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情丝

　　楔子
　　白淀城中，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要算纪府了，纪老爷在城中的口碑极好，乐善好施，待人温和。
　　只是不知为何一夜之间，纪府忽然改名换姓成为吴宅，纪老爷和他的妻子被残忍杀害，只遗下十六岁幼女不知去向。
　　第二天发现这一惨案的人至今还心有余悸，一向爱打听消息的人只能从他口中听到一片血红四个字。
　　一时之间，街头巷尾纷纷议论，流言传来传去，只道，纪老爷被害那天，收留了一名落魄书生，然而那夜的尸体里却没有这落魄书生的存在。

　　（1）
　　当秋天第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
　　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亦不知道能挽回些什么
　　或许，像忆残这样的女子
　　只能暗自倚在窗前看日出日落

　　八月的桂花弥漫着诱人的香气，夕阳带着懒懒的神态挂在西边天空，任由着调皮的云彩遮住半边脸，初秋的叶子还是那么绿，疑似一块块无暇的翡翠。
　　忆残抱着琴立在小河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望向距离河岸不远的庞大府邸，写着“吴宅”两个大字的门牌横挂在高大的两扇门上方，有着说不出的威严庄重。
　　门是大开着的，能一眼望到院子中间那棵蓬勃的桂花树，树下有一个墨绿色的男子身影，叶子落下的剪影隐隐约约的遮住男子的脸，只是那身上的墨绿，不禁让人心头一颤。
　　滚烫的泪滑落腮边，烧起一片晕红，忆残不知道自己为何哭，在她看到这墨绿身影之际。
　　只是那墨绿的身影坚如磐石，迎着夕阳，似乎在遥望着什么。
　　十六岁的忆残抚得一手好琴，甚至会引来林中的画眉鸟儿驻足，可是她要的，不是画眉。
　　忆残觉得自己的头变得晕晕沉沉的，她知道她眼中的身影也看到了自己，她相信男子会来救他，她有这个自信。
　　意识逐渐离体，怀中的琴也撑不住而掉落下去。
　　忆残闭上眼睛之前，依稀看到那身墨绿色的衣衫仿若就近在眼前。
　　忆残不喜欢花，尽管经常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面容如花朵般娇艳。她排斥所有的花，包括它们散发出的各种香味，只因为不愿看到片刻灿烂之后的枯萎。
　　但是这天，那墨绿的身影向她伸出手，手上满是桂花浓郁诱人的香味，她突然喜欢上了这花香。

　　（2）
　　八月的天气炎热中又带着微凉的风，院中的桂花香味正浓，珅就是在这惬意的时刻站在了这颗桂花树下，手里捏了一把桂花，让自己醉在这摄人心魂的香味中。
　　就是在这片花香之中，珅看见了如花般美丽的忆残。
　　头上的珠簪在夕阳的映衬下微微泛红，一身柔白色的衣衫，轻飘飘的立于河边，像一颗珍珠般泛着柔和的光茫，连夕阳都躲在她的背后不肯与她比美。
　　就是这样美丽的女子，在珅的面前摇摇欲坠，怎能令人不怜惜。
　　腿不听指挥的跑了过去，手里的桂花飘然落地。
　　闭着眼睛的忆残依旧美丽，吹弹可破的肌肤，轻微颦起的峨眉，嘴角却奇异的挂着一丝微笑，似乎天生一张微笑着的朱唇。
　　怀里的女子手里紧紧握着一根琴弦。
　　珅把忆残抱回了家中，并请了郎中医治。

　　玉颜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尽管是珅的妻子，尽管如此爱着自己的丈夫，玉颜没有阻拦，任由珅将这女子抱回了家，只是心中的悲凉满的快从眼中溢了出来。
　　从玉颜第一天进入这个家起，她就知道，自己不会得到渴望的幸福，因为珅的眼神从未停留在她的身上，甚至都不曾碰过她。
　　但玉颜仍为珅操持着这个家，这个在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因为玉颜心中仍有一丝希望，希望珅爱上她，但是今天，玉颜知道
　　这个希望，破灭了。
　　因为抱着忆残的珅，眼中满是慌乱。

