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世乱尘

　　四月二十西泠盛宴。
　　我必要一舞惊人,做无双舞姬,琴止。
　　那便只有梦千离,才是惊才绝艳,才是举世无双。
　　就让这支梦千离,拉开人生终章。
　　如此、甚好。

　　好久没有着过这般艳丽的衣裳,大红喜色太过刺眼,湄汐将玫瑰胭脂擦在我脸颊,叫我对镜看看如何。铜镜中那张原本没有血色的脸仿佛一下子恢复了生机,青丝如瀑,明瞳如洗。今日盛宴若想倾倒众生,已不成问题。
　　推开雕花的门,白玺一袭紫衣,执着他的十二骨折扇静静立在楼阁之上。听到门声,回头来看我。
　　我向着他绽出一丝妩媚笑容,他竟微微一怔,被我捕捉到了目光中的一丝慌乱,随即又从容起来。已至夜里,一日的欢宴已经到了最高潮的部分,嘈杂之声隐隐传来。他轻道:“你可准备好了”
　　我敛着逶迤的几尺水袖,抿嘴:“放心。不过……你确定他会带着如此重要的兵备防守地图来寻欢作乐”
　　他一展折扇,说不出的潇洒倜傥。“据可靠情报,临夏防守是云昭侯布置,而云庄公有令,要他火速将地图交给太子云靖侯。今日恰是云昭侯自临夏回宫之日,在此遇上云靖侯,必会将地图交接。”
　　我点点头:“那么现在呢”
　　他道:“云靖侯一大早便到了,期间云昭侯心腹向他呈上一个物事,想必就是那地图。”他顿了顿,又转头道:“对了,今日太子也在宴上。”
　　“沈离安”我心里一惊,“他——他也在”白玺点点头。我皱眉:“他知道我没死”
　　白玺摇头:“他只是凑巧来凑个热闹,散散心罢了。不知道你没死,更不知道你在这里。”
　　我想了想,若是让沈离安见了这支梦千离,无论他认不认得出我,待会的计划也一定会有问题。我咬牙,向白玺道:“若想今日之事成,你必须帮我支开沈离安。”
　　这回轮到白玺诧异了:“这是为何你们初见时不是没有露出真面目吗”
　　我急道:“不是因为这个。那时他见过我这支舞,一会他一定会认出来,所以你一定要帮我支开他。”
　　白玺沉吟:“好,我可以做到。你们先去吧,我去找太子。”
　　我点头应允,与湄汐一同下楼去了。
　　白玺很快支开了沈离安,我稍稍安心。还未到我出场之时,就先在小阁里喝茶。湄汐手执玉笛,依旧是银色面具遮住原本秀丽的半边脸,眼睛里有一种历尽风雨的沧桑。他定定看我,淡色眸子里有隐约的担忧。“公……不,姑娘,你当真有把握”
　　我搁下茶盏,起身慢慢踱着步子,自失地一笑:“我怎么能有十足的把握可是湄汐,即便只有十之一二的把握,额也是要尽力的。”
　　回应我的是沉默。我不由自主地踩起细碎的舞步,旋转着腰肢,外面的喧嚣一下子如潮水般退去,我只听得到我飘忽的声音悠悠缭绕,像居无定所的游魂。“这支梦千离原本是为哥哥寿辰所编,可惜寿辰未至,他便战死沙场。”
　　湄汐愣愣看着我。
　　我合上眼轻轻转着圈,眼前一片赤红,像那日的大火,又像我的红衣。“今日便将着梦千离做那南宫凛的殒命之舞,如何”

