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

作者:绕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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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晚上方文秀跟着王震去吃饭,吃的差不多了的时候,她问王震:“魏恒说什么了没有?”

      王震笑看着她道:“他都没有去找你,你还能猜不出来他说什么了?”

      方文秀没接他的话,笑了笑低头把碗里的饭吃完,还是抬头看着他,王震只好说了,他学着魏恒口气绘声绘色的道:“以后,你做到哪里,我就跟你倒哪里,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尽我所有的力量。”完了他问她:“你这可放心了?”

      方文秀听了,沉默良久,淡淡的点了一下头,什么都没有说。

      王震抿了一口米酒,眯着眼睛看她,忽然说:“方文秀,你是个什么人呐?”

      方文秀停了一会忽然伸手,抓过王震的酒瓶子豪饮一口道:“世俗嘴贱之人。”

      王震哈哈大笑起来,后来两人你斟我饮,喝了不少,回去的路上酒的后劲上来,都有了几分醉意。

      昏黄的路灯下,两人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慢慢的往回走,方文秀看着前方的黑暗说:“我又想嘴贱一次,你要不要听。”

      王震说:“当然要听。”

      方文秀停下来,看了他片刻,肩膀晃了晃似醉非醉的样子,再转过身去接着走问道:“你知不道,我们清末的时候有个红顶商人叫胡雪岩?”

      王震说:“当然知道。”

      方文秀说:“胡雪岩这一生,有两个人对他至关重要,可以说没有这两人就绝对不会有胡雪岩,一个是王友林,一个是左忠堂,你是想做王友林还是左忠堂。”

      王震被一问愣住,方文秀回头看他一眼,知道这一问把他困住了,于是接着说道:“魏恒是个龙一样的性格,天马行空,难以拘束,你是王友林的时候他能助你,你是左忠堂的时候,你能不能困住他?”

      王震抬头望天,说不好答案,方文秀说:“时一过境就迁,历史永远不可复制,但道理恒古不变,心存大善,纵是万事缠身,不可有一念不忍,事事体察,覆霜而知坚冰至,将来你们有所成就的时候,请你心怀慈悲,不要对他手软。”

      王震惊住了,瞪着方文秀,方文秀看他一眼最后说:“人世这一遭,无论你是身居庙堂,或乡间百姓,最后的归宿都无非是一个善终罢了,这是我们看得见说得出的道理,既然为人就做好一个人的根本吧。”

      话说到尽,留下无限未尽的境界,两人就此无语,一路回去各自散了去休息。

      第二天,王震过来送行,方文秀和魏恒两人都不是拖沓之人,行李极少,两个包包往车上一丢就行,魏恒昨晚定了晚上的机票,两人早早的就要出发。

      临别之时,方文秀送给王震两本书,两本线装的《易经》和《道德经》,她笑眯眯对王震说:“本来想昨天晚上就给你的,顺便最后一次嘴贱一起贱完就算了,谁知道后来贪了几杯,回去就醉倒了,留到今天还要来贱一次,你听不听都最后一次了好不好?”

      王震在一边呵呵笑,顿时感觉到方文秀身上洋溢起来的洒脱之意,方文秀却话头一转就随之就严肃起来,她说:“你可知你为何行事艰难,处处难通,去年你回去,我告诉你有时间多看看书,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读书就是用来明白道理的,方正之人,人们会敬你但会远你,你虽正直却终不成事,你可明白?清末名臣曾国藩到老的时候他才体悟,说了一句话:他要行事,要花八分的精力来做人,两分精力才是用来做事的。这两本书,任中一本你体会一二就够你万事亨通的了。”

      方文秀的寄语,如师如友,王震低头手摸书页,感慨万分,觉得任何言语都表达不了他的心境,忽然他手一顿反应过来惊讶的抬头对方文秀说:“文秀,这是古书啊,这可不行,你跟我说的道理我明白了,我会自己买书回来看的。”说着就要推回去。

