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不允

　　我的思绪被远处传来的一阵阵喧闹声打断了。我皱了皱眉头，缓慢地转过身，看见珍妮正微笑地朝我走来。她的手里面端着一杯还见到热气腾腾的红茶。我迟疑了一下，从她手中接过茶杯，冲着她微了微笑，指了指湖对面涌动的人群，轻轻地问道：“珍妮，外面怎么会那么吵？”

　　珍妮惊讶地看着我，觉得我的这个问题问得有点不可思议。她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回道：“夫人，难道你不知道今天是国庆节吗？”

　　被她这么一说，我真的记起来了。时间真的犹如飞逝一般，半个世纪很长，却也早已过去。是啊，我怎么糊涂到，一下子就忘记了今天是国庆节呢。去年的时候，我还和珍妮说，明年的国庆节，我们要在家里面开个聚会，要求我在瑞士的朋友们一起过来聚一次，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当时，珍妮还咧嘴一笑对我说道，夫人，还有300多天的时间，你现在就已经计划300多天以后的生活，会不会有点太早了。我还赞同地点了点头，原来，300多天的时间，也不过是地球公转了300多次的时间。现在已经是2052年的8月1日，这样一算，我今年都已经72岁了。我朝珍妮点了点头，大感狼狈。

　　是啊，今天是国庆节，不过不是中国的国庆节，而是瑞士的国庆节。我现在正身处于瑞士苏黎世家中。没想到，一转眼，就过了那么多年，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身在中国。我的双手因为长时间拿着茶杯的关系，不由得抖了抖，手中滚烫的茶水从杯中泼了出来，刚好滴到我手上。珍妮叫了一声“哎呀”。不知为何，我突然笑了声，问珍妮道：“被烫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你怎么喊叫起来了？”珍妮冲我摇了摇头，慢慢走到我身边，托着我的手臂，轻轻地扶着我往房子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对我说道：“我当然知道被烫的是你，但是你不会喊疼，所以我只有替你代劳了。”我笑了笑，想到珍妮这段时间一直陪着我，心里觉得非常地踏实。

　　身后传来一个小孩子尖锐的叫声，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湖对面。我忍不住问珍妮发生了什么事，珍妮只是冲我笑了笑，轻轻地说道：“我们走吧，夫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个声音听起来特别的刺耳，将我一个早上的心情给搅乱了。我发现自己对于家中的环境要求是非常严格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年龄越来越大的原因，总觉得，那些刺耳、烦杂的声音，都不应当出现在我的耳朵旁边，更不应该出现在这篇干净的土地上。虽然对声音有着严格的要求，我却也不会刻意在声源中吹毛求疵，因为在这里，安静像是天然而生的，也没有人可以想要营造杂乱的气氛。可珍妮疑惑地看着我的表情，没有说话，用她的双手托着我的手臂，扶着我。我推开她，不想因为珍妮在一旁，让自己表现得如此无力。珍妮无奈地看着我，劝我回房休息。

　　我看着身后不远处湖对面的美景，忽然心血来潮地对珍妮说道：“我还想待在外面久一点。”珍妮摇了摇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严肃地对我说道：“罗杰医生说了，你不能站在外面那么久，会着凉的，到时候你半夜又会睡不着了。”我回过头，对她说道：“罗杰一声肯定也有告诉你，我是一个非常不听话的病人，所以，才要你三番四次地来劝我回屋吧。”

　　珍妮走进我身边，想要扶着我回房。我不依，拿开她放在我手臂上的手，径直地走到湖边摆放的木质椅子上，呆呆地坐着，像是一个极为顽固的老人正在和珍妮闹脾气。珍妮蹲在我身边，像是安慰一个小孩子般轻轻地说服我道：“你早上已经在这里待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了，罗杰医生说过，你只能在外面待一个小时，或者我们先进屋，等身子暖和之后我们再出来，好吗？”我挥了会手，示意她留给我一点私人空间，只是毫无目的地看着远处举行聚会的众人。

