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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花落
《惜红衣》
1
[子谦,我的爱人。月已半升,我看到窗外大榕树上栖着一只黑色的鸟。也许是乌鸦。喳喳乱叫着,我一点也搞不懂它为何这会儿在此处放肆的喧闹。但是我又想,也许它是在诉情呢?或者是在诉说一些大白天难以启齿的事罢。都是惧怕白昼的人呵,像我一样。
子谦,我的爱人。我这会儿是平静的,安稳的,你要相信我。此时我要写的却是封诀别信,也许同那黑色的鸟一样在喧闹我此时的感情。子谦,别怕,我只是暂时离开。]
我在窗外剪下几只蔷薇,半开半谢的,插在玻璃杯里。这几只红的并不均匀,且边上一圈绽开时日久些的花瓣已然变得像软绸子一样委靡无力了,我便索性将边上的都拉扯下来,一并丢在水杯里。做好这一切后,我才小心翼翼地端起杯子,轻手轻脚地走到樱然的病床边,把花放到床头柜上。
我并不太信任这样细小的花瓣能带给整个房间什么馥郁的气息,或者忽然使整个房间变得焕发生机起来,也并非要靠这点花香唤醒我的妻子——我只是在模仿她的样子,寻得一点静谧的心境。
我的妻子,樱然,因过度抑郁而割腕。整整两天,都处于昏迷状态。安静躺在病床上的她,像一朵从花束中掉落下来的满天星。细弱地插在白色被单里,整个身体像扑了层银色的灰。然而,非但没有呈献出往常发病时候不安的样子,反而沉寂地如此安稳。
梦里的她,是不是以为已经抵及天堂了呢。因此无比安心。
医生刚来过,诊断完病情后又离开了,亲人们都来寒暄了一番也相继离开。母亲已哭的不成样子,我急忙送她离去。我说,母亲,樱然会醒的,我陪着她。而我并不能担保她能醒过来。我是说,她那个已经安睡下去的魂灵的苏醒。而此时见她的模样,似乎内心已经酣睡在天堂,竟期望她迟些醒来。
2
[子谦。你知道我是多么热爱旅行。每次旅行都是一场生命新的开始,是生机萌发的端倪。可我从未到别处旅行过,无论我曾经多么羡慕别处的风景,却始终守候在此。也许是有所期待,也许就是在期待中已经将想要去的地方在脑子里跑了一遍。子谦,此刻我的离开也是一种旅行。
你可曾听过这样的话,圣埃苏克佩里说的,毫无疑问地,人把自己的事安排到了工作之后,就像农民总是在收割之后才躺倒自家田地里,沉沉睡去。我就想,我何时才能收割完我的麦田,然后倒在窗上沉沉睡去?并且睡去的时候是安稳祥和没有杂念的。子谦,你知道的,我总是睡不安稳,总疑心黑暗会吞噬掉我的心。我一定很不适合做一个悠闲的农民。我体味不到那种闲适的安稳。]
我的妻子,樱然。我是如此如此地深爱着她。
前几日,下班回来,屋里竟没开灯,我知道樱然一定在家里,便细细地唤她。樱然,樱然,你在么?过了许久,才听屋子里传来微弱的声音,应着我,恩,在。我并没有急着开灯,却是仔细找找了,才借着窗外并不明显的光亮见她正对着窗户,抱着膝盖坐在偌大的床上。
我猜想她或许又病发了,于是慢慢地走向前去,走近她。原本瘦小的她这样缩起来就如同孩子一般让人心疼。她穿着棉质的睡裙,松松地绾着头发,露出雪白的后颈,几根没束好的发丝搭在后颈上,显得无比安静与温柔。
我渐渐从后面抱住了她,将手搭在她的手上。她没有任何言语,我亦不愿作声。她微凉的身体嵌在我的怀中,我甚至觉得我感受到她的脊背扣进我的胸腔里。心脏与心脏的距离是如此的近,然而彼此却听不见对方跳动的声音。
借着外面细微的光,我偏过头来看到她睫毛上似有泪水沁过的痕迹。我是如此怜惜她,我的爱人。她却依旧不言不语。静默里我唯有轻轻执起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手指一支一支握在我的手里。
樱然,樱然,爱我,你怎么不爱我,你爱我了就可以摆脱心里的恶魔。樱然,我要拿你如何?樱然,爱我,我要你爱我。
我已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呼唤着她。她这才回过头来,怜惜地看着我,无比温柔的叫着我,子谦,他死了。
3
[子谦。当你记得去年你出差时候拍回来的照片么?我看后大为感动,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群山和雪。我猜想你见着它们的时候该是如何震撼的心情。这样美丽的山峦我只在电视里看过,但是这照片上有电视里看不见的东西。呵。子谦,那是你倒映在火车玻璃窗上的影子。薄薄的一层,也不是完整的你的样子,半透明的,让我想起夏天的蝉翼。那样美好。呵,子谦,你故意的么?