      方文秀把手一挡一笑说:“这是我祖母的遗物,怕是真的有至少有百多年的历史了,给你就是让你知道它的珍贵,最起码的恭敬心就有了,你明白道理的那个最初的心态就有了,自有深意,你慢慢体会。”

      说完,她伸手从外衣口袋里掏啊掏的又拿出来一件东西,她把一个穿红线的着铜钱递到王震眼前说:“这个也给你,这个也是我祖母她老人家,临终,走的时候给我的,她怕我今后入世要吃亏,给我这么个铜钱就是要时时提醒我,做人要外圆内方,今天也给你了,我这个人就是太罗嗦,拉拉杂杂的身上不是装着我爸爸的打火机,就是老祖母的留下小物件,看来哪天我妈要是也不在了,我又不知道要弄她的什么东西装在身上,啰啰嗦嗦的什么都放不下,其实很讨厌的,给你一些,我也洒出去一些,轻松一点,你捡起来就帮我背上了,麻烦你了啊。”

      王震哭笑不得的接过来,认真的揣进口袋里,心怀感激,却又不那么沉重,过后才觉得方文秀实在是会为人。

      方文秀看他收起来,才拍拍身上,像是拍掉一身的尘土,说:“好啦,好啦,嘴贱完啦,以后没的说啦,走啦,走啦。”说完当真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再见也不说一声。

      魏恒其实早就坐到驾驶室里,把他们的对话从头看到尾,如身在局中,又身在其外,听了一二分,心里升起点难以言明的滋味。

      车外王震看向他,两人眼神一交流,和方文秀又是不一样的境界,不需言说,男人之间的情谊从来不是说出来的,王震一拍车门说:“走吧!”

      魏恒点了点头,回了一句:“走了。”低头发动车子就那么走了。王震一直看着他们不见,才低头转身揣着两本书一个铜钱回去了,远处高山静立,又是一场别离演绎散去。

      车子开出去好远,两人终于能安静的处在同一个空间了,魏恒反而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方文秀上车就钻到了后座里,魏恒心里不太舒服。

      回头看了好几眼,方文秀平平和和的坐在那里,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也不知是不是真就打算不理他了,后来魏恒憋不住了有点争宠一般的对方文秀说:“那么好的书,你都送给王震了,也从没见你送我点什么?”

      方文秀一愣抬头看见他的一个后脑勺,忽然长叹一声,她人都一直在他身前影后了,还要给他什么?最后只是淡淡的说:“好啊,回去我也送你一本。”

      傻乎乎的魏恒却是看不透,还得意的乐了一下,然后方文秀说:“你这车子好,我就是看见后面地方大,才钻到这来打算睡一觉,你不要吵我,让我睡一睡。”

      方文秀这一说,魏恒彻底乐意了,方文秀到头睡了一会,他还特意停车弄出一条毯子来,小心翼翼的给她盖上,方文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巍然不动,魏恒却也不敢吵她。

      一路来到长沙,直接开到机场已经是入夜,将将赶上飞机起飞的时间,魏恒把车钥匙留在机场的服务台,打电话让朋友来机场取车,方文秀睡了一路,下车后又紧赶慢赶的办理登记手续,始终没有来得及好好的说上话。

      上了飞机,在飞机上吃了晚饭,因为他们坐的是头等舱,没有什么人,等空姐收拾走了餐具魏恒觉得这终于是个说话的环境,看了看坐在一旁望着窗外的方文秀开始拉拉杂杂的解释起来,他说:“其实我是去了美国才遇见何聪的,我们以前就认识,她在那里打离婚官司,一个女人家,在国外又没亲戚,我说什么都要帮她出把力气的,完了她心情也不好,她家里还不知道她离婚了,回家也不方便,我就让她先住我那了,那天你去吧也是赶巧了,我和她真的没什么。”

      魏恒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然后仔细看方文秀的脸色,方文秀却始终连姿势都没变一下,看着黑乎乎的窗外,窗户上倒影出来的面孔无动于衷,始终没有变化,魏恒说完了一会,她才非常平静的说了一句:“我知道。”

      魏恒一愣说:“你知道?”

