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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皱巴巴的纸片上写着“泽嫔小产,右丞自林处搜得毒草”。不过是两个时辰前的事,彼时宁昭英刚进昭王府。宁昭夏在衣袖里将纸笺揉成细粉,闭目凝神,听外头狱卒小声谈笑。他们正说那古稀老头林经纬被抓进牢里时身上竟是浓烈奇香,莫是擦了女儿家的脂粉。
江右丞手脚快,只是性子急了些。他正想,狱卒一阵惶恐请安声。
“皇后娘娘驾到——”先前宣旨的王公公拖长了声音唱道。
丰神俊朗的五皇子仍是先前衣服,坐在稻草堆上也不嫌狼狈,“恕儿臣不能起身行礼了。”他动了动,铁链叮当作响。
“夏儿!”皇后美目含泪,“母后定救你出来,不会让你委屈的!”
“能得母后信任,昭夏已是心安了。”宁昭夏换了自称,见皇后一愣,心也抽痛起来,“只是不知母后如何查出诬陷儿臣之人?”
“本宫已托了江丞详查此事,他是能吏,定能还你清白。”皇后娘娘声音坚定,又问候了宁昭夏几句,宁昭夏都淡笑应了。
待皇后走了,牢房里却响起昭亲王低低笑声,犹如古琴尾音,渐渐破碎,弥散在甜润霉味的牢房空气中。江右丞是能吏,没错,查出来皇帝也中了那毒再一并算在与林太医来往甚密的本王头上,来一句罪理当诛!
宁昭夏花了一会才止住笑,抬起手取下头顶金冠,缎子似的黑发披散在肩头。指尖一捻,盘着东珠的金丝便被抽了一根下来。
他仔细地听,脚镣上“咔”地轻响,铁链叮叮落地。
小时贪玩的把戏到底有用处,罪名里再加个畏罪潜逃如何?
“想不到亲王殿下也会这等把戏,真让梁我大开眼界。”戏谑声音慢慢转出来。
宁昭夏头也没抬,慢条斯理揉着手腕,“原以为你找不到的。”
“连个人都找不着,怎么当杀手?”暮梁手上也是一根金丝,几卷成奇怪形状,锁孔里一插一转,门就开了。
“你这手段更好些,不愧是江丞的小猎犬。”宁昭夏笑道。
啊啊,十九岁的殿下不是孩子了,这表情很好。“此言差矣,”暮梁倚着牢门柱,笑自己背后冷汗,“原先是娘娘的小猎犬,自己到殿下这,殿下可要?”脸上的黄铜面具泛着暖光。
“母后那儿伙食好,和本王一起吃牢饭?本王可不信。”墨眼弯弯,狐狸似的。
“连连几日,夜夜来请安,还不够?”暮梁点着自己的面具,“莫非是殿下不信不肯露出相貌的人?”
宁昭夏挑眉,不否认。
“殿下可别吓到才是。”暮梁干脆地取下了面具,露出深邃五官和那道骇人伤疤来。看见宁昭夏惊讶之中并无熟悉,他不意外。皇子救个马奴不过是顺手,哪还着意去记那马奴长相。
“你是荻人?”宁昭夏不经意皱眉,“那本王不是更难相信被我宁氏王朝击败过的外族。”
“哈哈,殿下,现在我只是你的人,”暮梁轻笑,向宁昭夏伸出手,“再不走,怕您没什么时间了。”
手相握,被猛地拉起。
狱卒都躺在地上,宁昭夏望了眼暮梁,他得意地扬眉。
到了囚犯放风的院落,暮梁跳上围墙,打个呼哨,马蹄声哒哒响来。
“踏云!”宁昭夏低声轻呼,“你如何带得它来!”一直养在别院的踏云素来高傲,喂食料的马奴都被踢伤过许多次,“荻人再善驯马也训不了它!”