　　轻云蔽月,瞬息万变。白玺在月下的楼阁上给对面的沈离安斟上茶,夜风无声淌过,吹淡了喧嚣。
　　“太子,一别多日,别来无恙”白玺修长的手指握着素瓷茶盏,缭绕茗香中笑问对面的青衣少年。
　　沈离安淡淡一勾嘴角,王族贵气一览无遗,眉目清俊,只是一缕淡淡愁意挥之不去。他稍稍啜了一口茶,说道:“还是老样子。今日宴会原本不想来的了,只是父王定要我来看看。”
　　白玺方才饮了口茶,依旧笑吟吟道:“这般盛宴一年也只这一次,太子若不到岂不遗憾”
　　沈离安微微摇头,瞟着高楼之下弦歌曼舞,隔着漆黑的夜影影绰绰。他身子一仰,喟叹道:“物是人非事事休。此刻的盛宴,再难提起我的兴致了。”一个清冽的白色身影在他脑海中倏地一闪而过,很快便看不清轮廓。
　　白玺当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又在叹什么,可他不能说。只是从容笑笑没有答话。清冷明月高悬天顶,像极了某个人的眉睫,入骨的冰凉。
　　两人相对无言,忽而楼下的喧闹戛然而止,两人不约而同望去。
　　艳红身影如一朵滴着血的曼珠沙华,莲步轻踩,像是踏过森森的白骨,虽妖虽艳,却不染尘俗,仿佛轮回再现,三途河畔,惊艳一瞥,惊鸿一现。
　　沈离安被那个远远的模糊身影轰击了脑海一下,并不久远的回忆走马灯一般晃过。白玺悄然看他一眼,额头沁出一颗细小的汗珠。他强笑把盏,冲怔住的沈离安道:“太子,今夜你我重逢,莫辜负了月色。”
　　沈离安猛然回神,不安地笑道:“是啊。来,我们继续。”可眼神却止不住向下望去。
　　须臾寂静后一阵笛声奏起,穿云裂石,清扬婉兮,山河共峙。沈离安仿佛被针扎了似的站起来,腰间环佩叮当作响,倾耳听着那似曾相识的笛声,半分痛苦半分惊喜地紧闭了双眼,像是努力寻找过去的记忆,口中喃喃道:“梦千离……不,是红尘湮,她没死……她还没死……”
　　白玺刚刚想说什么,青色身影飞快掠过,疾奔而下。
　　玉骨纤腰,红绫辗转,身姿如燕,满座惊艳。
　　一舞终了便是竞价开始,谁竞得舞姬,便可邀她一同赏月。
　　座中首先有人叫价:“五百两!”
　　紧接着有人跟着叫道:“八百两!”
　　“一千两!”
　　“一千二百两!”
　　“两千两!”
　　舞姬居高临下,琥珀色眸子冷冷扫视众人,忽而目光落在堂前一帷帐上。
　　帷帐中男子雍容而坐,嘴角上扬,缓缓伸出一只手,五指分开,帐外侍从点头,高声叫道:“五千两!”
　　满堂众人皆静,五千两换与一舞姬赏月,倒也不是不值得,只是太过奢侈了。一时间高声叫喝成了窃窃私语,无人再叫价。
　　红衣的舞姬诡秘一笑,冲帷帐中的男子稍一行礼,刚要开口,却听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格外突兀。
　　“一千两。”
　　众人目光纷纷落在门口。

　　我早该知道,事情绝不会进展如此顺利。
　　原本听闻南宫凛未到,我是很失望的,不过还有一个南宫旷,这人好色成性,想着今日的竞价是没有问题的,他出手如此阔绰,五百两便压下满场的人。我心里既喜且忐忑,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来,平平淡淡,就在那门口,却像穿越了岁月来到我耳畔。
　　正是沈离安。
　　他那样不合时宜地叫出一千两,满座人不知何意,都私下低语。他直勾勾看着我,缓缓走进,身后跟进来的白玺满头大汗,微微喘息着,向我抛来一个眼神。
　　我正在琢磨该怎么办,帷帐里南宫旷“嗤”地笑出来,伸手撩开纱帐,款款走出。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见这个人,他面相尚算英俊,只是眉间狠戾之气太重,不是善心之人。而又近而立之年,世故之色也漫上脸色。
　　南宫旷微微昂首,不屑地看着青衣瘦挺的沈离安,懒懒开口:“太子难道没听见,方才我已竞得琴止姑娘了,你那一千两,也未免有些晚吧。”
　　沈离安移开目光,转向身侧的南宫旷,温颜一笑,眉目里的锋芒乍起:“是么看来是我来晚了呢。那不知侯爷竞价多少呢”
　　南宫旷摇起折扇,道:“五千两,足矣。”
　　“足矣”沈离安像是失笑,摇摇头,戏谑般开口:“琴止姑娘天人之姿,侯爷竟也只是当作寻常青楼女子,五千两尔尔。”
　　南宫旷蹙眉:“太子这是五十步笑百步”
　　沈离安傲然抬眼,咧咧嘴角:“是侯爷弄错了,我说的一千两,可不是一千两白银。”
　　嗯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一千两黄金。”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我攥紧了手,忧虑目光投去白玺身上,他稍稍点头,转身对身边一个小厮吩咐了些什么话,而后那个小厮便一路小跑出去了。
　　我搞不懂他做了什么,但是我想他应该会有办法的。
　　过了一会,一个侍卫跑进来,跪在沈离安面前道:“太子,方才国主派人前来,说是有要事要告知太子。”
　　沈离安皱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眸子一冷,瞥向一旁若无其事的白玺。
　　白玺不愧是老江湖,脸不红心不跳,无辜地看着沈离安。
　　沈离安叹气,回头看了一眼得意的南宫旷,又深深望了一眼这边的我,转身离去。
　　南宫旷冷哼一声,道:“琴止姑娘,我命人在厢房备茗,等你小聚。”
　　我回过神来,行了一礼,脑海中却是沈离安转身前那个眼神,火一样灼伤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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