      方文秀终于回头看他,微笑着说:“是,我知道。”

      “你不生气?”魏恒说。

      方文秀拍拍他放在扶手上的手依然微笑:“不生气。”

      魏恒不是个傻人,知道这是完了,她是真不生气的,其实也是,一个人她要是真的在意你她才会生你的气,她根本不在意你的时候她生你的气干什么,就像隔壁的老公偷情,跟你有什么关系是一个道理。

      魏恒忽然无话可说,方文秀转过头去,过了一会叫来空姐要了一杯热水喝还顺便给他也要了一杯饮料,魏恒端在手上,喝的没滋没味,直到飞机降落了人都是恍恍惚惚的。

      飞机到站,两人办了手续,出了机场,方家的另外一个司机小曾已经开了车来接方文秀,眼看着方文秀就要走了,魏恒终于紧张的拉住她说:“方文秀,你明天会回公司吧?”

      方文秀对他说:“会回去的,你放心。”

      魏恒这才松了手,方文秀上车前还对他说:“你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她的态度越是和蔼,魏恒越是心慌却无力挽回,只能看着她就那么在他面前走掉了。

      方文秀走了多久,魏恒还矗立寒风中,忽然手一松,行李落地,忽然觉得万事皆空的惆怅无法言说。

      就像魏恒预料的一样,方文秀第二天是去公司了,但她是去交辞呈的,她这几年在魏恒身边,从魏恒濒临破产一直到他身价上亿,她没有拿过他一点股份,交接的时候,只是把工资算算清楚,该多少钱,一分没少也没多的拿走了,留给魏恒的只有一本儿童读物版的《弟子规》和一封干干净净的用毛笔正楷写的辞职信封。

      方文秀走出魏恒公司大门的时候,这两样东西正好递到了他的案头上,魏恒看了好久,最后拿起那封辞职信来拆开,读到一半忽然泪崩,泪水长流。

      方文秀最后留给魏恒并不是一封辞职信,其实辞职这个东西,她信封上那三个子,“辞职信”就表达完了,她留给魏恒的可以说是最后的谏言,她其实在和魏恒的相处过程中,对他讲道理的时候最少,因为她知道一个老是对人讲道理的女人总是让人讨厌的,每每看他不对的时候都是找旁人去说。

      方文秀最后对魏恒说的是:“魏恒,从幼听到你的名字,就知道你我缘分匪浅,我之辗转来到你的身边,始终想让你明白两件事,一是你为什么要赚钱,二是你赚了这么多钱到底要干什么?今日看来,你两件事皆以明白,总算到了我功成身退的时候。
      临去之时,我之毛病,总是喜欢啰嗦几句,望你别嫌我讨厌,算是我最后的嘱托,今后再不会言。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物质丰富,诱惑空前,为人之道行之越是艰难,我说之一二,你记到心里,望能给心保持几分清明。
      既已为人,有这几点要明白:
      第一:文化教养,人要多读书,读书不是为了娱乐也不是为了获取知识,是要明白道理,一个人的身体是由你的精神支配的,只有精神获得解放行为才会中正而高贵。
      第二:社会担当,我们生而为人,从出生就无时不刻的都在享受各种各样的资源,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国家安定,我们生活在一个群体里,要时刻的懂得回馈。
      第三:灵魂的自由,一个人,应要做到不为外界的人事,物质所诱惑和动摇,具有理性和道德的自主性,超越而独立,坚持而勇敢。
      最后,祝你知书达理,勇于担当,坚持不懈,内心高贵,平安。”

      魏恒之所以会哭,是他终于明白到,在这世界上除了他老爸,老妈估计没有人还会殷殷嘱托他要多读两本书,懂道理,好好做人,这个世上,说真话实话的人都是让人讨厌的,谁也不说真话了,方文秀什么都明白了,反过来还是要告诉他这些,其实除了图他能好以外,还能图他什么。