暮梁一把将宁昭夏扯上墙头,笑道,“我可养了他两年。”一夹马腹,踏云便跑了起来。感受到马跑得颠簸,暮梁皱了眉,“要不是只他带得两人,我才不带他来。不过好在他受了伤也比寻常马快许多。”
“……往王府去!”宁昭夏不在乎此时被圈在人臂中,他沉声道。
“这会儿还往那里去干嘛,钱我身上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逃了再回来救王妃也是可以的!”暮梁答道。
“回去,”宁昭夏声音坚定得很,“你若是梁木扎,就听本王的话。”
暮梁一僵,“原来殿下还记得梁,真……”后面的话不用说,他脸上难抑地笑。远去已久的记忆,昔日荻族少年,宁朝马奴,俱随着这一声唤翻卷起来,“殿下还是叫我暮梁的好……城里禁马,要冲进去,坐稳。”
莫说梁木扎什么的成了敌通外族吗?宁昭夏直接从马背上踏着轻功飞上王府院墙,“望龙军可是你的事,别叫本王失望!”便不管身后,冲进他里屋,抓起枕下香囊。还好,这东西还在。
也顾不上衣冠,抽了软剑舞成圆月,挡开飞来箭矢。“望龙军听令!圣上私玺在此,本王乃皇五子昭亲王宁昭夏,容不得你们放肆!”声音盖过了一切兵刃交接,如圆月清朗,透出不可冒犯的威严。
谁也不知皇上私玺在何处,除了皇帝。画面静止,为首的上前验玺,片刻后,望龙军沉默地俯下身。拜那玺,也拜人。
“随本王前去救驾。”宁昭夏只说这一句,又骑上踏云,“小猎犬跟上!”
昭王妃站在窗边,和下午一样,目送他远去。
“就来。”暮梁斩开窗边暗处一人,应道。他对着那人脖子上的暮星印记咂了咂嘴,自个这堂主当了跟白当似的。“喂喂,守好昭王府啊!”他挥着弯刀冲几个望龙军说道,自己几个飞跃,落在宁昭夏身后。
高举印玺自然一路无阻,还分几个望龙军去解救天牢里的林太医,另一路围了右丞府。
“暮梁,去看着你旧主子。”宁昭夏不回头,声音平静。
这时候试探人,大手笔。暮梁应了,熟门熟路往皇后宫里去。
命在你自己手里……宁昭夏抬眼,他要去的地方不远了……
兴许是他们速度太快,皇后这边还在听宁昭英絮叨五哥会不会有事,她笑着安慰,“不会的,夏儿福大。”
“当然福大,真龙之福。”凭空地声音响起。
王公公立刻挡在皇后身前,皇后搂着被吓到的宁昭英寒声道:“何人!”
“别见外,娘娘。”暮梁抱着弯刀从门外踱进来,笑容让人如沐春风,额角伤疤却更显狰
狞,“皇后娘娘先等在这宫里吧,昭王爷过会儿来看您。”
“英儿,先进去,王公公……”皇后的话未说完。
“诶,都别走吧,昭王爷马上就来。都在他也高兴些。”暮梁弯着眼笑,“刚逃过一劫,谁都想见见家人啊。”手中弯刀已横了起来。
“梁木扎!”皇后厉声喝道,“你忘了你的毒誓吗?”凤眼瞟向挡在她身前王公公。
暮梁吹了声口哨,“怎敢,我不是在助娘娘的儿子么?我知我不过是娘娘手中一根苇草,只
是,苇草顺着风。你说是吧,师父?”他直视着王公公,说道。
“哦?”皇后揽紧宁昭英,冷笑道,“你怎知大势就是皇五子登基?你救得他从天牢中出来,却拦不住望龙军!”