　　不知何时，珍妮从屋里拿出一件厚厚的毛毯，披在我的双膝上，温柔地对我说道：“夫人，披上毛毯吧，得注意保暖，不然等下真的会感冒。”我没有看她，自顾看着湖周围的风景，不知不觉中却也看得出神。真是有点奇怪，我每天都会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里看着湖水，顺带看着这片美丽的土地，可是今天，一切东西在我眼中看起来却是如此陌生，不知为何，连蹲在我身边的珍妮，我都有一种恍惚人世的错觉。是不是因为今天坐在外面吹冷风的时间太久了？我不由得紧紧抓住珍妮的手，她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怯怯地从衣袋中拿出一张传真，抖抖索索地递给我，轻声地说道：“这是天早上从中国传真过来的信件，你看一下。”

　　我的心一惊，不知为何感觉自己的手心冒汗，脸色也忽然变得煞白。我毫无预兆地手震动了一下，没有从珍妮手中接过那张纸，那张纸顷刻间便掉到了地上。我吃力地蹲下身子，看到里面用超大的字号写道“此生不允，来世再约”。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耳朵里面不停地萦绕着“来世再约”这四个字。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从未想过，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总觉得世界变化得过于迅速，对于我和她来说，一转眼的时间，却荒废了一辈子。而一辈子的时间，竟然也就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可是，这上面的字，确确实实是她的笔迹，和她本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是一个多么熟悉的电话号码啊。我的心好像被谁掏空了一般，却感到如烈火般炙热难受，可手脚一下子又变得冰凉，忽冷忽热的感觉确实不好受。我用毫无神采的瞳孔紧盯着珍妮，似乎等待着她欠我一个解释。珍妮似乎从我眼中看到了藏在我内心恐慌，她赶忙将扶我起来。我用力甩开她的手，匆匆忙忙地跑进屋内，只留给珍妮一个慌张失神的背影。

　　电话那头终于有人拿起话筒接听了，我的心半悬着，等待那个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面再为熟悉不过的声音。接电话那头，传来了浑厚的男声，我的手脚不由地一下子像是冻僵一般，声音也愈发变得颤抖，甚至讲不出话。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男人的叹气，对我说道：“她昨天去了。”

　　我一下子昏阙在地。

　　珍妮循着声音回到房子的时候，赶忙将我从地上扶起，放置在床上，立马打电话给罗杰。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罗杰出现在我床边，帮我打了一针镇定剂。我吱吱啊啊地说着话，但是他们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告诉我一定要注意好好休息，最重要的是，三天之内，不准踏出房门。

　　珍妮和罗杰在大厅里面说着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我倔强地拔掉插在我手背上的针头，扶着墙壁走到大厅，吃力地对珍妮喊叫道：“我要回去！你们一定要将我送回去！”他们两个诧异地看着我，好像现在站在大厅对我而言已经是个奇迹，他们根本不敢相信，我现在还能够扶着墙走路。

　　罗杰走到我身边，将耳朵凑到我嘴边，问我道：“你在说什么？”珍妮跑过来扶着我，准备又将我抬回到床上，接受治疗。我挣扎着，不停地喊叫道：“我要死了！我要回去！送我回去！”罗杰和珍妮看着我，摇了摇头，忽然，罗杰按住我的身体，严厉地对我说道：“夫人，你要是再乱动，我就真的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医治你了。”我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可是越是挣扎，我觉得自己的力度无法使力，我只能对珍妮哭喊道：“珍妮，我求你了，我要回去！”

　　罗杰抱起我，对我说道：“夫人，以你现在的状况，我是不可能安排你回国的。”

　　“不，我要回去，我要见她最后一面。”我已经没有力气哭喊了，是啊，现在说这些话都已经全部没用了，不是吗？张小敏，我已经没有机会再见你最后一面了，对吗？我连见你最后一面的资格也没有了，对吗？你现在一定已经在上面等我了，对吗？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应该是真的。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一切都应该只是存在于我的梦境当中。因为我从未想过，张小敏会有对我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天。因为在我的计划里面，我应该是先去的那一个，因为我曾经和她约定过，如果不能在同一天同一个小时同一秒钟一同死去，我一定要做那个比她先死去的人，那样才能够让她偶尔思念着我。因为这一辈子，都是我在无尽地思念着她。

　　所以，她不可以！不允许！不准先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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