      看完那封信,魏恒没有出去追方文秀,他明白,有的人就是在那里,她没有走远,但是却是追不回来的。

      时间在恒常的流逝,清明节过去,五一节过去,盛夏到来,天气开始炎热,魏恒再没见过方文秀,方文秀少蹬魏家的门了,来过,但和魏恒都会错过,她和魏家老太太的交往开始转往外面,他也知道她就在那里,但是却知道自己去找也徒劳无益,他自己有的心境达不到,方文秀是不会理他的,他如今也明白一两的分事理了。

      其实在对待他们的事情上,魏恒觉得他们家的老头老太太那才真的是高明,真是无为而治,我不管你,但是又管着你,所以他始终都没有真正的出圈过。

      五月后一天魏恒出去办事,正好路过方文秀她们的小区,忽然心里就跟长草一样,到底是没忍住,拐了个弯开进去了,保姆给他开门进去的时候,碰到了非常有意思的局面,当时魏恒站在门厅里换鞋,严丽华从客厅里走出来,方恒信正好从楼梯上下来,三个人站了个三角形。

      魏书恒见家里来了个生人,他从没见过,扭头看他妈,意思是问他妈,他该怎么叫人,严丽华看见魏恒也是一愣,魏恒是个知机的,张嘴管严丽华叫了一声阿姨,当时严丽华的脸色就是一缓。

      严丽华问魏恒:“上门啦?你找谁啊?”她这话问的挺有深意,魏恒楞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我找文秀。”

      严丽华没什么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句:“赵文秀哦?”

      魏恒陪着笑脸点头哈腰:“是啊。”

      严丽华没接腔,方恒信还直勾勾的看着她,儿子在她心里的地位比较高,于是对方恒信说:“这是你姐的对象,你要叫哥。”

      方恒信一脸不可思议,其实他心里挺复杂,但他道理还是明白,礼貌的叫了魏恒一声:“哥。”

      这一下,魏恒那才叫一个心花怒放,当真是水尽山穷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跟个二傻子一样唉了一声,声音大的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严丽华没好气的跟他说:“愣在这干什么,上去吧,人在楼上呐,魏恒兴高采烈的往楼上蹿,跑到一半,又想起来,转过来朝着严丽华说了一声:“谢谢阿姨。”

      严丽华赶苍蝇一样烦躁的朝他挥了挥手,魏恒这才蹦跶上去了,方恒信一脸古怪的从头到尾看着魏恒跑上去,然后走下去问他妈:“我姐什么时候有对象了?”

      严丽华烦躁的说:“早就有了,你以为她这些日子窝在家里干什么,又是喝茶又是打坐的,弄的好清静跟个世外高人似得,她要真清净了还用打屁的坐,还不是男人女人之间的那点事闹的,烦死啦,你将来要是也这么闹,我一棒子把你打出去。”

      你看最通俗的人其实才是最通透的。

      不说这边知道姐姐有对象了方恒信心里不舒服,那边魏恒蹦跶到方文秀的屋子里,看一眼就把把他镇住了,方文秀的屋子里半个房间摆了两架子书,临窗铺着一块地毯,上面摆了矮几,几案上一整套茶具,方文秀倒是穿的朴素,旧T恤,灰色长裤,双腿盘了一个莲花座,端坐在茶几后面,手里捧着本书,书举到离眼睛二尺远,巍然不动。

      一种宁静古朴的气氛扑面而来,震得魏恒不敢乱动,半天魏恒才挨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喘了一口长气,出声叫她:“文秀。”

      方文秀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道:“魏总来啦?”

      魏恒说:“来了。”

      方文秀又问他:“有事?”

      魏恒点头:“有事。”

      方文秀默而不语,把书放到身边,看着他,意思是:“你有事就说。”

      魏恒学着方文秀想把腿盘上,他当然盘不成莲花座,勉勉强强的盘起来,一边想着借口,觉得想的差不多了就说:“是这样,王震那里窟窿大,我估计我今后十年都要给他打工了,今天给拨一笔,明天给他拨一笔总不是个事,我啊,就想专门成立一个基金,这笔钱数目太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还是想请你回来,你看行不行?”

