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长相怨

　　那一年的长清殿，烛光灼灼照着我的脸，你说，阿缘，我亲手送你上路，你可喜欢。
　　红尘路上我行了近三十载，在你身边有十八年，我说，喜欢，你还肯来见我，我当然喜欢。

　　十二岁时见你，我还是唐门的郡主，长老的掌上明珠。你一身锦服风姿款款，像三月的柳絮乱了我的心田。
　　你来求一剂良毒。无色无味，点滴便让人生不如死。你直言不讳，此毒要用在你父亲与兄长身上。你要成就一番霸业，这条路上谁敢拦你，都要死。
　　爷爷见你时，心有不安。你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心却比唐门饲养的蛇蝎还毒上三分，日后你必成大业，但只恐江湖腥风血雨，民不聊生。
　　你嘴角轻扬，只这一笑就像淬了“长月相思”毒的箭，直中我的胸膛，让我在每个有月的夜，都对你相思不忘。
　　你说长老应该明了，此毒纵使你不给，我就得不到吗？

　　爷爷终究是没给你此毒，他老了，不再是当年叱咤江湖的“玉面毒君”，他信了轮回，不忍再作孽。但我还年轻，十二岁的我像一片脆生生的叶子，爽利利的挂在枝前，无知，无畏。
　　你策马离去的瞬间，我一身红衣拦下你的白马，我说，我给你配，我给你配“九魄噬心露”。夕阳为你的背影镀上了金色，我看不清你的脸，只觉得是天神降临。
　　你一把将我掳上马，你说，跟我走，愿不愿意。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马已健步如飞，风声呼啸，我的耳膜充血。我不记得当时有没有流泪，只记得自己依偎在你的胸膛不住点头。
　　那些年多好。我从不问你的理由，只一心为你配毒，心心念念只有一个念头，谁让你不痛快，就该死。那些年多好。我总是伏在你的腿上睡去，梦中有你的箫声入耳，我还是个不知忧愁的年纪，就已经知道你不快乐，你的箫声总是像在哭。于是我更加执着，认定了只要那些让你不快乐的人都死掉，你就可以无忧无虑的活着，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我已经记不起自己当年的脸，我能回忆起的，就只有你那呜咽的，像哭一般的箫声。

　　你向来守诺，等我到十六岁，便娶了我。烛花印着你的脸，你说，阿缘，你穿红色好看。后来你也说过，阿缘，我最厌弃你总是一身红衣，像个来自地狱的厉鬼。你说这话时，恐怕已经忘了当年。
　　你终于如愿以偿，一统了武林，我顺理成章成了盟主夫人。唐门已经不再追究你当年掳走我的恩怨，只是爷爷，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却再也不肯见我，纵使，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后来，江湖夙愿，唐门易主，爷爷暴毙。爷爷临死时念的是我的名字，他说，阿缘，阿缘，你欢喜吗？爷爷想你。玉奴拼死逃脱来告诉我之一切时，给了我爷爷走时手里握的最后一样东西，我十二岁离家时没抄完的诗经。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我在樱花树下哭了一夜，第二天赐了玉奴一杯酒，渡他过了黄泉。
　　你真的以为，我不知此与你相关？只是，你于我早已是入骨的毒，除非我死，解不得。

　　你仍是不快乐，你已经是至尊至圣，却还是不快乐。为什么见到我时你不再笑，总是皱着眉？没有人敢再惹你不快，自然也用不到我再配毒。你送我在灵山小筑中的长清殿常驻，每日焚香习琴，见你不多。因为你说，你要专心江湖事，送我至此，是保护我。
　　为此我与你大闹，毁了你最爱的三亩簧竹，毒死长伴你左右的白狐，甚至放火烧了我曾住的素心斋。你竟都不动怒，还赞我烧的好，烧了之后，一了百了。我妥协了，去了灵山小筑。
　　我才发现，在你面前，我永远是那个一脸无知的娇蛮少女，你包容我所有的任性，可你，却不再爱我。多希望这是我的错，是我百无聊赖时的多想，你是真的为了保护我。
　　七日后，我听闻你新娶丞相袁家的女儿，年方二八，绝色倾城。三月后，她煮茶时突然心悸而死，大家都道她福薄命浅，没人告诉你，那天我偷偷出山，在窗外看见你为她画眉。
　　只是从那之后，你再不来看我。
　　我的心很疼，却再也流不出眼泪。你不知道，你于我，就是那每日供给七星玲珑葵的心头血，没有这血，花便会自个将自个毒死。
　　为了让你来看看我，我重新开始配毒。我随意派毒，没有目的，老弱妇孺都不放过。我为江湖带来了腥风血雨，所有人求你，求你大义灭亲，肃清门第。

　　我想，这次，你会来见我了。
　　再见你时，你依然那么好看，岁月像是没在你脸上留下痕迹，你依然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而我，是不是老了？
　　我只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你说，不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了，最毒妇人心。
　　只五个字，对我犹如晴天霹雳。我低着头，听自己的心在哭。我很委屈，你却不知，我想解释给你听，却不知如何开口。那一刻我突然好累，望向花圃里的七星玲珑葵，只是一日没有喂她们心头血，她们就枯萎的如此快。
　　我执拗，宁愿自讨其辱。那你当初，为什么喜欢我？你笑，我并不喜欢你，只是觉得，你十二岁的年纪，就已如此狠毒，假以时日，必能助我一统江湖。

　　拼命回想，还是忆不起当年自己的脸，那箫声却分外清晰。
　　你说，也许我们可以两两相安，只是看到你，就想起这些年，我，我们，有多不堪。

　　你说，阿缘，我亲手送你上路，你可喜欢。
　　我说，喜欢，你还肯来见我，我当然喜欢。

　　我说你走吧，这七星玲珑葵毒死自己的时候，香气浓烈，吸进心肺，五脏化血。我不想你见到我死时又疼又丑的样子。
　　你这么讨厌我，可我还是爱你。
　　你不知道，你转身的时候我是多么想让你回头再看我一眼。可你没有，这样也好。这样黄泉路上我就不会舍不得，我会将孟婆汤喝的干干净净，我下辈子再也不要再遇见你。
　　可我还是穿了你喜欢又嫌弃的红色衣裙，像我十二岁时见到你一样。
　　岁月要是永远沉默该多好，你要是不告诉我知道该多好，我要是没遇见你，该多好。不，不。我还是想遇见你，哪怕这么疼，这么难过，还是想爱你，想和你在一起。

　　香气弥漫，我看见了只身拦马的自己，小小的一个，像是有用不完的勇气。逆光中，我竟然看清了你的脸，我看见你的脸上写着喜欢和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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