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眉

　　大雨倾盆，交织成细密的一片，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积了不少水洼，过路的行人具是一副匆匆的狼狈之相。
　　偏有一人，一身蓝袍手执折扇，撑着把油纸伞闲庭信步，似是独爱在雨中赏景一般。
　　那人来到司马府前，就着折扇轻巧地扣了三下门。
　　半晌都没有人来应门，那人又是一副药罐子的模样，咳嗽个不停。索性扔了伞，"刷啦"一声展开折扇咳个痛快。
　　这时，门竟开了一条小缝，披着蓑衣的管家冒出半个脑袋，疑惑地打量着眼前人。
　　"大人可有何事？"管家见此人衣着简朴却气度不凡，料想定不是凡夫俗子。
　　那人好容易止了咳嗽，笑答道，"这里可是司马府？在下特来寻司马二公子。"
　　管家因为那笑容愣怔了片刻，等回过神来，那人早已推门而入，径直向庭中踱去。
　　"那个，大人，二公子此时不便见客，您还是改日再见吧。"管家急忙跟上，企图阻止。
　　"无妨，他会见我。"那人毫不在意被雨水打湿，折扇一展，笑的春光灿烂。
　　雨声淅沥，司马懿抿着杯中的醇酒，专心地研究着棋盘上的残局，却又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雕花木门被推开，一个蓝袍男子随随便便地靠在门框上，折扇下的笑容风流不羁，"司马二公子？今儿可算见着您了。"
　　他身后的管家畏惧地低下头，"少爷，奴才没有拦住，这位公子一定要进来……"
　　司马随意地扫了管家一眼，目光便又聚到棋盘上，"不知阁下不请自来，有何见教？"
　　那人笑的愈发风流，毫无芥蒂地坐到司马对面的位子上，折扇一收，眉眼间英姿勃发，"在下郭嘉。"
　　司马的目光终于从棋盘上离开，落到郭嘉被雨水打湿的脸上，"祭酒大人？怎的有兴致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懿不胜荣幸。"
　　郭嘉紧了紧半湿的衣襟，言笑晏晏，"先生可否赏杯酒喝？嘉一路雨水，如今可得先润润嗓子。"
　　司马微微颔首，管家会意地去取了杯子和酒具，为郭酙满了一杯，恭敬地退了出去。
　　"杜康果然名不虚传。"郭嘉一饮而尽，回味似的舔舔嘴角，折扇轻击桌面，"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也～"
　　"呵，先生必定明白知嘉是为何而来。"
　　"曹公能有祭酒大人如此英才辅佐，也该满足了。"司马冷冷一笑回敬郭嘉。
　　"非也，非也。"郭嘉执起一粒白子，看似随意地落到棋盘上，"先生可知，战场如下棋，一步下错，满盘皆输。"
　　"如今天下大乱，先生莫非以为能独善其身？袁绍无谋昏庸，不懂用人之道，他日必败于曹公之手。如此天下，还有何人及的上曹公英明神武？先生才谋，早晚扬于四海，何不择良木而栖？"
　　司马淡淡冷笑，言语间也带上了嘲讽，"祭酒大人为曹公尽心竭力，何不把江东周郎，南阳卧龙一起说服了？鄙人不才，岂能和英才相比。"
　　"先生何必妄自菲薄。"郭嘉悠悠地径自倒了酒喝，"先生明知嘉的意思。嘉一生的愿望，就是助曹公完成霸业，先生若不择明主，岂不是辱没了这天纵奇才？"
　　"祭酒大人这张嘴可真是厉害。"司马端起酒一饮而尽，在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曹公能有祭酒的辅佐，若还成不了大业，那也算不得英主了。"
　　"先生有所不知。"郭嘉难得苦笑，"曹公曾意图将身后大事托付于嘉，只是嘉这副身子，恐怕撑不到那时了。"
　　司马愕然抬头，郭嘉笑的依旧风流潇洒，折扇轻摇间满是风情。
　　"先生，如今……"
　　门突然被"砰"地踹开，司马和郭嘉皆是一惊，下意识地朝门口望去。却见着曹操匆匆闯进门来，身上穿着来不及换下的甲胄，猩红的披风随着风雨飘扬。
　　曹操甚至没有看一眼司马，只是一把抓起还愣怔着的郭嘉，阴沉着脸色，"是不是跟着文若学坏了？自己一个人冒雨跑出来，还喝酒？身子不想要了？嗯？"
　　郭嘉尴尬地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寻思着一个合适的理由糊弄过去。