“那我可不管,”暮梁轻笑,“不过您须知,我的风不是大势,只是皇五子宁昭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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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抱恙,何罗宫养病。
何罗宫外,自是银甲耀眼的望龙军围了一圈。
与前几次不同的是,不消宁昭夏亮出私玺,望龙军齐刷刷跪地。
内宫烧了地龙,已是深秋,温暖如春。老皇帝倚在榻上,执白子,轻轻放在棋盘上。玉石棋子光滑圆润,与他对弈的是近侍青梓。
“夏儿,”老皇帝唤道,轻轻咳嗽,“可得谢谢青梓,这一局完了朕便要起身去见你母后的。”
“谢青梓大人。”宁昭夏跪地,朗声道。
“当不起,奴才不过是尽力一战罢了。”青梓笑道,黑子落下,阻了白子的路,“皇上棋力不减,青梓却退步了。”
“呵,夏儿再等一会吧,”老皇帝笑道,“青梓有好久不肯同朕下一局真的了。”
“儿臣听命。”宁昭夏沉声道,毫无焦虑之态。
纵有身中奇毒难解,纵有命到残烛将灭,他仍是皇帝,御驾亲征,马踏外族的豪壮气概丝毫未减,布的局也够大。莫说他将泽嫔腹中他的骨肉做了赌注,连他自己也是。
宁氏王朝此时需守成仁君,不需野心勃勃的太后,亦不需私通内朝的右丞。
“望龙军何在?”老皇帝手掩着咳了两声,问道。
“望龙军统领嘉正在此。”出来一男子,敬声道。
“望龙军历来王命胜天,如今朕命你们随昭太子平了英后之乱,听令!”老皇帝负手而立,
虽面色枯槁,仍不减当年英姿。
“属下听令!”士兵们震天的答令声如急响的战鼓,震得人心悸。
“夏儿,去吧。”老皇帝最后望一眼宁昭夏,慈爱地拍了拍他的头。一如宁昭夏幼时向他抱
怨夏殿下叫起来不好听,他便是这样拍着宁昭夏的头,将宁昭夏的称号全换成了“昭”,当年国
号“昭”。
“是,父皇。”宁昭夏垂着首,眼中酸涩。
“朕有些倦了,青梓,扶朕进去吧,”老皇帝收回手,笑道,“再下一盘如何?”
“陛下不是倦了么?”青梓低顺着眉眼,“谨遵圣意便是。”
遥遥夜色中,一人踏着露浓,向皇后宫中去。长发被风吹得轻舞,面色如玉,墨金衣袍猎猎作响,好似即将腾渊飞天的潜龙。
“母后可受了惊吓?”宁昭夏问道,郁墨双瞳看不清情绪。
“夏儿你这是何意?”皇后倒也镇定,问道。
“奉父皇之命,行所命之事罢了。”宁昭夏笑道,“那右丞已伏了罪,儿臣听闻此事与母后
相关,特来问候,恐那乱臣贼子起什么不义之心,将母后推入更危险的境地。”
“哦?如今,望龙军围了我的嘉成宫,还不算最危险的境地么?”皇后笑道。
暮梁见宁昭夏来了,往旁退了些,眼睛仍盯住王公公。
“那我的娘亲设局,将我囚于理成监,也不算委屈?”宁昭夏也笑。
“夏儿你信些奸人流言就这样对待母后和你弟弟吗?”皇后挑眉,不自主将宁昭英搂紧了
些,那孩子正哀哀地唤着五哥。
“轻绮尚衣,供了掺毒的胭脂给泽嫔。轻素尚食,在泽嫔饮食中加解药并不难。母后宫中两
个得力的人都厉害得紧,”宁昭夏不顾皇后惊呼阻止,继续说,“父皇近来宠幸泽嫔,自然中了毒。待儿臣将寻来的毒草送至林太医处供他研制解药,轻素便将解药一断,泽嫔也中了毒。宫外的右丞顺着林太医那条线查到了儿臣。母后好手段,莫非也想学前朝当个女皇,司天下百花?”他的声音渐幽,低回动人。
“夏儿,”皇后软了语气,她自是知道宁昭夏已经怒极。
“报——”一个侍卫跪地拱手,“报太子殿下,罪臣江洛肆伏罪自尽。”
皇后脸色陡地苍白,一是因为这消息,二是为对宁昭夏的称呼。
“……母后不为儿臣高兴么?”宁昭夏看见皇后的脸色,扯了扯嘴角,“儿臣曾以为母后与
他早断了的……”
“你何时知道的?”皇后惨然一笑,问道。
“父皇登基十三年,儿臣那时六岁,”宁昭夏问道,“母后那时不是说与他断了吗,为何还
要助他行这谋逆之事?”