　　（3）
　　郎中为忆残开了药方，只是气虚、心情沉闷才导致的昏厥，珅感觉自己像是松了一口气。
　　喝过药后的忆残很快就苏醒了，看着两张陌生的面孔，忆残表现的惊慌不已。
　　“这里是哪里？你们是谁？”
　　“姑娘别怕，这里是吴家，在下吴珅，姑娘在鄙府门前昏倒了，我便把姑娘带回来医治。”
　　温和的语气在耳边响起，忆残看向试图安抚她的珅，声音真好听，也许应该再说点什么。
　　“我的琴呢？”
　　“在这里”，玉颜吧琴递给忆残，并微微一笑，“相公把它带回来了，只是这琴弦断了一根。”
　　忆残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片刻之后才接过琴，并没有言语。
　　“我叫玉颜，是珅的妻子。”玉颜露出幸福妩媚的笑容，并没有介意忆残的不礼貌。
　　原来他已经有了娇妻，忆残的心底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她低头不语，抬起腿下了床。
　　“我想，我该离开了，谢谢恩人收留。”忆残向夫妇两人福了一下身子，试图抬腿离去。
　　刚要起步离去，突然脚下一软又要栽下去，还好有一只手伸过来接住了她。
　　珅用力将虚弱的忆残抱在怀里，放在床上，让她躺下。
　　“还是在这儿休息一下吧，我派人去通知姑娘的家人来接你，能否告知姑娘的家在何方？”
　　家，我的家在哪里？
　　忆残的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
　　“我没有家了，我不再有家了，爹爹和娘亲都逝去了……”
　　听到此言，珅很玉颜不禁一颤。
　　玉颜走上前一步，坐在床沿，为忆残擦去布满整张面容的泪水。
　　“以后，就把这里当做家吧，姑娘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姐姐，也算是有了亲人。”
　　忆残感激的看向玉颜，轻轻地唤了一句“姐姐”。
　　玉颜看向珅，珅的眼中满是心疼。

　　（4）
　　眨眼间，忆残已经在这儿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光阴，步入秋天的气候也慢慢有些转凉了。
　　叶子开始由绿变黄，吴家院里有一棵强壮的桂花树，此刻，桂花树叶也纷纷下落，远远望过去，充满浪漫情怀。
　　花的美丽果然只是暂时的。
　　依旧着一身柔白色的衣衫，忆残站在树下看着下落的叶子黯然。
　　单薄的衣衫并没有能力驱除寒冷的侵蚀，忆残打了个冷颤。
　　转身正要回屋，却见玉颜拿了一件外衣向她走来。
　　“忆残，这几天天气冷了下来，我吩咐了下人去给你添置了几件衣物，放在你房里去了，我见你没在房内，便拿了一件寻你，没想到你却在这里吹风，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赶紧披上吧。”
　　“谢谢姐姐”
　　忆残披上玉颜带来的衣服，很合身，并无多余的花纹，仍旧是一身柔白。
　　“姐姐很喜欢桂花吧？这桂花香味充满了整个院子，倒是挺有意境的。”
　　“其实也不是，是相公喜欢，他吩咐下人在这里栽种桂花树，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桂花挺香的。”
　　“真是极香，这院子也不会有其他异味了。”
　　忆残抬起头望着残余树上的几朵桂花，语气辨不出有何感情，“吴大哥应该是真的喜欢吧，这棵树保护的这么好。”
　　“是啊，只要相公用心做一件事情，都会做的极好。”
　　“真的是极好的。”
　　忆残望着玉颜因提到珅而绽放出的美丽光芒。
　　忆残想起了她的琴，还有那根断掉的琴弦。

　　（5）
　　天微亮，太阳迟迟不肯露出全身，也许是秋的凉也让它有了倦意。
　　白皙的手指抚上琴弦，跳动着优美的舞步，弹奏出叮咚轻灵的音律，犹如一汪清泉流入心底，清清凉凉的，带着一丝丝的哀愁。
　　珅的心头似插着一把刀，将他的心刺得生疼，若不是不经意经过忆残的窗前，若不是听到哀怨的琴声，，他竟忘记了忆残美丽的脸上从未露出快乐的神情。
　　门一推就开。
　　听到声响的忆残抬眼对上珅那满是心疼的眼。
　　琴声戛然而止。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忧伤呢？”珅伸出手抚摸忆残的眼睑，忆残并没有躲开。
　　忆残低头不语，认真的感受着眼睑上温热的触感。
　　“没关系，不想说别勉强自己”，珅忍不住想要把这女子箍入怀中，“忆残，我会是你想要倾诉的对象吗？”
　　忆残抬头看着珅那满是期待的双眸，多想就此沉沦下去啊，她轻轻的颔首，像是再大一点动作便会惊扰了好容易才得到的温暖。

