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魅·倚云(Ghost of Flower)

作者:顾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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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之北


      小时候我听得最多的传奇,就是关于我的父母。
      在我抓周那一回,我没有看一眼爹爹的清秋剑、妈妈的五色小马鞭,也放过了外公特地命人送来的玉管羊毫笔,连舅舅的元宝、玩偶、各种叮叮当当的玩器也通通不理,只一把抓过了那只羊脂白玉盒。那里面贮着母亲的胭脂,暗香芬馥。
      据说那一刻我爹爹妈妈当场翻脸。
      爹爹按剑而起:“我楚江没有这样的儿子!”
      妈妈一鞭劈烂茶几:“自己种子不好,还有脸怪羊羔子!”
      当他们在帐篷外剧斗之时,我已把脸蛋涂成了香喷喷的猴子屁股。
      从那以后,再无人敢在耶律家提那件事。

      我母亲是辽主最不听话的女儿,而俘获了她芳心的爹爹是南朝的剑客。中原武林对他的意见明显分为两派。前者认为他是个耽于美色的软蛋,不但婚前情人众多,谣传他还会给公主老婆梳妆、画眉毛。后者则认为他仁侠仗义,除了脾气有点莫明其妙,毕竟是个不世出的风流俊杰。在他死后他们两派的意见便统一为前者,到最后他的声名只靠受过他恩惠的隆裕镖局支撑,缘于爹曾替老镖局主人成金和向太白三星讨回一批数额巨大的黄货,活了一门千余人命。
      当隆裕镖局少主成玉友于北上押镖之际来拜会我外公时,听着他将我爹的武功人品吹得天上有地下无,我却是一脸迷惘。关于父亲,我听到的指责往往以绝对优势压倒吹捧。舅舅舅母们说起当年的事也是义愤填膺。婚前爹爹风流成性,光知道名姓的情人就有姑苏柳如烟、太原江家江小怜、逍遥派玉龙子、洞庭水轻鸿。妈妈性情刚烈好妒,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爹终于在我四岁那年扔下休书出走,传闻与江小怜双宿双飞。妈妈一气之下听从外公安排嫁给了表舅耶律羽,旋复仳离,相见如仇。
      五年后爹突然一个人回来,随后江小怜追到。当晚爹在妈妈的帐篷里留宿饮酒,与妈妈相持恸哭,快天明时竟双双割断了脖子。外公赶到时,见此惨状欲哭无泪。那时妈妈还有气儿,她在求外公答应将她和爹合葬后含笑死去。而江小怜黯然带着爹自刎的那把摇光匕回了中原。
      我和妹妹永远都不能理解那个朔月之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每当我走过那片再不生寸草的土地时,都会看到那汇入地脉的艳如胭脂的残血。他们相爱却反复伤害彼此直至遍体鳞伤,却在一刹那放下恩怨选择同归黄壤。那双曾经在传奇中互相照耀的琼林玉树终于违背礼法地埋在了一处,尘归尘,土归土。外公说他们是两个疯子,疯子是不可以用常理来理解的。他们炽烈疯狂的心,也永不能被俗眼看穿。
      我在那些繁芜难辨的时光中寂寥地长大。我有一个妹妹,却从来不听我的话。她是个贪心的小东西。我四岁那年,亲见她抓周时先吃掉了奶酪,然后撕坏了书画,打烂了算盘,撅折了马鞭,然后一股脑把剩下的玩具珠宝搂到面前,非常警惕地盯着我们看,惟恐把她的东西抢走。她完全继承了母亲野马无缰的性情,十四岁那年跑到中原去玩,迷上了南朝的一个王爷,竟为他不问青红皂白日驰千里取人项上人头。十八岁那年回家,带回一个除了酿酒什么也不会的流浪少年,兴冲冲地说:“哥,这是你妹夫!”我冷冷地扫过地上被她撞碎的瓶瓶罐罐,抄起大扫帚把她和那小子赶了出去。
      那天,她毁掉的是我尽心做了半年的胭脂。我在一百斤玫瑰花瓣里挑出正红的花瓣,捣烂取汁,滤净渣滓,封在黑玉罐中,等候它成熟。瑰丽如雪的汁液慢慢渗入玉罐中,在内壁上现出明艳的红。我在一地的芳烈和玉屑之中仰卧。将要生成而骤然夭折的那一颗心流出了那么多血,将我周身染遍。
      我穿着花的血衣奔上草野,尽力呼吸它在月光下散发的醉人清芬。长草在我□□的脚踝上拂过,柔如罗缎。这二十一年的生命,消耗在人世的芳菲色相之中,寻寻觅觅。我闭上眼睛,天地变成一片黑暗,只有无数的香气带着它们自身的色彩和温度流萤般飞来。蒿草的气息青黄而暖热,泥沼的味道幽黑而清凉,蒲公英是淡金柔和的,野菊花香隐隐乳白,干牛粪朴实浓烈,马□□有温腻的甜美,而草原男儿的烈酒会化为金色的燕子翱翔在天。
      我一路奔跑,身上滴洒着花的鲜血。我在这遍野的芳烈中闻到了,一朵雪莲。那一缕暗香红得像火,冷得赛过太古的冰雪,锋利到刺穿我的胸膛——我倒在她怀里,尽情呼吸。
      云端。她呼唤我的声音是一片氤氲的香雾,似幻似真。
      一双鱼一样柔软的手捧着我的头,轻轻抚摩。