      魏恒自以为很严肃端正的说完,看着方文秀,期盼她给个下文,谁知方文秀却什么也没说,低头烧了一壶开水,放上点茶叶泡上一壶茶,然后给魏恒斟上一小杯,魏恒端起来喝了,方文秀又给他斟上一杯,魏恒有点糊涂了,但还是端起来喝了,方文秀一共给他斟了三杯茶,魏恒都喝了,然后方文秀才开了口。

      她问魏恒:“好喝吗?”

      魏恒说:“好喝。”

      于是方文秀就说:“好喝,就走吧。”说完她就拿起刚才看的书端到眼前又看了起来,魏恒傻了,他瞪着方文秀,可是方文秀却再也不理他了,身心安定的端着书,人在这里,又跟没在这里一样。

      魏恒看着她,忽然灵光一闪就明白了,他都有点恨自己干嘛那么聪明就明白了,不明白他还可以装傻,明白了,他连傻都不好意思装了,方文秀给他斟三杯茶,然后问他好喝吗,他说好喝,方文秀说好喝就走吧,就是问他:我曾经在你那里好用吗?既然好用,用完了就散了吧。说得出来境界就这些,说不出来境界就还有一点点,说起来就啰嗦了,不成境界了。

      魏恒很没意思的下楼去了,严丽华也挺有意思,直接对他说:“下来啦?要走啊?好走不送啊。”于是魏恒这次完败,灰溜溜的走了。

      魏恒灰溜溜的从魏家出来,抬头看天,砸吧砸吧嘴,嘴巴里品出点茶味来,回味清香绵长,他就不信了他这壶茶方文秀泡了多少年,泡完了她不喝,那她泡什么,有泡茶就有喝茶,这就是因果,因果定律谁都跑不了,除非她超出三界外,真正升华了。

      魏恒开门上车,钥匙插进去,又一想还真有点担心以方文秀的境界她真的就升华了,手里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魏家的大门,然后又放了一半心,她还有骨血至亲大概这辈子是跑不了的了,于是又放心的开车走了。

      那以后,魏恒再没去找方文秀,真正静下心来踏踏实实的干事,好好的翻方文秀留给他的那本儿童读物版的《弟子规》,别说还越看越有味道,有一天他跟孙老头拉闲篇的时候跟他说:“我以前看弟子规,觉得上面通篇讲怎么对长辈父母,要把他们供在脑袋顶上,扛着走,觉得神神叨叨的,跟现代人的观念完全不接轨嘛,现在才明白,古人真是高啊,他是要告诉你为人一切最根本的出发点“恭敬”这两个字。”

      孙老头听了哈哈大笑,然后拍着他的肩膀说:“行啊,开智了啊,好孩子。”

      魏恒知道孙老头是在逗他,笑话他还差得远了,他也不生气,随便一笑,本来嘛他是差的远了,但懂一点总比一点都不懂强不是,俗话说万事开头难,第一步的转变总是最关键的,他还是有收获的。

      六七月间他又走了两趟湘西,给王震送去了几批物资,顺便联系了修缮校舍,公路的这些事情,南方天气湿热,折腾了几趟中暑了,还挺严重的大病了一场,生病的时候住在当地的市医院和家远隔千里,身上难受的时候越是想家,想方文秀,想的心里千回百转,想起父母兄弟,爬起来对空长叹,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岁。

      七月中,他终于暂时处理完一些事,回来,先去看父母,又跑了一次东北通过关系看了大哥,再回来,把自己收拾收拾干净了去见方文秀。

      魏恒觉得自己终于准备好了,勉强达到能配得起这个人的一点境界了,踌躇满志又有点忐忑不安的去见方文秀的时候,却又吃了一个闭门羹,方文秀趁着暑假带着全家回老家祭祖去了,他站在方家门口长叹一声,终于觉得缘分这个东西当真是微妙,一下子倒真是看开了不少,笑了笑,摇摇头走了。

      方文秀七月带着父亲的骨灰,带着全家回了老家,方远山走了七年了,方恒信都八岁了,如今时过境迁,她自问上对母亲,下对幼弟没有让他们离心离德,他们归拢到一起还是一个家,是到了让父亲入土归安的时候了。