　　（6）
　　吴家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慌乱了，皆因吴珅收到的一封无名信，信中只有八个字：“明天夜里，取你性命”。
　　信是玉颜带进珅的书房的，没有打开。玉颜进入书房的时候，忆残正在抚弄已经修好的古琴，雪白的柔胰在琴弦上纷飞，珠落玉盘的清脆声音充满整个书房，煞是惬意。
　　但是当珅把信中文字念出来的时候，琴弦，断了。
　　“玉颜，信是谁送来的？”珅的语气很平静，辩不出情绪，像是知道这封信的来龙去脉似的。
　　“是一个小孩送来的，我没想太多，所以什么都没问。相公，这只是个玩笑吧……”
　　“没事，莫惊慌。”珅安抚性的望着受惊的玉颜，若有所思。
　　一切都如往常般进行着，有条不紊，玉颜持家的本领的确从不令人担忧。
　　夜里，玉颜陪珅在院中饮酒赏月，忆残在旁弹琴助兴，绷紧的琴弦被轻轻拨弄，颤抖着发出天籁之音，美好的就连落叶也随之舞蹈。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忆残，想必你的琴也是名琴吧？它有名字吗？”
　　“吴大哥说笑了，”忆残停止抚琴认真的看着珅道：“此琴唤作念伊，是爹爹亲手为娘做的，娘临终前将它遗留于我。”
　　“念伊”，珅沉吟片刻，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道：“忆残，想必是想念娘亲了吧，还从未见过忆残笑的模样，珅希望忆残能真正把这里当做家，忘记以前，好吗？”
　　玉颜拿起酒盏为珅添酒，并接过话：“是啊，忆残，姐姐也从未见过你笑呢。”
　　听闻此言，忆残放置于古琴上的手指颤抖了一下，琴弦狠狠地将柔嫩的指尖划破，并发出“铮”的刺耳声音，忆残迅速用宽大的衣袖遮住手指，道，
　　“那天，忆残本以为自己会死去，便可以与爹娘团聚了，哪想得蒙吴大哥施救，忆残早已将前尘往事忘去，一心只想侍奉于吴大哥和姐姐身边，以报答救命之恩。”
　　月亮散发出朦胧的光晕，包围住整个庭院，酒已微醺，珅看不清忆残眼中的哀痛与挣扎。

　　（7）
　　次日夜晚，月色朦胧，秋风催着树叶归家，那宛如天女散花般的景象，却无人欣赏。
　　忆残抱着念伊古琴进入珅的书房。
　　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凝视她的目光。
　　相公说，不要阻止忆残，可是，那我呢，我该如何自处……，想及此处，玉颜心中一片酸楚，但始终没有动作。
　　门，在忆残的身后关上。
　　“终于，决定要来了吗？”地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忆残低头，是伤心还是决绝，“终于决定了。”
　　珅走到忆残面前，手指圈起她的下颌，轻轻用力将她的头抬起，替她擦去不知何时挂满脸孔的泪珠。
　　“忆残不应该哭的，笑一下好吗，或者，还是弹琴吧。”
　　“忆残很喜欢珅，可是结局不能改变，如果来生，能再次遇见，绝不会重现今日的场景，对不起……”
　　琴声萧瑟，窗外的秋叶一片一片掉落，如泣如诉，催人泪下。
　　“忆残，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父母，所以无论做什么我都不怪你，这几个月，够了……”
　　血一滴一滴落在珅墨绿色的衣衫上，开出一片诡异而妖艳的花朵，珅微笑着闭上双眼，一根琴弦缠绕在颈项，似是孩童的项圈箍紧脖颈，被血染成了深红色。
　　珅的体温随着时间一点一点从忆残的手中流逝，忆残留不住也没有留。
　　这个结局从一开始就是忆残预料到的，只是她不曾想到，心，竟是这般痛。
　　天将破晓，忆残依旧愣愣的看着男子尸体，任由血浸湿了鞋面，门被推开，进来的玉颜一脸平静。
　　“你可知，那些强盗并不是珅愿意引来的，间接害了你家人，他有多痛苦，他整天活在悔恨中，现在终于是解脱了，你高兴了，是吗？”
　　紊乱的脚步走到珅冰冷的身体旁，温暖的双臂抱住珅冰冷的身体
　　“你走吧，我希望你的余生不会快乐，这是对你的惩罚，以后不要来打扰他了，他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玉颜努力地忍住眼泪，颤抖的双手抚摸珅已然冰冷的脸

　　（终）
　　原来，他一开始就认出了自己，那这几个月的相处算什么，把自己也陷在了游戏中，真是惩罚啊。
　　一阵风吹过，把桂花树上的最后一片叶送入土壤，了无一物的枝桠显得那么空虚，像是已经枯死。
　　一段红绸从树的这端飘向另一端，最后在垂下的绸缎尽头结成结实的结，一缕香魂，在悔恨中，飘向奈何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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