      我长大了要开一家倚云轩,专卖胭脂花粉、首饰钗环。我对骑着白马的小女孩说。我要在号称南朝最美的地方,苏杭,都开上分店,卖天底下最好的胭脂,让女孩子们都来买我做的胭脂。
      女孩儿咯咯笑了。她扬鞭抽打小马,马脖子上的金铃铛发出清脆的响,绕着我跑了几圈,飘然逸去。我表哥们的骏马在金色的夕阳下追逐着她的骑影。她回头,像对我笑,红唇流光溢彩,被夕阳镀上鲜艳的金光。
      那一天我闻见了少女的体香,若有若无,幽如兰麝,在她拨转马头冲刺过我身边的那一俯首,从她绣满藤蔓的领子里溢出来,像一朵漂浮的晶莹花朵,流转在风中。
      我用我的头发收藏了它。从那以后,我再不摩顶剃发,任由它放纵地生长,越过腰、越过膝,越过脚踝,变成一道黑色的瀑布,每一丝都浸透了那种芳香,迎风漾溢出缤纷剔透的轮廓,宛若沧海。它们像黑色的藤蔓在我的锦华朱衣上婉转而下,流淌在离离草野,一路拖起野花和尘土的幽芳。
      湖水是一面大镜子。我低下头来,发丝簌簌垂落,吻上湖水。我在水草掩映的柔波里,看见我母亲。侍女檀红跪在水边为我洗发。她曾是我母亲的小侍儿,见过她扬鞭催马,见过她嬉笑折花。檀红仔细地舒展开我的头发,轻柔地搓洗。她说,云端少爷,你像极了小公主。驸马在日,爱对公主念一句诗:美人如花隔云端。你站在水边,可不像极了那云端上的仙女?
      是吗,美人如花隔云端?我伸出手去,向水中的自己。两个指尖儿,遥不可及。
      清凉的夜风将我的发吹干。檀红将它们编成溜光水滑的辫子。夕阳落在湖面上,点点金光。水面上母亲的幻影浮跃在晶彩里,锦华朱衣化为满身的血。抚上脖颈,看见她一脸天然的笑,雪白的颈子划开,流出灼目的鲜红。寂静中我嘶声呼喊,惊飞白色的水鸟。
      归来后我打烂了帐篷里所有的镜子,再也不去湖边。
      那与母亲极度相似的容颜,第一次令我害怕了自己。
      我开始施膏、傅粉,画眉、涂脂,将面容彻底改为另一个人。我扮成檀红给舅母们奉茶,扮成表兄们在外惹祸,扮成舅舅们混进汗帐装模作样地谈论天下大势,最厉害的一次是扮成了父亲仗剑冲到外公马前,将一大堆人吓倒。
      我很快就恶名远扬。他们开始怀疑身边每一个人,总想摸摸对方的脸以确认身份。汗帐外用金盆承水,供来人净面。
      我用兽皮、松脂、蛋清等物合上药草调出了一种能随意塑形的胶。它在干后可以凝固成半透明柔软的晶体,触感如肤。我以马奶、茜草和赭石调出其底色,将胭脂铅华等物自然融入其中,再用针线刀剪修剪出眉眼口鼻,粘在脸上便换去容颜,怎么洗都不掉色。在家人意识到这种新伎俩之前,我已先一步改变了恶作剧的方向。
      我要去南方。
      那是十四年前我爹爹来的方向。
      铁鬓清颜,雪衣乌剑。他打马从那边来,一夜之间多少契丹姑娘为他倾倒。她们永远都记得,骏骑上的少年清神焕朗,眉宇间闪烁着自信的风华。
      听说他来的地方是遥远的南方城池,街道交错,河网密布。路边有依依垂杨,雨中有甜糯柔软的嗓子在叫卖杏花。小船在河道里划过,清秀的少妇在水边浣衣,燕子啾唧着从头上飞过去。
      离开辽的那年我十五岁,痩痩巧巧的个子,背着个瘪瘪的行囊,揣着我发明的云光胶,还有我做出的最好的胭脂香粉。
      没有人向我靠近。
      红衣长发,摄魂的幽香,不加粉饰的脸与母亲纤毫毕似,宛如作祟的生魂。
      我是追逐着南朝的诗意烟雨、靡丽铅华去的。那里孕育了父亲的情人们,一个个带着南朝的水气花香:柳如烟、江小怜、玉龙子、水轻鸿……
      那个叫做慕容瑶歌的女孩对耶律贤、耶律赞他们说,她最大的理想是嫁一个做胭脂花粉的匠人。
      耶律赞他们说,做了他们的王妃,再好的胭脂花粉都会有的。
      他们是对的,我知道。
      草原上出过的最好的胭脂,是我的“燎原火”;最好的香粉,是我的“马蹄裂”;最好的润肤膏,是我的“阴山雪”。它们在我的耐心守候中破茧成蝶,却没有一只能飞到她手上,都被舅母、表姐们辗转买去,消逝无声。
      我只想为她做出最好的脂粉,装点出一树乱世中的桃花。
      紫陌红尘,妙粉轻朱,却梦几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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