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之恨

　　我收到一封信，信中只有一首无题诗：
　　我是女娃，
　　被无知和愚蠢出卖，
　　被无力和软弱迫害，
　　溺于无情和伪善。
　　仇恨如红莲之火，
　　使我羽化为青鸟。

　　我是精卫，
　　凭着翅膀的自由，
　　我要用一切把深渊填埋，
　　即使是承诺幸福的戒指。
　　我投下愤怒的火星，
　　已燃尽白色的罪恶。

　　总有一天，
　　世上只有晶亮透明的海。
　　我知道这是她寄给我的诗。

　　我住在海边的一个很平静小城市里。这个城市的海边，是我第一次遇见她的地方。
　　那天，我在沙滩上散步，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子提着裙子走向大海，水已没膝。我没多想，立刻飞奔过去，把她拉上来，冲着她喊道：“你不要这么想不开！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值得你活下去的东西！”
　　她怔怔地盯着我，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不解。继而，她噗哧一声笑出来，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天籁般的笑声，像一阵清新的海风吹入我的心中。她慌忙用手掩住嘴，止住了笑，但笑意未从她的嘴角和眼睛中散失。
　　“对不起。”她给我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作为道歉。
　　我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刚到这里，看到这么美的大海，就忍不住……”她微微一笑，“您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
　　原来如此！完全是我自己自作多情，真是糗大了！想到这，我的脸刷地红了。右手不自觉地挠耳朵。一边傻笑，一边语无伦次：“没……没想到……我……对不起啊……我误会你了……”
　　她转过身，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忘情地注视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吹乱了她的刘海。她自言自语：“为什么这里的大海这么美？那天的大海却浑浊不堪。”现在想想这句话真是意味深长。
　　之后我提议送她回去。她没有什么朋友，平时也不常说话，但是一开口就说个没完。她说她喜欢写诗，她用诗记录她的感情和所做的事。我们就这样一路畅谈，不觉时间飞逝，没多久就到了目的地。我却发现我们却走到了赫赫有名疗养院，这所疗养院靠着海景和高级的设施，成为生病的有钱人养病的地方，听说里面的病人大多是神精病。难道她也是……我不免怀疑。
　　她挥手向我道别，我只是勉强笑笑，目送她走进去。

　　没过几天，我们又相遇了。
　　她领我来堤岸，肩并肩一起坐着。她安静地坐在那儿，看着大海。我则假装听着海潮澎湃的声音，想不出可以说什么话。
　　“我告诉你一个故事，故事的名字名叫精卫填海，出自《山海经》。”她打破沉默。“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我听不太懂古文，但是我知道精卫填海。”我回答道。暗地里，我决定不再绕弯子了，直接问她关于疗养院的事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想到她先开口。她清清嗓子，说：“我再给你说一个故事——
　　“有个女孩，她身在富贵之家，一举一动都受人摆布，却没有自由。她整天想的就是怎么逃出去。她的父亲表面是个慈善家，事实上他阿谀奉承，巴结高官，把所有东西所有人当作他可以利用的工具。当然他的女儿也不例外。女儿没有别的用，但是可以嫁人。当她得知她的父亲所做的一切，她懂得了世上最丑陋的东西是伪善。
　　“得知婚礼在海上举行之后，她就有一个好主意。婚礼那天她当着父母和所有的宾客跳下海，假装自杀。被救上来后，她又装疯。如其所愿，新郎反悔了。但是，新郎和他的父亲发生争执，新郎竟一气之下误杀了父亲。
　　“最终，她得到大笔保险金的同时，也得到了自由。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去实现她的梦想。你知道她的梦想是……”
　　“不要再说故事了，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住在疗养院里。”我打断她离奇的故事，说出放在信中的话。
　　她转过头，注视着我，我怔住了，她的眼神让我心里发毛。她低声说：“告诉你，装疯很简单的。”
　　她站起来，转眼间，她仿佛变成另一个人，一个真正的疯子——眼神呆滞，口中喃喃道：“我是精卫，精卫是我，我是精卫，精卫是我……”说着说着，她的眼睛逐渐灌满凶狠，弯下身，抓起一块小石头，丢到海里，弯下身，又抓起一块，丢出去，不断重复着……
　　我全身僵硬，冷汗直冒。等我渐渐回过神来，只能倒抽一口冷气，
　　“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很平静地说，“算了，相信也罢，不信也罢。”她扭头离开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大约一个星期后，那个疗养院失火。火势虽然很快被控制，但是仍有十二人死亡，两人失踪。我心怀不安，就去打听一下她的情况。我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知道了她的经历正如她那天所说的故事——被救上来后，她受了刺激得了妄想症，后来被送进这家疗养院，再后来她遇到了我。而现在，她失踪了，在那场火灾中失踪了。我和所有人一样以为她已经死了，直到我收到她写给我的无题诗。知道她还活着，我很开心。
　　我想要看懂这首诗，所以花了几天的时间，思索精卫和她。
　　精卫填海历来被人所称道，用来赞赏坚持不懈的精神。可是，女娃溺死，错在女娃，不在大海。大海无情，但是大海更无私，多少生灵靠大海生存啊。精卫的仇恨太盲目，为了盲目的仇恨，它无止境地重复一个动作，浪费它的生命，为达成一个不可能的愿望。它太傻了。精卫填海是毫无意义的。纯真的她像女娃一样，溺死在那场肮脏的婚礼中，之后的她充满仇恨和愤怒，几近疯狂。我只希望她别被恨蒙蔽双眼，毕竟仇恨只会让人步入歧途。
　　她的诗中的所表达的强烈感情，令我不由得担心她。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也许她现在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活得很好吧。

　　他将信折好，放回信封，把它压在抽屉里的一叠书下。可能他再次记起她并阅读这封信的时候，他会发现信纸的背面写着的几行字：
　　是我煽动我的未婚夫杀死我父亲，是我诱使他人放火烧疗养院害死那十二个人，是我怂恿那个纵火犯自杀谢罪。我要以我个人之力，消除世上一切罪恶，尽管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不想再见你，永别了，还有，谢谢。——给我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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