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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该
一.
朝日初升,晨光被围墙拦着堪堪照亮一半的院落,冬日里干枯了的藤蔓在架子上无动于衷的懒呆着,寒风吹过都纹丝不动。
一声落地的重响打破平静,紧接着想起女孩子哼哼唧唧的抱怨。
“怎么会有冰啊。”
房门呼的被打开了,一个斜披着斗篷的姑娘撩着帘子诧异的看着院墙边的人,又抬头看了看院墙,扑哧一笑。
“还真是你啊,做什么不走大门,还偷偷摸摸的翻墙进来?”
摔倒在院墙下面的年轻女人裹着厚厚的棉衣,撑着地翻了几下没翻起身来,不满的嘟囔,“我现在都不是刘家女了,你家看着我的脸就要挥扫帚,我才不自讨没趣。”
披着斗篷的姑娘里面还是一身里衣,寒风吹过,不由裹紧了斗篷,视线再次扫过被人翻了而少了一块白雪露出亮晶晶的冰凌的墙头,“别玩了,快进来——隔壁是我大姐的院子吧,你从那过的?”
“本来昨晚就到了,翻大院的院墙时被文徽姐房里的丫头拦下了,就给领她那去了。好歹给我个热炕头,仗义啊!”女人终于艰难的爬了起来,哀叹连连的扶着腰,好没正行的样子。
“你个女人讲什么仗义不仗义的。”文述瞥了她一眼,转眼看向门口枯萎的葡萄藤目光闪过一丝复杂,“那大姐知道你来我这了?”
“知道的吧,她让我呆不住就赶紧滚蛋。”
“也就你这没廉耻的家伙听得了她说话。”
马家世代商户,老家又在极北苦寒地,规矩没那些大户人家多。马文述自己是个丫头的女儿,大夫人虽然是个小门户出来的没见识的酸货,好在也没福气,嫁到这家里连生三子一女,没来得及抖抖主母威风,就寒症发作去世了。大哥二哥早早跟着父亲出门跑商,大姐几岁起就当家,气度不是她那个娘比得上的,也不亏待他们这些庶出弟妹。因此文述现在过的尚算舒服。
招娣一进屋就脱了大棉外套,文述房里的丫头还在打盹。冬天一到极北之地的家家户户都是晚起早睡,一天就吃早晚两顿,和神州其他地方全然不同。也是这边气候如此,白天日短,加上有时几场大雪下来,寻常人家不等着雪停去清扫门就被堵的严严实实开不开了,干脆习惯了地窖里堆得严严实实,呆在家里坐着炕头不做实事。俗称是‘猫冬’。
房里的两个丫头一个和文述一样十六,一个才十一,平日里就能和他们说说话,这会儿文述起早了也不扰他们的安宁。
文述爬到炕上把棉被又捂了上去,见刘招娣从怀里稀罕的掏出一本掉了页的本子端给她。
“什么啊。”
“话本啊,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吗。”
“你哪弄的?”听她这么说文述也有些稀奇,翻了几页,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手抄本,小楷写的歪歪扭扭,还不如文述大姐马文徽的字。
“嘿,得叫你知道,我去了京城呢。”
文述吃惊的看着她,“你去哪了?”
“京城啊。”招弟一脸得瑟,“我厉害吧?”
“你厉害什么啊,你怎么去的京城?对了,当初你说不嫁,你家里给你赶出来,你上哪猫着去了,直接上京城了?”
“别提了,我娘心疼我,让我去舅舅家躲躲,他家在乡下,驴车没到大雪就给封路了去不成了,正好赶上有越境的商队回京,我捐了点银子让他们带上我了。”
文述张大了嘴巴,傻了半天才狠狠捶了上去,“你傻啊你!你是不是傻啊!你娘要你去你舅家呆着,你怎么就敢自个儿跑远了?!这回来刘家还怎么要你啊?你跟商队走一趟传出去成什么了啊?!”
