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事天下

作者:中原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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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三·白日放歌须纵酒


      风声自耳旁呼啸而过,她紧紧攀着他的肩膀,忽然觉着有一点疲惫自心底里缓缓漫上心头,如同一张白纸上洇开的一地浓墨,一时半会之间只染黑了一片,然而若这一滴墨足够多,而你若又不去动它,只这样放着,不过一会,整张纸都会被染上它的颜色。
      她做了十八年的打打杀杀的行当,为生计奔波,为生死奔波,直到如今,也该是累了罢。
      “公子身手真好。”
      他翩翩身形从容越过一片假山石林,无数的奇山怪石在他脚下竟像是如履平地。这样的轻功造诣,她自己也不过如是了罢。沈歌吹面无表情地想,攀着他肩臂的手却不由得紧了一紧。她其实并不喜欢授人以机会来抢自己的饭碗。
      “保命罢了。”他如是道,那张平素一贯带笑的俊美面容上难得的没有半分表情,神情是少有的凝重。他垂眸下来望她,那一双将风流流于形状的桃花眼在这一刻显得尤其冶丽得不似男子,“歌吹,我若不来,你便是打算以命相搏了么?”
      她默默地不答话,他又道:“你总是这样的兢兢业业,倒是让我委实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了。”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她话音还未落,他却猛地一瞬住了身形,向下一沉两人便落入一处地下的洞穴之中。
      她还不待回神,他的唇便已覆了上来,不由分说霸道地撬开她的唇齿,像是要攫取尽她口中直到喉咙里所有的空气一般,纠缠着她的唇舌一起,天翻地覆。
      “沈歌吹,你若是再这样,我便非得将你就地正法不可了。”
      她面上僵了一僵,鬓边沁了一滴汗珠下来,却抬手,极缓慢地推了他一把:“你压到我的伤处了。”
      他一怔回神,低头去看,这才发现原来她后背伤处不偏不倚正抵在地下石洞粗粝不平的石壁上,本就血肉模糊之处被这样一磨,愈发的又惨然了一些。他忙松开她,便要去验看她的伤处。
      “广陌,你晓不晓得,从前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由着他割开自己肩头的衣衫,将不知是什么花花绿绿的药粉往伤口上洒。血肉外翻之处被刺得蛰痛,她皱一皱眉头,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没有什么可怜的身世,不像传奇故事中总说的那样是什么‘被某某杀手组织成批买来的孤儿,经历非人的折磨与自相残杀后活下来成了杀手’。我的父母都是‘七月初七’的杀手,生下来的女儿没别的选择,也做了杀手。训练自然是苦的,可也并不是不能想象的程度。小时候是训练得好了才有饭吃,后来……长大了,”说到这里时她面上竟不知为何红了一红,“要开始杀人,便成了接得到活才有银子拿,有银子拿才有饭吃。那时候我大约才十二岁罢?有的人早些,十一岁刚到便开始杀人了。那时候初出茅庐,凡是捞得到油水的生意全然碰不到,只得做些小打小杀的来勉强糊口。我饿着肚子长到十五岁,总算熬出了头,抢了一个老杀手的生意,杀了个武功极高的关上的守将,一下子成了名,这才算是过上了好日子。”
      “十五岁时你杀了个关上的守将?那便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前?难不成前潼阳关守将范成伟是你杀的?”他一怔,手中药瓶顺着她触手光滑的白衣碌碌滚下,他忙伸手去捞,微凉的指尖触到她衣下的肌肤时,两人俱是一颤。
      傅广陌咳了一声背过身去,待她将衣衫拉上了,这才道:“两年前我见到你时,你才十六岁,却已经是七月初七最难请动的杀手之一了。我还当作你是自幼成名,谁晓得却是这样。”
      沈歌吹将长发掠到一侧,道:“那时候我想着不能太过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便装得清高冷漠些,两月没接生意,靠着另外几个相熟些同僚的救济实在快活不下去了,这关头上你却来请我,我怕自己饿死,听你说了这桩生意包我衣食住行,自然要接下。”
      两人说着话,便顺着洞中的地道而去,
      “此路通往宫外,不知是哪朝哪代何人所建,已废弃多年,若非我提早探查了地形,必定也不会发现。你又是如何晓得?”