你故意使我开心,使我在未旅行的时候感受到同你一起旅游的美好。子谦,我知道你是个细心如水的男子。可我却一再负你。]
或许没有人能相信,我的妻子只是个躯壳。当我爱上她的时候,她已经沉痛地失去一个她挚爱的人。然而当时的失去只是分手。那男子去了远方,撕碎了她所有的梦想与希望。她不如普通女子能逐渐走出失恋的阴影,而是不断加深她的爱意,那些自我欺骗变得欲盖弥彰。
我遇见她,并为她细腻温婉的性子所吸引,很快便爱上了她。然而当我要同她在一起时,她却忽然对我说,子谦,你要原谅我,我何其幼稚软弱,并不是个值得你终生来爱的人。
我未能立即领悟她话里的意思,只想着这个女子要系我一生,我方可安心。于是我一再向她表明心迹。
她于是缓缓地叹气,也不看着我,只盯着窗外正在落叶的大榕树,低沉地说,子谦,我不是个心智成熟之人,你该明白,我心里葬了个人,我当他死去了,他的骨,他的皮肉却烂在我的心里。我不舍仍去。你该明白。我是如何幼稚的人,竟想着此生只爱着一个人。子谦,我不敢拥有你的爱情。
我惊异。她这样坦白她的心,不对我施予任何欺瞒,让我深受感激。然而她言语中如此肯定地对另一个男子的感情,却不得不让我心酸。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眼里盛满了酸涩,似乎是她腐烂的爱情。她在等我回答,她如同犯错的孩子盯着我,她唤我一声,子谦。
我一把抱住了她。我爱你,樱然,我爱你。你放心,总会幸福的。
我如此信任时间,它分散那些不能在一起的人,也终会教一个伤痛离去,让该幸福的人幸福起来。无论幸福听起来多么荒唐。
4
[子谦。你知道,我是个幼稚的,不成熟的傻子。幼时家庭的不幸在我心里蒙上了许多阴影。一直断断续续的暗发着抑郁情绪。我以为我能控制自己,特别是遇见你之后。子谦,你的温柔一直包围着我。当你在落叶的榕树旁告诉我你的心事时,我却开始觉得我始终要负你。
子谦,我儿时家庭不幸。后来遇见的那个男子却点燃了我的灵魂。子谦,请原谅我。他什么都没有给我,我却那么深爱着他。你说奇怪么,爱情原来可以这样分开。当我去深爱着那个人的时候,却是你在回报我。
子谦,如果不存在那么多伦理道德,你说这样拼凑的爱情算得爱情么?]