招弟见她气急,嬉皮笑脸的抓了她的手腕凑过去亲脸,“谁也不知道我回来了,我这不一到萨哈连就来看你了吗。”
文述猝不及防被亲了一口,扬起巴掌作势要扇,最后恶狠狠的改掐了上去。
见对方还是不以为意的模样,文述不由红了眼圈。
“你若是因为这毛病不想嫁也就罢了,北边姑娘留到二十的也不是没有,到时候找个小门户的病秧子过去当家做主也算全了你的心意。可你这么走一趟,一年的功夫谁都不知道你去哪了,谁还敢娶你啊。”
“说了不嫁就是不嫁,你别给我想那些婉转的法子,我这一趟走的值得很,最远到了江南,出门只说死了丈夫去外地寻亲,也没人找我麻烦。我给你讲讲这路上的见闻……”
“我才不听!你怎么就想的这么简单呢!”
招弟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撇撇嘴,“本来就简单。”
见文述张口还要说什么,招弟不耐烦的撑着胳膊屁股挪远了点嫌烦的挥挥手,“就你想的周到,我跟文徽姐也说了,她还说我想过这种日子就过去,人就这一辈子,我要乖乖在萨哈连找个人嫁了,一辈子别想见到神州大陆京城繁华还有那些个水乡温柔,那有什么意思。”
文述气得发抖,“文徽姐文徽姐的,你还当自己在她面前是个好人呢,咱俩的事她早知道了!”
想着文徽长日隐隐嘲弄的眼神和那些个不明不白的对待,文述扭过头红了眼眶。
招弟张了张嘴,皱眉道,“她知道了也没拦着我过来,该是不觉得有什么吧。”
“你是一年到头见不到她几回,我可还抬头不见低头见呢!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你在文徽姐那要什么脸面,自家人知道自家人,她既然是个大度的你该高兴才对,碰上个心眼小的姐姐说不定嚷嚷出去坏了你的名声,你难受不难受。”
“我就烦你这什么都不当回事的劲。”文述有些灰心的按按胸口,叹了口气,不去看她,“你多半是在这呆不下去了,从前的月例银子我都攒着,你全拿去了算路费吧,哪天死在外面了我也不知道,全当你过得快活了。”
招弟去扯她的胳膊,“怎么才说两句就赶我走了?我就是坑蒙拐骗也用不着贪你的银子啊。”
“坑蒙拐骗竟比我给你还好了?”文述瞪她,眼带嘲笑。
招弟也有了火气,“说来说去都是你对,你什么时候就成了这么个道德模范人物了,还这么在意文徽姐的看法,当初你家夫人不就是……”
文述双眼冒火的捂了她的嘴,“你说什么!”
招弟扒开她的手,不满道,“谁不知道我也知道,当初就是打我那听来的事,谁知道你竟然真敢做。你当着我装什么圣人,有什么意思。”
文述咬住嘴唇,“知道你也当不知道!”
“我倒是不想提,就看不过你这虚伪的样,你是心里有愧想要改去吃斋念佛还是怎么。”
“我就该出家去做姑子了好让你没有讽刺的我功夫……”文述掉下眼泪,死死抓着招弟的胳膊,“三九天里困了我娘丢在雪地里活活冻死,我就算害死了她也是她该得的报应!”
门外忽然当啷一声巨响,文述招弟脸色双双变了,慌忙穿鞋下地撩了帘子,只看到有个姑娘慌慌张张的从大门跑出去了。
“好像是文徽姐房里的。”招弟焦急的低声道,见一地的瓷盆碎片和汤汤水水,不由懊恼道,“怪我不该引你提起这茬,谁想到文徽姐这时候叫人送汤给你。”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文述虚弱的考了墙强站住,眼中一片死灰,“合该是我做了,我也得了报应。”
招弟咬牙看向门口,“你等着,我去应下这罪,反正我打小来你家玩,就说我做的,我惹出这事,打死我也算我认了。”
“骗傻子呢。”文述似哭非哭的捂住脸,“当年她坐月子,天天只要我去侍奉汤药,是她蠢拿这个作践我,想不到我有这天大的胆子敢害她,她命就该绝在我手里。”
招弟拉过她,在怀里狠狠搂了一把,低声道,“你别这样,总还有希望,这么多年的姐妹情分在,你爹你哥哥们都外出了,她不敢做主拿你怎样的。我去和她说。”
文述静静看着她撩了大门帘子往外走,忽然一声不响的冲到小厨房,捡了放在墙角的油纸,将里面的药面倒进了嘴里。
二.