      傅广陌自怀中取出一只火折子吹亮了:“慕晟的姐姐,心绮小姐,便是那晚我们自暴室中救下的女子,从前在宫里时发现了这条暗道。后来……”他笑了一笑,“几位皇子们私下出入后宫,便是通过这条暗道。”
      “你若不说我倒忘了。你所说的那几位皇子……可是与后宫里的几名妃嫔有些什么不寻常?”
      他扶着她足下不停,口中却笑道:“慕家姐姐总有一日便会成了宁王妃,确是开了个好头。你以为呢?”
      “王妃……果然是好命数。说出来怕是好笑,两年前一回我在街上,竟有个江湖算命的同我说,我日后竟然也是要做诰命夫人的命呢。”她竟是笑了,摇头道,“可是怎么可能呢?我大抵便是寻另一个杀手成亲生子,然后世世代代都做杀手替人卖命的命数罢。”
      他忽地驻足转身:“你可曾想过换一条路走?若你当真想做诰命夫人,眼前便有一条路可保你一世无忧。你可要好生想一想?”
      “这样的便宜还能真教我捡着?”她便回头来拉他的衣袖,教他快些走,“你不怕后头有追兵?我捅了皇帝一刀,那些御林军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只怕将这皇宫掘地三尺来寻我也不是不可能。再不快些,恐怕……”
      “你可以。嫁我,不出三年,我便为你挣个一品诰命夫人回来做。”他一把握住她手臂,灼灼目色在一片漆黑的暗道里明灭不定,“歌吹,你还记得两年前你躲在都城外一处慕府田庄里养伤,有个人喝醉了酒,将你误作同寝伶人,却反被你当作了女子。同榻而眠一夜后你逃之夭夭,却不知那人早已将你的容貌记得清楚。然而你,”他抬手抚上她的侧颜,“却分明是将那人声貌忘得清楚,不然几月后见到我时,你也不会认不出我。”
      “当作女子?”她分明是未曾想到这一层,“那晚之人竟然是你?我总以为……总以为是个……”
      “是个不知哪个大户人家安置在这庄子里的金屋藏娇?”他接过话头一笑,俯首贴上她额际,些许极其自然的亲昵流于言表,“那夜你我虽同榻同衾,可你动也不敢动,僵着身子躺了一夜,也不怪你没能发现。”
      火折子半明半灭的光亮下映出她稍显怔忪,慢慢却浮起极浅红霞的清秀面容,她右手分明习惯性地紧了紧匕首,半晌才开口:“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那晚我身边之人,听呼吸确是有武功在身,却自始至终未曾生过与我动手之意。”
      傅广陌笑道:“你翻窗进来时以为我已睡熟,并没戴上面纱,却不知我已将你容貌瞧得分明,不然也不会允你躺在我身边半宿。”
      沈歌吹抿唇又道:“这是其一。其二彼时你……我以为你是女子,却并无脂粉香气。此事虽也奇怪,只是我正躲避追兵,见你无意动手拆穿,便不愿多生枝节,是以……”语罢放低了声,“果然生性轻浮,怪道连靖王府的飞絮飘萍都被迷得神魂颠倒。”
      “歌吹,你……莫非竟是醋了?”