　　曹操完全无视了一旁的司马，揽住郭嘉的肩便向外走去，甚至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声音也变得格外柔情，简直和平日里的一代枭雄判若两人。
　　"奉孝，怎么就不愿听孤的话呢。"
　　司马眼眸一暗，一种莫名的情绪油然而生。
　　"曹公，司马懿绝非池中之物，依嘉之见，主公若能收为己用，他日定能助主公成就霸业……"郭嘉温润的嗓音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司马懿僵硬地坐在位子上，凝视着郭嘉不慎遗落的折扇。素净的扇面上，一抹小小的血迹鲜艳得如同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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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年之后，曹操远征乌桓，司马懿也终是决心投奔曹操。然而曹营内一片诡异的萧索，人人脸上都不见喜色。即使是一直在笼络他的曹操，见了他也只是疲惫地客套几句。
　　司马心生不解，据他所知，曹操此次大胜而归，理应欢庆才是。
　　恰巧路遇神色匆匆的荀文若，司马便赶上去询问，哪知向来初变不惊的荀彧竟也是一脸苦笑，言语间尽是无尽惋惜。
　　"奉孝，病逝了。"
　　荀彧的声音轻柔，却犀利地刺痛了他。
　　病逝？司马刹那间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那个笑的又贱又灿烂的人，怎么会是病逝这般无奈地去了？可任他再不愿相信，理智也明明白白的告诉他，那人确实，就这么不负责任地，潇潇洒洒地撒手人寰。
　　他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只隐隐地听见远处曹操悲戚的痛哭和众人的抽泣。
　　惜哉奉孝！痛哉奉孝！哀哉奉孝！
　　司马懿听的连连冷笑，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高兴，心却是凉得彻底。
　　好！好你个郭奉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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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
　　司马闲适地坐在凉亭中，悠悠地听着世子说着当年官渡之战的十胜十败。
　　十胜十败啊，似乎，还是那个人提出来的。当时他那么才华横溢，就是再嚣张，恐怕主公也是喜欢的紧吧。
　　"第一是“道胜”。袁绍作为礼仪繁多而杂乱……"
　　司马懿从怀里摸出一把老旧的折扇，上面一朵暗红色的梅花鲜艳如血。
　　还记得当年初见那人，曹公第一次登门拜访，他就立在大刀金马的曹公身后，风流倜傥，英姿勃发。见了他，便折扇一展，笑的风华绝代。
　　"第五是“谋胜”。袁绍临事无策，优柔寡断……仲达，你还在听吗？"
　　司马已经听不见曹丕在说什么，折扇上的一点异色烙得他烫手，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司马甚至在折扇上嗅到淡淡的酒香。
　　他把折扇盖在脸上，不由自主地，近乎狂野地在心中呼唤着那个他深埋了许久，连自己也不愿亵渎，甚至不敢直视，如今却疯狂地破土而出的名字——
　　奉孝，奉孝，奉孝。
　　再过一月，曹公那副风烛残年的身子大概也该垮下了吧。
　　再过一年，世子就会成为新的帝王，君临天下。
　　再过十年，懿已经不是如今风华正茂的年纪，诸葛那军师也是时日不多了。
　　然而，任凭我权倾朝野，能换来你一声仲达么。
　　——懿自是年少，韶华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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