老大夫背着箱子走了,文徽赶了人,闹闹哄哄的屋子里就只剩了姐妹二人。端了丫头煮好的药,文徽舀了一勺碰了碰唇,觉得温度刚好,才送到文述嘴边。
文述裹着大棉袄靠着几床堆起的棉被,脸色青灰,神色恹恹。
“总归先把药喝了。”文徽淡淡劝她。
文述只疲惫的闭上眼。
文徽不为难她,随手将碗放到一边,忽而轻笑起来,“我还在想着把你关到我偏房就得把丫头迁地方,怪麻烦的。关到柴房,我看不见你不说,你受不受得了还难说。结果你房里的丫头跑来说你吃药了。”
文述睁眼看她,唇角有些凉薄的笑意,“招弟还总把你当个好人看……”
“我对她,确实不错了。”
“对别人家的女孩不错,对自己的妹妹倒这幅样子。”文述苦笑起来,眼神别开,声音带着些被烧灼后的嘶哑,低低问,“十月里,你的丫头半夜摸到我屋里,是你叫她做的?”
“你那时候若闹起来,我总有个由头可说,若是半推半就应了我的丫头,以后叫你来,也便宜。”
文述睁大了眼看她,半晌才摇摇头,“我只说你知道了我们的事,没和招弟说你丫头那一回,也是不敢断定了。可就算我错了,你何必拿这个作践我,难不成你还能得什么好处。”
文徽觉得有趣似的眯起眼,姐妹俩相貌都是三分肖父,七分随母,依稀有像的影子,却是文徽长眉凤目漂亮中带着厉色,文述杏眼薄唇,柔美温婉。
“你是真的想不清还是做戏给我瞧?”
文述皱起眉头。
“初时知道你和刘招弟玩起了这种把戏,确实有些吃惊。但又想,你既然玩得起这么有趣的事,何必便宜了外人。”
说着她抚上庶妹乌黑的发顶,“昨天有陈家的上门提你的亲事,今日你就要死要活的,陈家是说什么都不敢娶了吧,你胆小舍不得离开家里,倒时候我嫁到王家带着你,外人也不会很吃惊。”
“你……”
“原想着叫丫头借着送汤撞破你们的好事,也让我好开口,没想到能知道这种旧事。”
“你既然信命,不妨认为,你命里就该依附着我活吧。”
刘招弟裹着厚厚的棉服,双手搂在袖子里,冻得直跺脚,远远的一个同样裹得蚕蛹似的丫头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雪朝她走过来。
招弟往前迎了两步,见是马文徽的大丫头,正是当日送汤的那个。
“我家小姐说了,刘家有人见了你,正管我们马家要人呢,你想走这时候就快走吧。”
招弟意外的皱眉,着急的问,“你家二小姐呢?”
丫头白了她一眼,“小姐说了,文述小姐总归是她的姐妹,也不能拿她怎么样,那时候文述小姐还小呢。以后都带在身边好生看管就是。你怎么说也是外人,管那么多干嘛。”
招弟干笑着打着哈哈,心里微觉放心。
丫头又塞了个包袱给她,沉甸甸的青花布裹得严严实实。
“小姐和文述小姐给你路上吃的干粮,你要是再一两年不回来一趟,说不得我家两个小姐都要嫁出去了,这边又不能让你久留,如果真是一别再也不见,你也放宽心。”
哪有干粮会重成这样,刘招弟在外走了一年,见识说不得比深宅大院的丫头多的多,没被骗过,又听她说可能一别再也不见,想想倒确实是那么回事,心里微微发酸。
“你家文述小姐,身体好些了吗?”
“好医好药的,有什么不好的,难不成我家小姐能亏待了她不成。”
招弟微觉这丫头对文述态度有些不恭敬,但到底被撞破了那样的旧事,丫头有想法也是正常,只好求老天照看,让文述挺过去日子过得好些。
原还想呆上一阵子,却是不得不走了,刘招弟心里发苦,对着唯一给自己送行的丫头微微一笑,
“我这就走了,你也……告诉你家两位小姐,我……”想想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招弟哑声道,“我会照顾好自己。”说着再不多留,抱着包袱转身踩着雪走了。
丫头看了半天,知道她是往驿站去了,才放心的转身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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