      黑龙江的夏天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偏僻的乡下,农田广袤,稻米飘香,在这里方家还有一个祖宅,当年方文秀的祖母在这里去世以后,舅舅一家经常来打扫,没有败落。

      一间砖瓦泥胚的四合小院,方文秀带着母亲和弟弟就住了下来,下葬要选址修坟,立碑看日子,有很多繁琐的细节,这些方文秀都懂,一一办来,就是耗费了不少时日。

      到了选定日子的那天,村里一些青壮劳力来帮忙下葬,一切在看好的时辰里完成,全程都非常顺利,老天爷帮忙,这天一整天都艳阳高照万里晴空,等方文秀酬谢了来帮忙的人,大家散去,方远山的坟前就剩下这一家三口,方文秀拉了方恒信到身前,对着墓碑对他说:“这里面躺着的是爸爸,你可怜,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他就去了,你不记得他,但是不要怪他,你之身体发肤全是他给你的,你能生而为人都是他给你的。你要记住这份恩德,放在心里永远不要忘记,给他磕个头,记住你的父亲在这里,记住你这一生还有磕头的机会,就是因为他还在这里,今后年年要回来看看他。”

      方恒信听完,下意识的就双膝一弯,跪了下去,这一跪,双膝一着地,不知是否心有所感,忽然泪水长流,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哇!”的一声嚎啕出来,可能自己把自己吓到了,无助的回头看方文秀张嘴喊她:“姐啊!”方文秀瞬间泪流满面。

      方恒信可能此后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一天的这种感觉,他慢慢长大,懂得的道理越多,就越会明白这份生身之大恩,长挂心间一生都不会忘记。所以中国人为什么祭祖,其实那就是一种教育后世子孙的一种方法。

      方远山最后入土安身的地方就在他父母的旁边,生从哪里来,归往哪里去,方文秀带着弟弟给他磕头上香,烧纸,严丽华站在旁边看着,后来她背过身去,把眼里涌出的泪水抹了干净。

      祭完父亲,方文秀又带着弟弟去祭拜祖父母,跪在祖父母的坟前,她心里愧的很,匆匆而过七八年她才第一次回来,无语哽咽,长跪不起,她心里对他们说:“我知道老二去的地方是极好的,你们是大智慧洒脱之人,不会怪孙儿不孝,孙儿却非常想念你们,我念念不敢忘祖母的教诲,时时把你们放在心间,不敢忘,不敢丢,此心你们定会知道。”之后伏地不起,长跪悼念。

      那边姐弟两离开以后,严丽华才走到方远山的墓碑前,她抹干净眼角的眼泪对着墓碑说:“我带着你的儿子送你回来了,你的儿子我没亏待他,我会好好的给你养大他,你该闭眼就闭眼吧,今生你欠我的我以后也不管你要了。”说完她似意犹未尽却又无从说起,眼泪却又掉了下来,几缕烟雾从这几个坟包之间升腾上半空,天地之间几缕青烟,说不尽道不明的人世几多纠葛。

      安葬了方远山,事情虽办完了,方文秀一家却没有回去的意思,方恒信在放暑假,方文秀住下来就不想动了,而严丽华的娘家她大哥那里和这里就隔着一条河,想去就半里路的功夫,她一时也没有想回去的打算,于是这一家就这么住了下来。

      从七月住到八月,漫天遍野的稻子都黄了,这一家住的越发的滋润,方恒信和隔壁家孙百年的儿子做了朋友,两人都是到了猫狗嫌的年纪,成天上树,下河,招猫逗狗,到处惹祸。

      隔壁孙百年和方文秀是小学中学的同学,只是后来孙百年高中上完没考上大学,回家不久就结婚了,如今孩子和方恒信差不多大,本来那种感情就不同一般,两家孩子同吃同住在两家窜来窜去,乡下就是这样,大人也不怎么管。