往后的岁月,我们经过3年的恋爱,终于结为夫妻。即使我深知樱然心里的坟依然在,却已经不是我该担忧的问题。毕竟此刻她躺在我怀里,她的呼吸在我的呼吸里。此刻的美满,以及无尽的未来,我还有何可担忧的呢。
她总是比我下班得早。夏日,五六点时分,还是大白天热烘烘的模样。刚打开门就看到樱然躺在沙发上,右手挡在额头上,另一只手横出沙发,手里攥着方块的抹布。想必是刚刚打扫了屋子。她那样慵懒地睡着,像只安静的小猫。我心中多么渴望她能一直这样舍弃阴影地活着。半晌,她 大概意识到我回来了。便睁开了眼睛,轻唤着我,子谦,你回来了。
我说,是,刚下班呢。樱然,你打扫过屋子了?她笑,晃了晃手中的抹布。当然,子谦,我必须为你分担辛苦。我心中澎湃着,走过去将她拦到怀里。樱然,樱然,天知道我多么爱你。
我以为这样平凡的爱情会走向永恒,走向樱然与我都白了头,还牵着手坐在公园的藤椅上,走向最后彼此生命的终结。
然而,我却不知她终究还是没能释怀掉年轻时候的痛。原来,这么多年来,她仍旧秉持着当时榕树叶落时分的心境,她的话,她说的,子谦,我何其幼稚软弱,我并不是个值得你终生来爱的人。
5
[子谦。你要体味我的处境。我这样单薄地朝一个方向前进是多么困难,我总是死脑筋。我以为万事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譬如现在我决定的离开,即使是迷路我也不会回头的。
子谦,我未能同你生个孩子。我自己都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不敢再允诺你多余的事。子谦,你大可责怪我,甚至咒骂我。但是你从来没有。你总是那么温柔温柔地看着我。子谦,你的温柔叫我深深惭愧着。总疑心这是你给我的惩罚。子谦,是么?]
当时樱然正在厨房里做饭,我在书房里埋头写着新闻,忽然电话急急地响了。我料想大约是母亲打来的,便没在意,由着樱然去接。接着听见樱然嗒嗒的拖鞋声,电话铃便停止喧闹。
等到我把新闻写完了,却依然没有听到任何响动,房间外面似乎寂静得过分,我开始担心有什么不对,便急忙走了出来。
樱然木讷地坐在沙发上,手里的电话筒没有放下,由于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电话里嘟嘟嘟急促的声音相当明显。她似乎意识到我出来了,便转过头看我。
这是一张怎样苍白的脸!比白纸还不如,像是抽光了所有的表情,并不见得是疼痛或者伤感。我懵了一下,立刻过去拉住她的手,急切地叫她。樱然,樱然,怎么了?谁的电话?
他死了。她说,他死了。
谁?谁死了?樱然,不要吓我,谁死了?
尹生。她虚弱地吐出两个字,如同叹气一般轻。
我说不出任何的话语,此刻任何的言语都将多余。我此时才忽然明白那个人在樱然的心里究竟是何等的分量。我伸手轻轻将她的头贴到我怀里。她才开始微弱的啜泣。
我说,樱然,我明白你。樱然,别怕,我在。
她终于放开声大哭起来。我忽然觉得我怀抱着的是个多么羸弱的灵魂。樱然,你过于幼稚,爱一个人而已,何至于此?
6
[子谦。我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有时在深夜里,我甚至开始分不清现实与幻想了。我几次产生厚重的幻觉,我感到有人在火车上看着我,就一个人。火车行进的很慢,车厢里的灯都开着,却只见得一个男子趴在窗上,看着我。忽远忽近。
子谦。你知道我是有病的。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是很强烈地感受得到他是盯着我的。我想你几次坐火车都是给我拍下窗外的风景的,你一定常坐在窗边,那个人应该就是你。在观望窗外风景想念着我的你。
可是,子谦,那个不是你。他穿着浅灰色的细羊毛长袖,领口露出一小截白色衬衫,大约还打着领带。尤其稚嫩,像个学生。那个不是你。但他是谁呢?]