      他俊美不似男子的面容上一瞬间显出莫名喜色,却不料沈歌吹抬了手,浑作无事一般,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火折子,径自向前走去。
      “这密道可靠么?”她并不回答他方才的问题,索性将话题岔了开来,“若是经年未曾使用,大抵便不会那样容易便被发现了罢。”
      “飞絮飘萍是什么样的女子,你大约比我更要清楚,哪里是那样容易动心的人?况且我……纵世间弱水三千,我也只愿取一瓢来饮罢了。”
      这话俗气得很,沈歌吹听在耳中,不知为何竟有些想笑。只是心底再如何想笑,若是摸一摸她自己的这一张脸,却像是僵住了一般,一动也不能。诚然易容的人皮面具戴得多了,终有一日会忘记如何做出真正生动的表情。只是尽管如此,她听了他这样一句话,心底还是生出了些莫名欣喜的。
      心中虽这样想着,她足下仍是步步不带一顿,不扬纤尘向前急去。
      “你若嫁我,日后便是做了诰命夫人,还是一样可以做你想做的。杀人也罢,赚钱也罢,还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都不拦着你。你若能嫁我,我纵然给不了你最好的,却会将我能得到的都给你。你让我混迹朝堂,我为文官便去与人口诛笔伐,为武将上阵出生入死也不是不可;你让我浪迹江湖,我便收拾行囊辞官而去,泛舟五湖,归隐田园都由得你做主。傅某并非世上最好的男子,却是唯一能收留你养伤安歇的人。”
      如此论调于她,若是换了寻常人说出,怕早已被当做了赤裸裸的威胁。然而眼下沈歌吹却连眉梢也不见一动,面上神情不辨喜怒,也并不抬眼看她。可在傅广陌说完这一番话的那一个瞬间,她行走如风的足下却是分明地顿了一顿。
      终究,还是入耳了啊。
      “母亲说杀手见不得光,都活不长久。她与父亲杀了一辈子人,做了一辈子匍匐在黑夜里、只能有短暂几个瞬间将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鬼影。四十多岁上双双因这样那样的沉疴死在床上。死前同我说:‘歌吹,我与你爹都不是无畏之人。每一回动手之前,都非得大醉一场,醉到可以当着世人形形色色的目光放声长歌,趁着醉意未退,才能举得起刀来。你是我们的女儿,若是哪一日也成了这般潦倒模样,为了生计,便也学着我们的法子罢。’那时候我大约是十四岁。现在想来有些可笑,父母是杀手,却并不是在任务中身亡,而是死于积年饮酒太多落下的病根。我那时功夫还算不错,不大晓得什么是怕,还从未这样大醉过。”
      “后来杀一个富商时,我混进他家做婢女,被分去看守书库。那富商不识字却好面子,不愿教你们这些读书人看低了去,府中有好些藏书。我无事时读了些,看到一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便觉着感同身受。青春作伴好还乡。我爹娘便是如此,年少时便联手招揽生意,后来结为夫妻,一直到故去也是前后脚咽了气,所谓‘生不同衾死同穴,一生一世一双人’大抵便是这样了罢。还有我娘临终前教导我的那一番话,又正合了这‘白日放歌须纵酒’七字。那时我想着,人生于我,或许这样才算是正经,便切切将这十四字记到了现在。广陌,我做成了你交代的事,如今不再唤你公子,你便不再是我的雇主。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她素来言语不算很多,说这一大段话极是难得,铺垫无数才终于引出正题,像是为自己安心,又忧心他会说出什么。这样的小心,比起科举考场之上作八股文的文人们,也委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只是她……想起说出这话的人竟是沈歌吹,傅广陌便是本来有笑意,也只生生忍了下去。
      为何要这样小心谨慎?在他面前,便这样不能够放松下来?他心中暗慨,却执起了她的手。
      “我喝过最好的酒是在梁国都城的一家花楼里,只是今后因着你,却是不能再随意进出了。”他叹了口气,又笑道,“所幸你平日为方便行事,也扮惯了男装。下回同去梁国,我便带你往那一处去尝一尝鲜。‘白日放歌须纵酒’?”他将这七字在唇边翻来覆去品味了好一会,“你若喜欢,便是醉它千百日夜,又有何妨?”
      见她不答,他又道:“我早说了,朝中的官职,只须你一句话,我便是弃了也无妨。南朝江山万里,神州列国风物,你想往何处去,我便与你往何处去。”
      “若到头来,你还是想做诰命夫人,便回元周来,我重考科举,为你中个状元回来可好?”
      “白日放歌须纵酒……白日放歌……”她低低念了两遍,忽地抬眼望住了他。

      慕府大办亲事这一日,四方来客却无一人知晓这一双新人究竟是谁。慕晟虽已定亲,可那一位小姐并非本地人氏,既然未曾有过迎亲队伍,则分明不会是他。
      敬云斋一盘棋局之上黑白相杀,最终一身红衣喜服的俊美男子落下一枚黑子,将周围无数白子封死与无形之中,笑道:“今日是我大喜之日,你的棋势自然敌不过我。况且我家娘子若是晓得我落败,定会两把匕首将你钉在门框上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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