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音三重奏

　　空气忽的静了下来，阮萧长吸了一口气。慕音说得对，江湖险恶，而他身上只有那么点银子，坐吃山空。但他不想回去，留月山庄不是他的归宿。留月山庄是那么多人的归宿，但不是他的。他抛弃了第一个家，来到这个年代，接着又抛弃了第二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如今他又错失了进入第三个家的机会。不是他不想有个家，只是在所有的家里，他感受不到家的温馨。谁愿意在江湖上漂泊零落呢——对了，他喜欢自虐。
　　他顿了顿，心里乱的很，还是收拾了下准备出发——要寻到一个客栈过夜的。下了小山丘，没了树林的遮挡，眼前一下子空阔起来。一望无际的田野，间或几座山丘。有的田空蓄满的水，有的土地龟裂，一撮撮稻茬，有的是碧绿的小麦。眼前的路沿着田埂向左拐，向右拐，扭扭捏捏的向前延伸。极目远眺留月山庄，已是地平线上的一条粗线。那是有人烟的地方，能听见人们高声谈笑、鸡鸣犬吠的地方。阮萧皱眉看了会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转回头来，咬了咬嘴唇，迈开脚步。
　　慕音站在一棵大树旁边，望着阮萧背影，心中涌起一丝无力感。他很想跨出来把阮萧强拉回去，但是他又不想勉强阮萧，他不想。他想钻进阮萧的脑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很累，成天不停的和朝廷周旋，和商人谈价，和江湖人士相互恭维，回到庄里还要听一帮吃干饭的人假意奉承。现在又来一个阮萧，麻烦之外的麻烦。阮萧离开也就少了一个麻烦，但是他不愿意。他想要揽上这个麻烦，虽然直觉这个人不是一般的麻烦。向身后的人叮嘱两句，他便回去了。走过阮萧临时藏匿的上方，他想起阮萧爬上来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那无助的表情，以及站在田埂上孤独的背影，他无奈摇了摇头。
　　阮萧绕到大路上，老远看见一处驿站，想起自己还是“待罪之身”，便把头发弄乱了些，抹了些干泥在脸上，换上一件最朴素的外套。走进告示栏，仔细看了几遍，的确是有在通缉几个逃犯，但没有他。还怕是画像花错了，看通缉文书也没有，心里纳罕。难道皇上不抓了？为什么不抓了？奇怪——或者根本没有通缉这件事，是楚慕音一直在骗人？可那天晚上的确有人来搜——楚慕音派人演的？难怪那么容易就混过去了——不可能啊，楚慕音这人还不错啊，虽然嘴上不饶人。如果他的确是另有所图，他就不会这么轻易把自己放了吧——难道他还有什么手段？
　　阮萧低头绕过那些公办人员，走进客栈寻个房间。要了一件普通客房。要过年了，客栈也涨价了。掌柜问要不要吃点什么，阮萧说不要。忽而听见一桌人在小声说什么“四皇子”之类，又向掌柜说“给我来一碗面好了，就在这里吃”。选了离那桌不近不远的地儿，低头装等面仔细的听着。“他竟然就这么跑了！你们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啊，放着荣华富贵不要，一个人就这样跑了！你们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还能为什么，肯定是看上哪家姑娘了皇上不同意，就同姑娘私奔了呗。我本来就在纳闷儿，这四皇子都二十一岁了怎么还不成亲，说不定就是为了心爱的女人和皇上闹了这么多年，还是没个结果，索性带着女人出来快活了呗。”
　　“王二哥，你何以见得是女人呢——你们逛过小倌馆没有？”
　　“赵三你还好这一口啊？”
　　“非也非也，那次是我一个外地朋友进京，说想去那里面逛逛，我哪里会有龙阳之好，恶心死了——哎你们到底去过没有？你们知不知道这四皇子在那里面是很有名的？”
　　“四皇子好这一口啊？”
　　“他好不好这一口我不知道，但喜欢逛小倌馆的没人不知道他。里面的人都称他‘萧萧’，说他什么‘美艳不可方物’、‘冷若星辰’、‘是贬下凡的神仙’，俊的很呢——啊，若他真个是‘美艳不可方物’，我也是可以屈就一下的。”
　　“切！你小子，又坐春秋大梦了。皇上知道这事儿吗，皇上若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小倌馆这么有名，哈哈——不过圣意还真难揣测，前两天为抓这四皇子赏银都一千两了，昨儿个又把所有通缉告示揭了去。哎！若是让我碰上四皇子——一千两银子啊！”
　　一干人又扯到银钱上去了，阮萧便仔细吃起面来。第二天一大早，喝了碗稀饭，买了几个包子馒头上路了。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想回京城，可是又怕遇见认识的人，想去其他地方，又无处可去。今天是小年，家家户户都在扫尘，晾衣服被褥，准备过年。路上的人总是一脸喜气，仿佛一年都没有这么高兴了。他后来决定去江南看看。一路上行人不多，几乎都是赶马车的。阮萧走在路边，偶尔一辆车驶过，“驾——驾——”，马蹄哒哒。坐马车的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总有归宿。没有归宿是很可怕的。阮萧却没有归宿。他的心在一望无际的海上飘荡着，偶尔风小一些，舒坦点，偶尔风大了，浪花劈头砸下来，一脸狼狈，颠沛流离。
　　天擦黑的时候好不容易遇上一家小店，店里热热闹闹的四五桌，穿着打扮相似，相互间好像都很熟悉，行酒划拳。阮萧最怕那种窃窃私语的人了，如今见大家都自顾自乐，他正好从中悄悄穿过。没想到才跨进门槛行了一两步，全店人都转过来看他。他眼角一跳，心想自己穿着正常，也没有表现很怪异。硬着头皮走到柜台前。“掌柜先生，还有房间吗？”他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不大的店里回荡。“不好意思小哥，小店今晚已经给客人包下了。”阮萧张了张口，回头看了看四周依旧盯着他的人，回过头问掌柜：“哦，打扰了。”原路返回，阮萧平目直视，缓步而出。忽然又走回来问：“那请问有包子馒头吗？我想买两个。”“有有——”掌柜还未说完，背后有人重重拍了怕桌子。阮萧回头看那人，那人立马站起来，两边人拉不住。阮萧回头问：“掌柜还卖吗？”见掌柜面有难色，阮萧笑了笑，走了出去——其实他心里挺怕的。这么多人，他打不过。店家的桌椅碟碗，他也赔不起。
　　才走出门口，后面有人来招呼他：“这位公子请留步，我们主子说天也见黑，请公子暂歇一晚。”“谢谢——能不能帮我问问你们家主子，我能不能买几个包子？”那人愣了愣，进去复命。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托了用纸包好的两只包子，阮萧接过包子，估着钱，递给那人。那人不接，阮萧就那样伸着手，那人无法只得接了。阮萧笑了笑说：“谢谢你啊。”转身走进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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