我的妻子,樱然。她原本就是个心思敏感细腻过头的女子。我以为凭着我的爱情能唤她到我身边来,然而现实却是不可以。
她一再陷入抑郁的情境里,哀哭起来就撕心裂肺地喊叫,死命抓着被褥。将头埋进去,反复捶打着床,嘎吱嘎吱地响,半晌,她又仰起头,眼睛及眼眶周围都像泡得糜烂了一般,却仍是有泪水滑到脸庞上。而此时,她已经喊不出半点声音,却长大了嘴巴像在嘶吼什么。
我在半梦半醒中看到她这副模样,除了将她抱住,没有任何办法。如此久了,终一天她忽然跟我说,子谦,我们分开睡段日子吧,我的病,你知道我没有办法控制,我不能再打扰你。子谦,你在,我不敢放肆哭泣,这会使我更加难受。
我劝了许久,她终究执意,我便同意她自己呆几天。但愿这阵伤痛过去,她会让那个人真正死去,从她的心里也死去吧。
我开始悄悄的咨询心里医生,也适时开了些药。拿回家去,樱然却很是生气。急切地扔掉药丸,冲我嘶吼道,子谦,你是嫌弃我了么,你是不是当我神经病了?子谦,我没事,我是正常的,你不能这样看待我!
我不语。只是把药丸捡了起来,随手扔进垃圾桶里。
几天后,樱然的母亲来看望樱然。而樱然适时恢复了些平静,安静贤惠地做饭,打扫屋子。跟母亲坐在一起时,偶尔闲聊着天气,却再说不出更多的话来。更多时候只盯着电视。电视里哗哗作响,整个屋子只听见电视里甲乙丙丁在嬉笑怒骂,或互诉钟情。母亲没呆多久就被樱然劝回去了,她执意她只是暂时无法缓和过来,并不会酿成大错。母亲叨不过她,便走了。离别时对我再三叮嘱,樱然性格向来孤僻敏感,多看着她些。
然而终于还是在半个月后的下午出了岔子。下班回来推开门边没有见樱然在客厅里,叫了几声也没人应答,我猜想她大概出去瞎逛了,正准备把包放下出门找她,忽然瞅见看见桌子上有封信。打开一看却是樱然的笔迹。
我怕得要命,大喊着樱然的名字,四处找,冲进浴室里才看到樱然倒在浴缸边上,手腕上一圈红线,浴缸里的水亦微微泛红。我抱起她便往外冲,一只手慌忙打着急救电话。我像疯了一般唤着她,而手里的樱然却像个孩子熟睡一样安静。她停止了嘶叫与喧闹,恢复了她原本的平静与温柔。而这样的温柔,她只能往死亡里寻觅。何其悲哀。
7
[子谦。我愈发害怕了。从前只怕黑夜,后来连白天也开始惧怕起来。我是个多么无能的人,就像鼠妇一样可怜。我在你身边只能拖累你。于是我想起了旅行,像你过去那样坐在火车车窗旁边看风景。
可我从小身体就那么弱,我怕是连风都不敢多吹的人。如今却深深恋上旅行。这是多么讽刺呵。
我决心要离开,所以才为你写了这样一封信,你能明白我么?但愿在那样孤独的旅行里,我能爱上你。子谦,我的爱人。]
放在她床头柜上的蔷薇花已经全部谢了,零零散散地掉落了,剩了几片细小的花瓣不肯落便在花托上老成了烂泥一般的褶皱。
我打开已经被握得卷了边的信纸,低下头再仔细看了一遍。那打开折拢的痕迹已经愈发明晰,折痕也变得相当孱弱,大概稍微一使劲信纸就会分裂开。妻子那娟秀得如樱花般的字在信纸里盛开,那样轻盈可人。我甚至觉得我闻到字里的香气——那被折合了几十遍的信纸里,散发着字体馥郁的香气。我不能理解为何它们是在诉说离别。但我想我爱的人必定会醒来,继而唤着我,子谦,子谦。彼时,她该是已忘却一切灾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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