两个单身。那些绽放在半空的烟花，竟然因为我的那些话，变得愈发的绚烂。

　　下车之后，我一个人茫然地走在孤寂的滨江大道上，虽然四周都是涌动的人群，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到，我只知道我像个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牵挂地游走在这座城市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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