“母后没有!不过是拥英儿罢了……母后偏心不对,只是不愿英儿去偏远封地受苦罢
了……”皇后低着长睫,泫然欲泣。
“是疼幼不疼长,还是疼亲不疼疏呢?”宁昭夏说道,“英弟今年十三,恰小儿臣六岁
呢。”他笑起来。
皇后怔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滚爬下榻,伏在地上求,“夏儿,你素来仁厚,又疼宠幼
弟……”
暮梁在一旁冷眼看着,看那清贵男人几近哽咽,看那郁墨双眼全然破碎。母非母,弟非弟,
难为这人心知肚明十三年,仍待他们好,如今落得这般。
“夏儿明白,皇祖父素来疼英弟,让他去陪皇祖父如何?”宁昭夏后退一步,避开了皇后,
笑看向宁昭英。对方已弄不清状况,呆呆地唤他五哥。宁昭夏摇了摇头,“英弟,该唤太子殿下
才是。”
再不理身后呼唤,又踏入夜色之中。
暮梁横踏一步,挡住王公公,“师父,莫要冲动,我先前就说了,昭殿下有真龙之福。”
皇后紧紧搂住宁昭英,恨声道,“梁木扎,休得放肆!你以为他会信任你,你以为没了本宫
的恩泽你能活多久?助本宫逃出,方可保你一命!”
“那我也活不长吧,还不如安心在这多享几年富贵。”暮梁嘻嘻笑道。
“竖子!”王公公细眉一立,柔软拂尘竟硬如钢针攻向暮梁。
“阉人!”暮梁仍笑,弯刀抡成月形。这人留不得!
“父皇!”宁昭夏闯进何罗宫,青梓正摆着残局,对面的龙袍男人歪了身子,白玉棋子仍夹在指间。
“殿下,先接旨吧。”青梓轻声道,他手边的圣旨金底银边。
遗诏。
“陛下,需您料理的事尚多呢,先皇这里,奴才会照看着。”青梓低头道,声音都无丝毫颤
抖。
英后之乱,一夜即定,昭帝即位。
身边没有一个人,宁昭夏坐在书房中,方才一连串的旨意已下去了。
他有些乱,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
背后传来轻轻的呼吸声,宁昭夏歪了歪头,“你现在,还认为我宅心仁厚吗?”
“该自称朕了,陛下。你不宅心仁厚,为什么要哭呢?”男人的手冰凉,覆上他的眼。
宁昭夏仍睁着眼,长睫划在暮梁手心,“你要何封赏?”
“跟在您身边就好。”暮梁低低地笑。
“要跟到何时?”宁昭夏问道。
“大概,再过一会吧……”
宁昭夏忽觉不妙,正欲回头,男人重重地倒向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肩头被温热鲜血渐渐
浸湿,耳边有个声音:
“昭殿下,梁木扎,暮梁,都是君子……踏云也追不上……”
天外,暮星隐没,昭日升起。
多年后,午夜梦回,宁昭夏忆起了曾经的事,才会了他的意思。
初来宁朝的马奴不通中原话,只照着人教的说,昭殿下宅心仁厚,梁木扎死也要报答。
暮星阁主自诩博学,那日马上在他身后说,昭殿下,你宅心仁厚,梁生当殒首,死当结草。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的皇长子问他,父皇,太傅说名号里有最深的期许,宁钧梁这名字是什么期许?
钧是你的辈分,梁……是一位故人。
挚友?恩人?仇人?
……不,只是故人,他是个君子。
可是,昭皇帝即位前的英后之乱被改成戏曲,其中无端被牵连的泽嫔都成了因痛失爱子而与奸后对抗的烈性女子,曲词中也不见昭帝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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