      方文秀不管方恒信怎么调皮捣蛋,每天早上规定他五点钟起床读两个小时的《论语》,写十张大字,然后随便你去疯。

      严丽华住在乡下有大把的时间,闲的没事上街跟人去赶集,回来的时候买了好多土布,也不知道这个年月了乡下还有这种东西是怎么回事?反正她是图新鲜的买回来了,然后就找到事干了,给方文秀和方恒信都做了一身褂子。

      纯手工的东西,实在是好,虽然颜色灰突突的,这天方文秀正被她妈拉着试穿,她那好几个月都没响过了的手机忽然嗡嗡叫了起来,母女两找了半天从床上的枕头下面翻了出来,她的手机最近都方恒信在拿着玩,昨晚上肯定是偷着打游戏,累了就仍在那里了。

      方文秀接了起来,赵正生久违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你都歇了有好几个月了吧?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方文秀拿着电话,心不在焉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赵正生在那边等的不耐烦,又大声的问了一句:“问你呐,你在不在听?”

      方文秀这才好脾气的回了一句:“在听呐。”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个准话,我这边好让人收拾收拾。”

      方文秀举着电话停了一会,抬头正好从窗户里面,看见方恒信和隔壁家孙百年的儿子骑在两家的墙头上要往隔壁孙家院子里的大枣树上爬,两小子胆子大啊,一个骑在一个的脖子上,看掉下来不摔烂他们的屁股,方文秀在那一瞬间忽然就开阔了,对赵正生来了一句:“不回去了。”

      那边赵正生愣了一下,说:“你不回来,华山建筑怎么办?这可是你方家的东西。”

      方文秀说:“给你了。”

      赵正生在那边大吼一声:“你放屁!”

      方文秀哈哈大笑两声,站起来把电话一挂,随手往床头一扔,再不管了。严丽华在旁边看见骂她:“傻笑啥?疯啦?”

      方文秀笑笑,没说话,穿着她妈给做的新褂子溜达着出去了。

      赵正生在两天后就赶来了,他的脾气一向是很急的,那天方文秀正在孙百年家的地头上蹲着和她聊天,孙百年当年做姑娘的时候可是水灵的很,个子高,腰细屁股大,还有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子,可这一结婚生了娃就完了,手也粗了,脸也粗了,头发也黄了,身材也走样了嗓门也大了,不过方文秀喜欢。

      蹲在人家家的地头上,把人家的午饭分吃了一半,孙百年也厚道,连最后一个红薯都掰了一半给她两人分着吃了,孙百年跟方文秀唠叨了半天种田养娃的事,说当年自己运气不好,没考上大学,儿子就是累死也要培养出来,弄死也要整出个大学生出来,说的那叫一个愤慨执着。

      方文秀“嗯嗯”的应着,其实她觉得孙百年这样多好,黑龙江这边得天独厚,人少地多,土地肥沃,孙百年家上百亩的承包田,大部分都机械化作业了,一辈子安安祥祥,没什么天灾人祸,多好的福气。

      孙百年说了半天也不见方文秀应和,自己说的没意思了,伸出手指头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心里偷着笑话我呐是吧,你从上学那会就是这德行,看人摔一跤,跟没看见一样,心里偷着乐。”

      方文秀也不跟她挣,一个劲的说:“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孙百年觉得跟她说话没意思,拍拍屁股站起来来了一句:“懒得跟你说,走了,地里浇的差不多了该关水阀了。”

      方文秀哦了一声,蹲着没动,孙百年就走了,孙百年走了,方文秀又蹲了一会,微风一起,田里的稻子沙沙作响,她闭着眼睛静静的听,一时天高云淡,万里无云,心里清清静静多好的境界。

      可惜这境界她只维持了一会,就被一阵汽车马达声打破了,远处的小道上疾驰过来一辆路虎,风驰电掣一般开过来,嚣张的掀起漫天的尘土,方文秀长叹一声,红尘俗事终于找上门来了。

      赵正生下车关门,车门一声巨响,震得地面好像都跟着晃了晃,方文秀蹲着没动,仰着头看他走过来。

      赵正生走到跟前,不得已俯视着她,半天烦躁的掏出一颗烟来点上,然后问她:“为什么不回去了?”

      方文秀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起来没说话先叹气,她说:“以前啊年轻,爸爸走啦,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重的很,为了妈妈,为了弟弟要给他们安排好啊,现在才明白了,妈妈我好好孝敬就好了,反正始终是不能离开她的,至于弟弟,他若学的好,用我给留什么?他若学的不好,我又留什么给他干什么?总之那是他自己人生,这才是我们生而为人的价值不是?华山建筑不是个人的,它是社会的。”

      赵正生抽烟,看着远方,最后又转过来看着她,他的眼神有一种压力,方文秀有一弹指之间的刹那被锁在了他的眼神里,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骤然发现自己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来,她其实并不伤心,心都没有动一下,不知这眼泪为何而来。

      赵正生扔下烟头,朝她伸出一只手,食指在她的眼角下一挡接住那滴泪水,收回去手,食指和拇指把那滴眼泪在两指之间摩擦了一下,最后把那只手揣进口袋里,望着眼前的人,长叹一声说:“君生我已老!”说完豁然一顿,转身就走,头也不回,毫不拖泥带水。

      汽车载着人绝尘而去,方文秀转过身对着天边处的夕阳,漫天红霞绚烂如人世的红尘,忽然释然,大抵她今生就是欠着赵正生这滴眼泪,她的神识知道,所以还了他。

      她站了很久,后来累了,又蹲了下去,不一会道边又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这也是好车的发动机,方文秀一听就知道又一个讨债的来了,干脆连头都懒得回。

      只片刻,魏恒的鞋尖出现在方文秀的眼前,他和赵正生不一样,他知道要蹲下来,让她能平视他,两人又是好几个月没见了,这会魏恒却是不慌不忙,静静的看着眼前人,她灰布褂衫,齐耳的短发,清清静静的,然后他才说:“我来了。”

      方文秀点头:“嗯。”

      魏恒说:“我其实没准备好什么甜言蜜语来哄你回去,因为我发现我不会说那些东西了。”

      方文秀依然点头:“嗯。”

      魏恒接着说:“我前两天回家看爸爸妈妈,忽然发现他们之间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说过“我爱你”这句话,但是他们风雨同舟一起走过了几十年,他们的感情可能就在一杯茶,一碗粥一盏灯里,我想他们如果要真正的分离了的那一刻,也会微笑着对对方说再见,于是我想爱情也不是爱情,两个人在一起,不妄想,不造作,各自安守本分,平凡而从容的互相扶持着走一段路就是如此。”

      魏恒说完,声音随风而散,暮色四合稻田沙沙作响,远处几声狗叫,很久后才远远听到方文秀淡淡的缓慢的声音,她说:“魏恒,你懂啦?”

      魏恒说:“懂了一点点。”

      方文秀又说:“既然懂了一点点那咱们就回家吧。”

      田边站起两道影子,方文秀的手放在魏恒的手里,两人牵手而去,暮色中洒下一串声音,魏恒问方文秀:“文秀,你会陪我多久?”

      方文秀说:“就一辈子吧。”

      魏恒又说:“就一辈子吗?”

      方文秀说:“一辈子好不够吗?几十年你看我,我看你到时候都看烦了。”

      隔了一会魏恒的声音才响起,转瞬又消失在风中,他说:“那就一辈子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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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以为昨天就能写完,没想到老太太裹脚布一样,越写越长,现在才终于写完,我也不留着了,一次就全发出去吧。
    好啦,还债写完了,方文秀都走了,我也就不罗嗦了,感谢大家陪着我这个爱啰嗦的中年妇女唠叨到现在,文里面有些道理大家要是觉得有用,就拿去用用,当然那些道理也不是我写的,我也是从别人那里看来的,就是借这个渠道搬来给大家看看。如果要是觉得我胡说八道呐,拿个扫把扫扫干净,把我打发了就行,不要和我这个啰啰嗦嗦的中年妇女计较了。
    好了就说这么多了,谢谢每一个看文的姑娘,祝你们所有人,也祝全天下的所有人,平安,各位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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